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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风乘月乘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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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始-少东家视角

-----正文-----

开封下雪了。

院子里已经积下薄薄的一层白色,细碎的脚印从院落大门延伸到其中某幢小楼的门口。这是王听云在开封短租的房子,每月一百短陌钱,算是她能找到的最便宜的。她有预感,自己不会在开封停留太久,或者说她的落脚处绝非此地,她的路漫长而几无尽头,于是无论房契还是豪宅都失去其必要性,简陋木屋足矣。

王听云手中提着刚买来的猪肉和蔬菜,用腿带上屋门后径直往厨房走去。

分明时间也未流逝多久,过年却好似是上辈子的事了。

今日跑了几个铺子才买到猪肉,好不容易找到肉,也已经是摊上最后一块,她吃不了那么多,肉摊老板咂咂嘴,说多的算我送你的,卖完这块我就能收拾东西回去了。

“今儿是什么日子,街上怎么这么冷清?”她问。

老板用一种微妙的目光看着她:“除夕啊!大妹子,你家里人不和你一块吃年夜饭?”

“……吃过的。”

王听云接过肉,逃也似地离开了,老板的目光令她如芒在背。

这幢小屋虽则便宜,位置倒是坐北朝南相当优越。厨房的窗户总是开着,偶尔会有鸟雀猫狗过来偷点菜叶碎肉吃,她懒怠去管,于是这儿现在俨然成了个小动物的公共饭堂。她割下一条肉细细切碎了蒸好,搁到窗台上,不一会儿就有猫狗闻味而来,埋头苦吃。

金色的夕阳透过窗子落进厨房里,趁着天光尚明,该好好准备今晚的年夜饭了。

王听云的厨艺可谓非常一般,小时候有江无浪下厨,大些了就去寒香寻那蹭饭,左右饿不着她的,除了偶尔自己开小灶,她几乎没有做饭的机会。和面和得太稀就加些面粉,又太干就再加水,如此反复,等到终于揉出合适的面团,其体积已然十分巨大,远大于她所能吃下的份量。切分成小剂子再擀开,也是擀得薄厚不均大大小小,还好是只有她一个人吃,不然真是端不上桌子。幸而调馅料不算难,白菜切碎用盐逼出水分,和肉馅混合到一起,朝同一方向搅打上劲,准备工作就此完成。

她小心翼翼地给饺子捏褶子,自以为非常完美,捏完一看仍然是大大小小,整个饺子奇形怪状的。江无浪包的饺子就不是这样,手捏的褶子整齐美观,甚至连数量都差不多。

“好想江叔包的饺子啊……”她嘟囔着。

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凝成一道实质性的目光,她警觉转头,对上狸花猫绿色的眼睛,猫咪满足地朝她喵喵叫。王听云逡巡院落的各个角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物,连个人影都没有。

大约是最近精神太紧张产生错觉了,她想。思索间从衣袋里掏出一枚铜钱,上面刻着“福”字。将铜钱洗净后包进饺子,据说吃到包有福钱饺子的人,来年会有整年的好福气。她把铜钱拿在面前反复端详,轻轻地叹了口气,愁绪随着声音消散在空气中。

“哎哟!”

女孩咀嚼的动作停下了,呲牙咧嘴张牙舞爪,似乎咬到了什么异物。她把嚼的东西吐出来,一枚印着福字的铜钱,半个身子还埋在肉馅里。饺子是江无浪包的,她习惯性去找他寻求解答,而江无浪看起来并不意外。

“我只包了一枚进去,吃到的今年就有福气保佑。”江无浪伸手揉揉女孩的脸颊,方才应该被硌到牙了,“是好事。”

女孩对此十分受用,但嘴里还在嘀咕:“怎么不是江叔吃到呢,我又不需要出门远行。”

江无浪一愣,想说些好听话宽慰,但他在这方面尤为笨嘴拙舌,只好说,小孩子才是需要被保护的对象,遭到女孩大声辩驳,自己已经不小了,都快到江无浪腰高了云云。

吃完饺子收拾碗筷的时候,江无浪找不见那枚福钱,去问已经窝在被子里昏昏欲睡的女孩放哪了,对方努力睁开眼睛回答他,说剥出来放在桌子上,而后就没见过。江无浪不疑有他,只当是收拾是不小心扫到地上某个角落,未多纠结。

处理完杂事后江无浪又去女孩房间看了一眼,防止她又踢被子,却被从被子里伸出来的温热小手抓住衣角。黑暗中,他看不清女孩的神色,只能听见她带着倦意的模糊声音,她问,江叔,你又要走了吗,我看见你的东西放在门口角落里。

江无浪神色颇为复杂地看着她。

眼前这小小的女孩,大抵并不太明白自己于他的意义。多年前他的世界天翻地覆,被诬陷为杀死义父的凶手,再被绣金楼追杀,昔时信誓旦旦说要保护王清的少年,不仅失了约,离他的大侠梦越来越远,最终触不可及——但他这双失去过太多的手仍然能够握住和抱紧一些什么。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清楚陈年旧怨,在竹林居相处的时光如他曾幻想的晚年相差无几,教一个小孩武艺,看着她长大‍‎‌‎成‍‌‎‌‎人‌‎‎,然后缓慢而满足地放开她的手。

可是,命运的尘埃总是无可转圜地落到每个人头上,江无浪不可能真的在不羡仙隐居一辈子,而世外桃源总是要被发现的,接下来发生的就是摧毁;这个孩子也注定会被旧事卷入江湖,他尚不能保全己身,又谈何再护一个。

事实如此,江无浪依然希望这个夜晚能够更长、更长,长到一生一瞬,长到万古寂静。

江无浪不说话,王听云也就明白他的意思,她悄悄把脸埋进被子里,闷闷地问,那什么时候回来。

“等你再进步点,我就回来了。”

“江叔不在我容易偷懒!”

“但为了我早点回来你得多多努力。”

江无浪听见女孩小小地嘁声,吹散了他心头幽幽徘徊的几丝惆怅,不由伸出手把被子往下拉一点,用掌心蹭了蹭她柔软的头发,他说,别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不好呼吸。

在微弱的月光下他们看不见彼此,江无浪也并不会发现自己柔和的眉眼与嘴角的微笑。

“……”

江无浪看着被他吐到碗里的福钱,又看看盘中那颗被特殊标记过的饺子,陷入了沉默。

坐在她对面的王听云则开心地几乎跳起来:“江叔来年有好运!该给我包个大红包沾沾福气了。”

回应她的是一个放轻力道的脑瓜崩。

“去年的福钱是你偷偷藏起来了?今年缠着我要包饺子,也是为了这个?”

心思被彻底摸个清楚,王听云讪讪点头。她心想这福气她要来也没用,不如保证江无浪每次都能好好地回来,他还以为自己完全闻不到身上那点血腥味呢,只是他不想她担心,她也就不提罢了。能做的也唯有悄悄找天不收撒娇耍赖讨点更好的药藏在江无浪每次出门的包裹里。

江无浪想起他吃下的那枚饺子,包得非常难看,即使王听云包的就没几个赏心悦目的,那也算是丑得尤为突出的一个,正因为它太寒碜了,王听云就硬把它塞进自己的碗里,仿佛她还是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他顿了顿,光明正大地把做了标记的饺子夹到她碗里,见女孩毫不起疑地大口咀嚼,又像上次那样把吃一半夹着福钱的肉馅吐出来,眼角的笑纹泛起一串涟漪。

想出师,你还早着。

王听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神在说,原来你也作弊,似乎在她眼中光风霁月的江无浪是不会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的。

江无浪忍不住又伸手揉揉她被硌到牙的那半边脸蛋。

福钱在空中转了一圈,稳稳落进王听云手心——这枚福钱她一直收着,年年都包进饺子里,后来她和江无浪倒是有了无言的默契,皆不在饺子上动手脚,全凭运气决定这福运花落谁家。再后来,江无浪了无踪影,寒香寻才不陪她玩这种小把戏,边拆穿她边把装着福钱的饺子吃下去,一点不意外;王听云嫌没劲,后面又去捉弄红线,红线倒是回回都以为是自己运气特别好,还傻兮兮地想和她分享这点福气。

福气是有定量的,你有了,我就没有。

福钱被摆到案板另一边,她今年已经不需要这枚小东西了。那所谓福气,分明就是骗人。

饺子皮和肉馅还是准备了太多,王听云用布盖好剩余的材料,煮了一盘饺子,到桌子前坐下。桌子面对着大门,她纠结再三还是把大门打开了,从这窄窄的一块尺寸之地里欣赏空中绚烂的烟花。耳畔是阵阵爆竹声与沸腾的欢声笑语,桌子上是一盏蜡烛,一盘饺子,一壶酒和一枚平安符。

租下的这幢房子在大相国寺附近,出了院门拐几个弯就是那所历经风雨沧桑的寺庙。前阵子去闲逛的时候,遇到好多人在排队求取平安符。王听云不太信这些,但听路过的街坊邻居都说很灵验,她本着凑热闹的心也去求了两枚。平安符散发着浅淡的线香味,针脚细密牢固,顶端还有个方便挂在腰侧的挂绳。一枚她去送给了郑然,另一枚她自己暂且收下,如今放在这桌面上。

她自己调的馅料实在是不太好吃,不如江无浪调的清爽,也不如寒香寻做的鲜美,多亏白菜和肉新鲜着,即使只是用盐简单调味也不至于无法入口,虽然她依旧吃得味同嚼蜡。

这一幕场景太熟悉了,她短暂的人生里居然有好多次这般的瞬间。

在王听云很小的时候,江无浪也常出门,但时间都不长,一整年满打满算也有大半年与她待在一起,她在庭院练武,江无浪就在后头收拾东西或者帮她调整武器。孩子身体窜得快,无论衣服还是木剑很快都变得不再合适,需要经常做出改变。有回江无浪拿着自己的旧衣服去找寒香寻,托她改成王听云能穿的大小,寒香寻责怪他连衣服都不愿意给孩子买的话还没说出口,江无浪背后就钻出来个脑袋,笑嘻嘻地说是她想要穿江叔以前的衣服。

寒香寻飞过去个眼刀,看着这一大一小,说我不会裁缝,你自己弄吧。

她这话是对着江无浪说的。

那衣服最后也没改成,江无浪的针线功夫,缝个补丁已经是极限,改衣服对他来说难于登天。

等到王听云稍大些的时候,江无浪离开的时间愈发长,长到一年都见不上几面的程度,但是她固执地相信,每个年关他都会按时回来的。有几年不羡仙的居民都歇了,她还坐在小屋内,对着门外的夜色等江无浪。身前是她自己煮的面,最底下卧着一枚有些焦的煎蛋,面条吸满水涨干了,泛起粉状的白。

她等了一夜,等到她睡着又醒来,也没等到那个人从外头进来。

王听云有些执拗在身上,接下来几年她又一样地等,直到某日清晨她在床上醒来,来不及想任何事,鞋也不穿地跑到外头,江无浪正背对着他煮面,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串糖葫芦。江无浪听到声音转过身来,见到她光着的脚皱起眉头,让她先去把鞋穿好,话音未落,一阵温暖潮湿的风撞进她的怀里。

女孩抓紧了他胸口的衣料,头埋在他身前,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江无浪感到有什么洇湿那几块厚厚的布,一直顺着皮肤血管流到他心里,许多苦而咸的液体。他伸手轻轻抚着女孩的头发,比他上次见她长了太多,未扎起的时候一直垂到尾椎骨。一遍又一遍,直到他怀里的人抽抽鼻子,把脸从‌‍拔‎‍出‍‍‎‌来‍‌仰头看他,眼圈红红,眼角水痕未干。

江无浪知道说再多也没用,失约的人是他,只好勉力伸手从桌子上拿过糖葫芦放到她面前,说这是给你赔罪的礼物。

未成想,女孩盯着鲜红的糖葫芦,鼻子翕动,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哭声,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身,双手死死地抱着他,差点让他以为自己腰上没包扎好的伤口又要裂开了。

江无浪不敢再给什么承诺了,他收到魏道济的来信,此次别过,是真的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他大抵不是个合格的养父或师父,她真正的父亲不会把她扔给别人带,在她练武偷懒的时候用藤条抽直她的腿,也不会给她描绘风起云涌的江湖让她心生向往。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如果他不能教她保护好自己,那在这覆巢之下他才会真的失去他——他这辈子丢掉的东西够多了。

“江叔……你还走吗。”

江无浪没有说话,他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任何质问,甚至没有等到一字半句。

这个女孩开始习惯别离,这人生必修的一项技艺。

习惯别离,说得好听,谁能真正习惯?

王听云放下筷子,提起酒壶开始大口喝酒,有些酒液顺着她下巴脖子流进领口,冻得她起鸡皮疙瘩,却并不能让她停下来擦嘴。以前她羡慕江无浪喝不醉,如今她明白喝不醉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但她还是要尝试,这夜晚实在太过漫长,她从没遇到过如此难过的夜。

这已经是她买的最易醉的酒,不如离人泪好喝不说,甚至越喝越清醒。

王家小子在门口放爆竹,点了火又捂住耳朵跑远,看噼里啪啦的火光在黑色中炸开瞬息华光,而他的父亲也帮忙捂住他耳朵,金色的光映出他脸上的笑意。

开封的烟花五光十色,夜晚灯火通明好不热闹,可惜有人此生都无法见到如此绚烂丽的景象。

王听云把平安符塞到郑然手中的时候,小女孩捏了捏,就知道她送的是什么东西,收下后从屋里拿出一个荷花酥给她,说是特地给她留的,最大最香的一个。她虚握着荷花酥,郑然催她尝尝,她不舍得吃,假装尝过说味道好,郑然却说她听得出来没有吃东西的声音,又说没关系,王听云每次来她都会给她留荷花酥。

荷花酥内包着满满的椰蓉,香甜酥脆,确实是好手艺,比她在张家筵席上吃到的还要美味几分。曾经分散的,已经离去的,依偎半生的,都聚在那场筵席上,喝酒吃菜,笑谈生活,他们将她这个异乡人也拉进团圆里,赴了这场多年前的约。席上有人打趣她,说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有没有心上人了呀,如果有喜欢的人可要抓紧了。她笑嘻嘻打哈哈过去了,心思却全不在席上。

好像有人在看着这里,张家筵席热闹,街坊领居走过都要多看几眼,但她就是从熙攘的人群中分辨出一道特殊的目光,飘渺而若隐若现,自然地落在她身上,又因为次数过多而显得不再自然。她暗自观察周围,没有发现异常。这道视线甚至有些熟悉,先前坐在河边与郑然谈天说地的时候,也是这样温和浅淡的注视。

或许又是寒姨的某个故交吧,她想着,开封之行让她真正认识到什么叫江湖朋友,就是纵使许久未见,也依旧待你如初的朋友。

王听云给郑然夹了一筷子菜,在脆生生的道谢声中笑了。

希望那平安符真的有用,保佑这个已经吃过很多苦的孩子将来平平安安顺遂一生。

她终于渐渐醉了,面前的家具和吃食被搅成一团混沌,头比手中提着的坛子更沉,晃晃悠悠的,终是砸在自己的小臂上。困倦将她拖入短暂的梦乡,给予她安稳的沉眠,助她度过这难捱的长夜。

王听云在不羡仙锻炼出极好的酒量,虽然醉了半晌,但很快就醒了。外头的喧嚣重新归于寂静,百姓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守岁,祈祷新一年的好生活。没有烟花,没有提灯,只有一盏灯花很长的油灯,兢兢业业地在这狭小的房间里照亮黑暗。

她勉力睁大眼睛,拍拍脸颊让自己清醒,却看见之前已经吃得干干净净的盘子上多出一颗饺子,圆润饱满,褶子完美,每个大小都几乎相同。王听云猛地抬头,起身将屋内屋外看了个遍,莫说人影,连只猫都找不着。再次回到桌前时她才发现,桌子上的平安符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糖葫芦,鲜亮艳红,散发着酸甜的香气。

夹起饺子放进口中咀嚼,已经冷透了,冻得她牙齿打颤,又咬到一块极硬的东西,吃完肉馅吐出来一看——是枚福钱。

王听云翻身上了屋顶,边抛那枚福钱边嚼糖葫芦,开封那栋极高的、盘旋着五彩鱼龙的高楼于视线中逐渐模糊,揉成纸团似的,又活像墨水混杂。冰糖和山楂几经咀嚼,在口腔中蔓延开苦涩与酸咸,她努力把一整串吃完,碎糖渣喇嗓子,火辣辣的疼。

耳边唯有呼啸的风声,眼前仅是纷扬的细雪,她望着万家灯火,没有人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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