谷风把雪卷落,旭日又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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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边,柳云柯从树林一侧穿出,往锻刀坝方向走去,路途间有些叛军,都被悄无声息地放倒了。
“有我们的帮助,大燕只会如虎添翼,这一路战事大燕势如破竹,连下数城,这大唐的天下马上就要改名换姓了。”柳愚从另一方走向锻刀坝,脸上挂着几分奇异的兴奋神色。
柳云柯原准备穿过树林往锻刀坝走去,找风雷刀谷的刀首柳愚——也正是他的堂叔去了解一番如今的状况,闻声停下了步伐,于林中屏住呼吸听着柳愚与柳哲的对话。他们原以为此事只有柳秀岳与柳鸾旗密谋,并联合了部分外院弟子,把兵器与矿藏偷运出去,倒不想本家弟子中也有此等人。
不过想来也是,柳秀岳与柳鸾旗尚且能做出这等事,他们的弟子常年于风雷刀谷之中,刀谷内多了如此多的叛军,即便埋头锻刀无心世事,正常的走动间也总会见着陌生的口面,若是说不知情亦不生疑倒还有几分玩闹的意味了。
“大哥,你也是大唐子民,又怎能……”柳哲皱着眉头看向柳愚,出声反驳道。
“大唐子民又如何,大燕又如何,我和四叔只是为了霸刀山庄和风雷刀谷能再次崛起,你莫要妄加揣测,动摇军心。虚名再好听又有何用,又能抵作什么,大唐中腌臜事难道就少了么?”柳愚打断了柳哲的话,言语间有几分愤怒,霸刀山庄说来好听,不也一样有卑劣小人。他转头看向柳云柯藏身的方向,目光间的凶狠看得柳云柯霎时心惊,“哲弟,你且回日月塘罢,让我来会一会这偷听的人,既然偷听到了不该知道的事情,就莫怪我刀下无情了。”
柳哲看着柳愚,犹豫了一会,咽下了嘴里劝说的话,又想着晚些时日再讲也无妨,毕竟说理这等事也不能急于一时。既然柳愚不想让自己留在此处,又打算解决偷听之人,他硬是留在这里怕是会让柳愚更加心烦,斟酌了一番还是往日月塘的方向离开了。
柳云柯长吐了口气,从树林中走出来,倒不是他不够谨慎,只是二月初树叶还未抽出新芽,光秃的树枝上即便落着雪挂着冰也不如枝繁叶茂时能很好地遮蔽身形。谷风把雪卷落,旭日又逐升,若是稍微留意些,便容易被察觉。
“愚叔。”柳云柯抿着嘴唇,并没有伸手去抽背后的刀,毕竟二人还算得上有些亲缘关系,又何必挥刀相向。
“哦?我当是谁在做这鸡鸣狗盗之事,原来是霸刀山庄的大公子啊?”
柳云柯瞬时皱起眉来,柳愚尖锐的语气听得甚是闹心,有几分讥诮讽刺之意味,像是隐隐中有一根刺梗在喉间,卡着不上不下,且柳愚锐利的眼神落在身上,总觉得不自在,像是被刺穿了皮囊,“愚叔,何出此言?”
柳愚冷笑了声,手中握着傲霜刀,“此处横竖不过你我二人,方才做了什么有必要装作不知么?优生惯养的大公子又何必假惺惺来问我?生来被所有人瞩目的天之骄子,也干偷听这等下作事吗?”
“我……”柳云柯张了张嘴,想反驳说自己并没有娇生惯养,也并不是天之骄子,话到嘴边才察觉并不是重点,“我无意偷听,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想维护霸刀山庄的大唐正统地位,然后悄无声息走向衰落?”柳愚反问道,“也是,毕竟如你们这种公子,又怎么知道这种滋味。”
柳云柯皱着眉想了半晌,才蓦然反应过来,柳愚说的应当是第六届扬刀大会上他父亲的往事,霸刀山庄中毕竟远不止柳氏一家,除去交好的家族外也还有外家弟子,难免有嘴碎的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柳云柯沉默着看着柳愚,第六届扬刀大会时他还未出生,未曾亲历,听得三两传言未必当得了真,那些情愫与痴缠除去本人便无人知晓,自然无从得知究竟如何,因此也不予评论。此时柳愚这般说道,倒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多说无益,既然听到了不该听的事情……”柳愚话只说至一半,手中的鞘刀远远挥出一道刀啸风吟的刀气。
柳云柯猝不及防,心中还未作想,肢体便下意识因危险而闪躲,但即使闪躲得算是及时,手臂上还是被凌厉的刀气划出了一道血痕,顺着衣物的裂隙晕开了一片殷红,还有些顺着蜿蜒到了手背上,顺着分明的骨节从指尖滴落。反手抽出背上的短刀,横刀格挡柳愚劈来的一式,沉舟刀的刀气凝聚于锋刃一线之上,虽不显磅礴的刀气,看似只有浅薄的一层,力道却极大。逼迫得他往后退了两步化解掉刃上传来的巨大力道,若是硬接下来,臂骨怕是要折断。
霸王刀法如其名一般霸道而凌厉,一味防守只会落得下风,也不存乎全身而退或者点到即止,平日弟子切磋若没有年长的在一旁教导,都会多少有些摩擦损伤,更不说柳愚根本没有手下留情,若是反应再慢些便不只是被划出伤口了,手臂都有可能被刀气削下来。
“铛。”
两柄刀器皆是上品,相击之下鸣声铿锵,溅出几点霸王刀气的电光。
柳愚见一招不得,便抽出另一柄短刀,大刀出鞘,手持双刀施展“锁魂刀”。
锁魂刀一式融合了几式刀法,属柳愚自创之刀法,其招式极为霸道,刀气会不断追击敌手,若中得一记,便只能把剩余几记完整吃完。一记吃下便足以伤筋动骨,若是完整地吃完恐怕会被刀气切割得体无完肤。
柳云柯手腕一抖掷出手中的短刀,同时纵身跃起,短刀旋转着与追击的刀气相互切割,相接处有银光与火光接连闪过,旋转的速度虽逐渐减弱,却好歹是硬抗了几记,落地之时抽出背后的大刀,刀尖挑起短刀,短刀在空中起伏后稳当地落在了手中,散流霞身法躲避最后几记刀气。
“呼……”柳云柯急促地喘着气,平复着体内流窜的内力。纵然他在年轻一辈中罕见敌手,柳愚虽长了他一辈,毕竟习武总是有多方面因素的,功力未必比他深,但技巧与经验总归是上乘,多年的技艺浸淫下还有些脱胎于霸王刀法下的自创刀式,猝然交手之下便是巨大的压力袭来。
不妙。
柳云柯仓促闪躲间已然知道柳愚想下杀手,但自己却无其意,在打斗中便失了先机,若想脱身恐怕只能先击败柳愚,心下有了断决,只有在击败柳愚之后,也许双方才能心平气和地讨论此事。
柳愚却并不打算给他喘息的机会,手中长刀劈落,短刀回收,同时完成了两式刀法——“月圆天轮”与“御海刀”,蓝紫的刀气似有若无地笼在身上,看似寻常。
柳云柯毕竟未曾与柳愚交手过,也不知晓其自创刀法,手下鞘刀划下一道刀气屏障欲以阻挡月圆天轮,却被切割成碎块消散于无形,只好仰身后跳,以免被裁切得身首异处,刀气险伶伶地从面庞上掠过去,削断了扬起的一小撮头发。同时切换成松烟竹雾体态,迅速地从近身柳愚,碎江天一式斩出,带着江水般涟漪的刀气落下,脚下踢出直攻柳愚下盘。
柳愚仍然是寻常一刀劈出,并不打算转为守势。
这是不符合常理的,而事出反常必有妖。
柳云柯心下迅速闪过一个念头,并马上得知了为何——在长刀落在那层似有若无的刀气上的瞬间,原本弥散在柳愚身侧的刀气似乎找到了一个出口,凝成了厚实的刀气,那模样竟有几分像雪絮金屏体态下的坚壁清野刀式,且随着他往不同处落下的刀,如数返还了回来。
在几招交手之下,柳云柯也大致摸到了些许底细,柳愚在自创刀式上造诣极深,有出其不意之效,但总归是要依赖内力的,内力是否深厚更影响着刀式的发挥。
柳云柯确定了自己的判断之后,把短刀收回鞘中,双手握着大刀,身周骤然落下十二尺的刀气领域,星点和电光错杂着闪烁,横铺开的刀气落在地面上,四周的砖石龟裂开来,斩出破釜沉舟的刀法抵挡柳愚直捣中门的短刀,割据秦宫刀法结合着刀气领域,电光汇聚成蛇形蹿入柳愚体内,令其麻痹的瞬间劈出上将军印,击飞了柳愚手中的短刀,短刀旋转着飞入树林间,树林间簌簌落下几截粗壮的枝干。
“愚叔。”柳云柯开口说道,“小辈无意冒犯,只是霸刀山庄决计不能与叛军联手。”
“尔等小辈又懂什么。”柳愚失了一把短刀,无法施展雪絮金屏与松烟竹雾体态下的刀式,语言上却不落傲气,“霸刀山庄早不如以前那般辉煌了,藏剑山庄一新起之秀竟比霸刀影响力更甚,若是再如你们这般畏畏缩缩,这霸刀山庄早覆灭了罢。”
柳愚的话毫不留情到有些刺耳,却不是全无道理,自第八届扬刀大会后,霸刀山庄在江湖上的盛名不比开展了第一届名剑大会的藏剑山庄了,虽算不上衰落,在迅速变化的江湖格局助攻,影响力是大不如前了。
“如今风雨飘摇之际,虽时局变化莫测,但霸刀山庄却总不能做不仁不义之事,挥刀向朝廷与其他江湖门派……”柳云柯缓了缓开口说道,手下并不停顿,双方同时以秀敏尘身体态下的刀式快速过招,三段项王击鼎接连挥出。
柳愚一刀斩落,竟是把刀气领域切出了缝隙,只是刀气磅礴,又加之柳云柯正在刀气领域间引导着,迅速凝聚起来,“究竟是没有受过苦没有受过白眼的公子哥,即便霸刀山庄如今颓靡也享受得理所应当,又有谁在乎霸刀山庄是否能东山再起!”
“霸刀山庄即便想东山再起,也不应踩在同袍的骸骨之上。”柳云柯感受到对方刀气似乎不再那么磅礴而凌厉,想来是连续施展大刀下的刀式,开始逐渐气竭。于是便利用封渊震煞刀气下的助力拉开些许距离,收回大刀,转而用鞘刀来应对。
毕竟自己左臂上还是受了伤,未得包扎便与柳愚激战,用些力便会传来令人痉挛的疼,地上已然洋洋洒洒地盛开了不少妖冶的花,有些淌在砖石上的已转为褐色,干涸成斑点,有些溅到雪上的,便就着血珠上残有的余温融成浅红的一汪。若再无法制住柳愚,即便占了年轻体壮与多一柄短刀的优势,结局也不好定论。
“呵……”柳愚冷笑了一声,用并不灵巧的大刀姿态勉强接下醉斩白蛇纷扬的刀气,“道貌岸然又有何用,要杀便杀,何必择其手段。这些好听的话谁都会说,又有几人付诸行动。”
柳云柯恍惚了一息,也不知这要杀便杀指的是谁,又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他和这位堂叔接触并不多,平日佳节偶有一聚也未必会搭上一句话来,也不知堂叔的经历与所想。不过偶有听到有嘴碎的人在背后说道,那些难听的话他虽不会讲,却也偶有听到有人说,字句说不上有多肮脏,却总是膈应。
柳云柯抬手铺陈出坚壁清野的刀气与刀啸风吟,在招式衔接中倏然出手一式并不用于攻击的楚河汉界,借用刀气屏障把柳愚手中的长刀击打脱手。
“愚叔,收手吧,如今还能回头,何必一意孤行。”柳云柯把刀收回,轻喘着气说道。
现在停手不过是去柳祠领罚,但若被揭到朝廷处,相比掉脑袋已经算是不痛不痒了。毕竟是亲人,意见不合却也不想看对方送命,更何况二人先前并无过节。
柳愚脸上挂着冷笑,“那又如何呢?兵器早就便运送出去了,现在无论是你我都无法停下。事已既定,你既扭转不了我们与大燕的契约,也改变不了霸刀山庄将重回武林之巅。”
“愚叔,你我皆相信霸刀山庄将重回武林之巅,但绝计不是以此等方式。”柳云柯往柳愚走去,意图劝说,“如今还有回旋的余地。”
只要二人同去与李光弼大人说明是叛军侵入霸刀山庄内窃走兵器,毕竟叛军在山谷内诛杀,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虽手段不太堂堂正正,但总归是能让霸刀山庄免于一难。
“谁在乎这种余地?只要霸刀山庄能东山再起,谁又在乎声名。”柳愚并不理会他的劝说,自顾自地说着,径直往亮甲台方向走去。
名声?名声这等东西不过是庸人自扰。幼时伴随着他的出生的,便是被欺被辱,闲言碎语固然不必真刀真枪,却同样能将人杀死,所谓天真烂漫的童年早就被污水泼得面目全非。
“名声又有何用,闲言碎语又何妨,都去他妈的……”柳愚放声大笑,晃晃悠悠地走着。
柳云柯几乎瞬时便意识到了不对,亮甲台往上去的升降台并不在柳愚去的方向,那里只有滚烫的熔流池,熔流池附近并无积雪,翻滚的热气在冰天雪地间辟出一片区域来。
柳愚往这走是要……
“愚叔,事未至此……”柳云柯忽觉心脉漏了一跳,脚下发力,追向柳愚。
柳愚只是加快了脚步,伴着肆意的笑声扑入了熔流之中,连同背后的刀鞘一起,熔流之间升起淡色的烟,转瞬又消散于无形。
自沸涌的非议中来,散如烟尘般去,对此间毫无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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