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是很好、很长的一场梦。

-----正文-----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的国度里，有一位强大的苏丹……

……嗯？不需要再介绍故事背景了？

好吧，那我们直接开始。

1

一个叫阿尔图的臣子，因为忠诚劝谏，被迫卷入了苏丹的游戏。

他抽到的第一张牌，非常幸运，是金奢靡。

作为颇有家底的贵族权臣，销掉奢靡卡并不是什么难事。阿尔图斥巨资修建起奇观般的官邸，引得众人纷纷为之驻足惊叹——说实话，亲爱的，那段时间的往来应酬可真让我焦头烂额。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的本意并非如此。而且我也得承认，修葺房子也给我们带来了好处，至少我们结交到了巴特拉这位好朋友。

也许是因为一掷千金的豪名迅速扩散开来，不久后的某一天，阿尔图在书店外遇到一个乞丐女孩儿。她衣衫褴褛，蜷缩在墙角，却鼓起勇气，伸出细瘦的手腕，轻轻拉住你的衣角。

“仁慈的老爷，”她说，声音怯怯的，目光却比你见过的许多达官显贵还要平静而清澈，“可以借给我一本书看吗？”

阿尔图低头望着她。

今天才抽出来的石杀戮卡就放在衣袖里，但他甚至一点都没想到要拿出来，就毫不犹豫地弯下腰，把手中的《历史洪流》递给那个女孩。

“拿去看吧。”他说，声音很温柔，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厌弃或嘲讽。

嗯，我知道你当时怎么想的，亲爱的。你回家之后和我聊起这件事，笑着说恐怕再也见不到那本书了。

但阿尔图没有想到的是，两天后，那个女孩又出现在老地方，手里捧着那本一尘不染的《历史洪流》，并认真地向他道谢。

他愣了一下，翻着那本书，问了女孩三个问题。

前两个回答得很好；第三个回答甚至提到了阿尔图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思路。

阿尔图把这个爱读书的女孩接回了家，并且得知她的名字是鲁梅拉。

鲁梅拉是一个很刻苦的孩子，她像海绵一样如饥似渴地吸收所有知识。阿尔图买了一本又一本书，鲁梅拉照单全收，以至于很快就搬空了书店。

阿尔图只好拜托身边的人，同书店老板一起外出采买，才能勉强填补上女孩蓬勃的求知欲。

至于他本人——

没错，亲爱的，当时你正在为那张铜征服卡焦头烂额。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是你第一次抽到征服卡吧？

那几天里，你紧张极了，背着手在书房不停地走来走去。“征服”这个词对于你来说太遥远了，在被卷入这场游戏之前，你已经数年没有领兵作战。

有人建议阿尔图去征服一座人迹罕至的山峰，也有人建议他趁机洗劫城东的贫民窟。阿尔图命人把后者轰了出去，又对着地图长久地出神，踟蹰不决。

就在他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苏丹陛下的近卫之一哲巴尔将军找上了他。

他提出帮助阿尔图折断这张征服卡，条件是阿尔图要和他一起去参加夜猎，并拔得头筹。

嗯？你问我当时有没有紧张？好吧，亲爱的，是有那么一点的。

那天晚上，你牵着茉莉离开时，轻吻我的侧脸，气息呼在我的耳畔，我很想拉住你，求你带我一起去。

但理智阻止了我，因为我也在你不太平稳的呼吸中，察觉到了你的紧张。我不想再给你施加任何压力了，亲爱的。于是我对自己说，在家等他回来吧，就像从前他每次随苏丹陛下出征时那样。

很幸运地，拂晓时分，你带着折断的征服卡纵马而归，脸颊上的血迹被风吹得干涸，像是古老的图腾。

你并没有很兴奋，反而还有一些倦怠。你抱着我，轻轻叹气，说这才折断了三张卡，你就已经精疲力尽了。

你很少露出这样脆弱的光景。

上次看到你如此疲惫，似乎还是你跟随在尚是王子的苏丹陛下身边时。

那时你和我说，梅姬，我们想要建立一个伟大的王朝，要浊清如今污秽的世道，让那些肮脏的贵族都付出应有的代价！可是我和王子殿下的能力太有限了，我们像是洪流中的两枚石子，浮浮沉沉，随波逐流，根本没有定水的伟力。

十年过去，你已经位高权重，却仿佛又变回那个无助的青年。

我轻轻抱住你，为你脱下战甲，摸到了你日渐消瘦的骨骼。

于是我鼓起勇气，终于说出那句话。

“阿尔图，我们逃走吧。”

这句话在我心底盘旋许久了，久到苏丹卡还没有出现在这个国度时，我就已经感觉被周围的一切扼得喘不过气。

我还记得你当时有多么错愕。

我以为你会斥责我，或者拒绝我，毕竟这个王朝固若金汤，苏丹的阴影笼罩在城池上空，没有人能逃出他的命运。

但你却只是收紧抱着我的手臂，轻声说梅姬对不起，让你这样害怕。

我们在地图的一隅画上帆船，你指着那艘小船说有朝一日，我们会去往新的绿洲。

嘿，别叹气啊，亲爱的。虽然最后我们没能离开，但是你做了比抵达绿洲更了不起的事情。

2

嗯……我们说到哪里了？

啊，对，纵欲卡。

在开始苏丹的游戏一个月后，阿尔图终于抽到了他的第一张纵欲卡。

那是一张银纵欲。

销掉这张卡的办法有很多，最直接的是带着它去找欢愉之馆最漂亮的女人夏玛。但阿尔图并没有这个打算，至少他没有派人去欢愉之馆门口打听今天是谁出来接客。

嘘——亲爱的，不用解释。

他还可以选择在家中掰断这张纵欲卡，代价是要跪在大殿上把所有细节都一一讲述清楚。没人觉得羞耻，很多人甚至把这看作是一展雄风的机会，毕竟全天下最尊贵的一群人都会听到他是如何用胯下巨物征服那些横陈的肉体。

更何况，阿尔图的妻子也对此无甚抱怨。当死亡的巨剑悬在头顶时，尊严是最不值得珍惜的东西，她很早之前就明白会有这一天，于是提前用许多个夜晚说服了自己。

嘿，不要说抱歉，亲爱的，我们都知道，你面临的那些事情，比我要艰难得多。

但阿尔图没有把那张纵欲卡出示给妻子。

他们做爱了，却是纯粹出于爱。

阿尔图对他的妻子说，你首先是独立的人，然后才是我的妻子。我不能这样羞辱你。

没错，亲爱的，你总是在这种不经意的地方给我幸福感，也许你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这比你送的那些黄金首饰和劳什子双头龙强多了。不，我没有在抱怨，我只是陈述事实，亲爱的。

讲到哪里了？哦，对，银纵欲。

阿尔图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把那张纵欲卡带到了宫廷上，拿到伟大的苏丹陛下面前。

那天，苏丹陛下的宠妃萨达尔尼也恰巧随侍御前，而且她是一位银色品级的妃子——顺理成章地，萨达尔尼被赐给了勇武的阿尔图。

阿尔图并没有趁机在这个可怜的女人身上体验一把帝王的欢愉。

相反，他注意到虽然萨达尔尼妃语气高傲，手指却死死扒住桌子的边缘，用力到骨节发白。

另外一只手，则下意识保护住小腹。

像是一头绝望的母狮子。

于是他邀请她坐下来，奉上石榴茶，温和地请她谈一谈。

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几天后，宫廷中传来苏丹近卫赛里曼暴毙的消息，而阿尔图身边则多了一位隐姓埋名的蒙面战士。

3

女术士的盒子中，装有四张杀戮卡。

这意味着至少有四条生命将会被迫或自愿折损在阿尔图手中。

阿尔图可以杀人，他也杀过许多人——在苏丹登基前的无数个风雨如晦的夜晚，他总是站在苏丹身后，保护他的后背，与他并肩拓土开疆。

因此，当得知阿尔图要代替苏丹进行游戏时，朝野中许多人都暗自惶恐不安。

有的人甚至连夜痛哭流涕地跪在阿尔图的官邸门前，乞求他的原谅。

是的，亲爱的，你以为我已经睡着了，才悄悄起身去打发这些人，但实际上我都听到了。

我从来没有担心你会杀掉他们。

因为我比任何人都知道，我的丈夫是一个仁慈宽悯的人。

只有一次——

阿尔图在书店意外碰到了他的政敌奈费勒。

紧接着，阿尔图还意外发现，他会悄悄前往一处荒僻的居所。

那时阿尔图对奈费勒这位顽固的政敌相当头痛。

奈费勒是个好人，阿尔图知道。他耿直、刚正，与糜烂耀目的苏丹宫廷格格不入。

他试过抗争，然后撞得头破血流。

阿尔图理解他，却不赞同他。

与奈费勒这位耗费数十年才得以出入宫廷的苦命人相比，阿尔图自幼跟随父辈出入宫禁，目睹了无数人的死亡，他耳濡目染，深知不顾一切以卵击石的下场。

在阿尔图看来，奈费勒太极端，就像一支烧得通红的瓷瓶。

一旦有冷水泼下来，就会粉身碎骨。

因此，阿尔图不动声色地与奈费勒划清界限。

不幸的是，自从阿尔图开始接手苏丹的游戏后，奈费勒把他那郁郁不得志的怨气悉数倾泻到了阿尔图的身上。

每次上朝，他总会极尽攻讦之语弹劾阿尔图。

言辞之激烈，引得苏丹屡屡猜忌。

他仿佛什么都不怕似的——

不怕阿尔图的权势，不怕苏丹的嘲讽，也不怕那张随意处置人生死的杀戮卡会因此落到自己头上。

他只是坚持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这给阿尔图带来了不小的麻烦。每周处理一张苏丹卡就已经足够让他焦头烂额，如今还要应对朝堂上的谗言与猜忌，每次从宫廷回家时，他都长长地叹气，抱怨奈费勒像是一条好战的疯狗，咬紧他死死不松口。

可是阿尔图又能怎么办呢？他不能赞同奈费勒，甚至还要在奈费勒指责自己为了掰断苏丹卡而不择手段时，像个弄臣一样故作谄媚地对苏丹说没有人能阻止我为您取乐啊陛下！

说到底，阿尔图也只是一个被迫卷入苏丹的游戏的苦命人而已。

他不是众剑所吻的王子，没有杀伐果断的权柄。

他能做的，只是在这烈焰灼烧的世道中，尽自己全力保护所有人。

看着眼线送来奈费勒现身的地点，阿尔图慢慢摩挲着手里那张银杀戮卡，许久没有开口。

明天就是处刑日了。

阿尔图是好人，但他不是圣人。

杀掉一个偏激的政敌，在如今的情形下是百利而无一害的选择。

“我要去忏悔。”他呢喃着，“明天，等我折断这张卡，我要去忏悔……”

在卷入苏丹的游戏之前，亲爱的，你从来不信奉任何宗教。

这才是最让我难过的。

一个人要无助到何等程度，才会想到去乞求神灵宽恕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

4

所有人都以为那位耿直的政敌必死无疑了。

但最后的最后，那张杀戮卡被阿尔图留在了书房的桌案上。

在阿尔图离开后不久，勇敢善战的哲巴尔将军来府上找他夜猎。见主人不在，失落之余，将军便顺手拿走了那张卡。

当天夜里，巨狼的头颅和掰成两半的杀戮卡一起送回官邸。

不久之后， 阿尔图也平安回到家中。他的身上干干净净，没有血迹，也没有纵欲的痕迹——谢天谢地。

他似乎心里装了什么事，把自己关在书房整晚都没有出来，下人进去送茶，说看到老爷站在窗边，借着月光，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当初苏丹陛下赐给他的把柄宝剑。

他的妻子因为担心而辗转难眠，披着外袍去书房找他。他抱住她，声音很轻，梅姬，亲爱的，我想做一件很大胆的事情。

非常大胆，他说，扶在她腰间的大手冰凉，微微颤抖，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他的妻子立刻猜到是什么事情了。

嗯？你问我当时害怕吗？

不，完全不。

当然没有骗你。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只是想，与其这样水深火热地煎熬着活，不如赌一把命运，痛痛快快地死或者生。

你是我的爱人，我不想看到你再如此痛苦，仅此而已。

这些年来，我总是会想起第一次看到你那天。

那时苏丹陛下还只是先王众多孩子中的“一个能打仗的小男孩”，你则是他的伴读。

那天，王子殿下教训了他欺负女奴的兄弟，而后者的母亲正是近日来宫廷中最得宠的女人。你和王子殿下一起跪在老玫瑰园的烈日下，管教的嬷嬷用鞭子鞭笞你的后背，厉声问你们知道错了没有。

随着鞭子落下，王子殿下被抽得身形不稳，却仍放纵地大声笑着——因为他听到嬷嬷愤怒地说，因为你们的无礼和粗暴，他的那位兄弟恐怕从以后都是个跛子了。

你则梗着脖子，紧紧抿着嘴唇，即使后背鲜血淋漓，也一点声音都不肯泄出。

那时我就想，这个叫阿尔图的家伙真是个犟种，如果谁不幸嫁给他，恐怕很快就会被他的执拗气死。

嗯，现在你可以亲我了。

嘿——轻一点。

5

与奈费勒见面后，很多改变无声无息地发生了。

阿尔图不再困囿于眼前的金属薄片。

他开始重新奔走斡旋于贵族之间，不动声色地招兵买马，收买人心。

他学会用苏丹赋予的权力，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宰相死于金杀戮，夏玛父亲的公国随着金征服的掰断灰飞烟灭，背负着人命的流民也被他收之麾下，他游走在善与恶的边缘，变得越来越像从前自己讨厌的那种舌灿莲花、玩弄人心的权臣。

但我们都知道，其实阿尔图从来都没有变过。

他仍然善良、悲悯，收拢起宰相留下的满地狼藉，宽宥对待那些官吏和百姓；把亲手打下的公国交还给夏玛，维护她的荣誉；收容那些被逼上绝路的可怜人，给他们一处栖身之所。

亲爱的，我永远会为你骄傲。

在拿到苏丹的那枚魔力戒指后，终于，一切都走到了结的时刻。

彗星袭月，群鸦云集，义军攻入王庭，势如破竹。

有人死去，有人流窜，更多人在袖手旁观。

最后的最后，阿尔图攻入青金石大厅。

王座上是他的苏丹，他曾经发誓要一生追随的君主。

阿尔图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他曾是众剑所吻的王子，猎狮的勇士，登先的冠军。你们曾依靠在一起度过了那么多冰冷的夜晚，描绘着升平繁荣的蓝图，并在箭雨中为之交付彼此的后背。

你的王子曾是一头猛兽。

如今却已经被这座囚笼束缚、腐化、折磨得太久了。

你选择释放他，给他自由。

苏丹慢慢从他的王座上起身，随意地用双刀挽了一把剑花。

“阿尔图。”

他笑着轻唤你的名字，并不是君主对臣子，而是从前兄弟对兄弟那样。

仿佛如今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你们并肩凯旋而归。

“你终于来了。”

在阿尔图跳出来指责他、劝谏他的那一刻，他期望的是看到阿尔图的堕落。

看到阿尔图到游戏的最后，成为和他一样的人，成为他的同类。

毕竟他们曾经是那样亲密。

他理当与自己腐化到一处。

但如今与阿尔图刀剑相向，苏丹却又有一丝释然。

为什么呢？

恐怕连伟大的苏丹陛下自己都说不清。

6

旧的一页已经翻去，新的太阳已经升起。

阿尔图端坐在王权的荣耀之上，过去被俯瞰被审视的人，现在正俯瞰和审视着群臣。

他的一言一行被史官谨慎地记下，历史上的这一章被称为“新日之书”。

7

陈旧的帝国完成了权力转换，迎来新的君主。曾经繁冗刻薄的法条被废除，饥民有了谋生的手段，帝国中的蛀虫被清理一空。

那些百姓，本应是历史车轮下的尘埃，终于得到妥善的安放。

再没有剥削、饥饿和贫困。

嗯，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晚安，亲爱的。

8

梅姬的声音越来越轻，在青金石大厅回荡。

长阶下，所有的谋反者都已经伏法。

他们被四位近卫强按着跪在地上，身体颤抖着。

奈费勒在这时赶到了，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穿好外袍，衣襟还凌乱着。看到梅姬怀中满身是血的阿尔图，他几乎是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

阿尔图听到了声音。他很吃力地转过头，但因为失血过多，他已经看不到东西了。

“……是奈费勒吗？”

他轻声说。

“嗯。”梅姬很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庞，为他擦去嘴角不断涌出的血迹，“我们都在呢，亲爱的，放心吧。”

阿尔图轻轻笑起来。

“谢谢你，梅姬……”他的声音越来越弱，“……谢谢你的故事。”

梅姬似乎哭了，一滴眼泪落在阿尔图的脸颊上。

阿尔图的手指动了动，梅姬立刻拢住。他很慢地摩挲着，呼吸的频率也越来越慢，有那么片刻甚至都要听不到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的喉咙中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梅姬俯下身，她听到了：

“梅姬……晚安。”

梅姬的声音从未这么平静。“晚安，阿尔图。”

呼吸停止了。

这会是很好、很长的一场梦。

晚安，阿尔图。

本文灵感来源：@未兰000：也可以是另一种场景，梅姬把濒死神志不清的阿尔图抱在怀里，为他讲述一个本应成真的完美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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