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只有他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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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仙楼听到天策府中“林白默”被袭击时已是半月后，他茶也不及喝完，拿了药箱子就走，长袖衣角还带翻了几个药篓子。别人不知，他却一清二楚，那个人只有处于两个“林青君”的状态下比较稳定，而余下的两个主要人格皆不甚稳固，这“两人”都可以发现“他们”与这个现实间存在的漏洞，并在追寻“真相”中崩溃或重启，又或在刺激之下使得别的人格占据主权。

他想起那个被他扼杀在那个躯体里的“林青河”，那个“林青河”总能想起在这个现实里的林白默和叶长明皆已死去，“他”不肯接受这个现实，同时也因此趋向于自我毁灭。而这副躯体的主人却又不曾甘心，也不肯放弃，于是那个名为“林青河”的灵魂反复在那肉身构成的牢笼里反反复复地绝望，崩溃，疯狂，然后“死去”，一次又一次地走向末路，直到再也无法承受的裴仙楼亲自“毁灭”了“他”。

在他自觉彻底处理掉“林青河”后，那副身体竟然难得地没有被任何人格所占据，而是一片空白，再然后，在这片空白里，他诱导出了另一个“林青君”，一个什么也不记得的“林青君”，一个散漫的喜欢喝酒的毫无心机的老好人，而原本的最初的“林青君”则凶狠狡猾得多。

所以裴仙楼在听说“林白默”请府中发布悬赏的时候，心中怀疑，这是“林白默”的本意，或者是伪装成“林白默”的那个原本的“林青君”。“死活不论”这四个字，实在太像那个“林青君”的风格了。

而裴仙楼赶到天策府时，那人正在屋中烹茶，见他进来，不由一愣，对他温声道：“这位先生可是走错了门？”

裴仙楼轻咳一声，道：“若你是‘林白默’我自然没走错。”

“在下正是林白默，您是来寻我的？在下失礼了，先生这边坐，不知有何要事？”那人冲他抱拳行了一个礼，请他坐下。

“复诊罢了，不是什么大事。”裴仙楼不动声色地坐下。

那人取了个杯子放到他面前，一边给他倒茶一边笑道：“一定是许师兄劳烦您过来的吧？我已经和他说过好些次，我已好了，他总不放心。”

裴仙楼没有回答，只拿了杯子要喝，却发现是自己最讨厌的蒙顶石花，便又皱眉放下。

“先生？”那人疑惑道。

若是“林青君”见他如此，大约还要多话几句吧。裴仙楼默默地想着。可又偏偏是用自己最讨厌的茶来招待他，如果不是巧合，放“林青君”身上他绝对干得出来。

定了定神，裴仙楼道：“伸出手来，看诊。”

那人忙放了杯子，乖乖伸出手来。

只是这病也不是看脉能看出来的，裴仙楼沉默着把了半日，随手开了个普通的温补方子，面不改色地道：“你这伤外面看着没事，但是其实损了根本，你这一时还不觉，之后犯起来却厉害，还要多日调养才行。”

那人先愣了一下，才有些狐疑地应了。

接下来几日裴仙楼日日和他周旋，却总寻不出破绽，只凭天天在他房中拿到的一杯蒙顶石花，负气般地怀疑。直到那日裴仙楼淡淡地和他说起，自己有个客人来天策，原也是天策弟子，但是常年不在府中，还请“林白默”照顾几日。

那人思索了片刻，自然答应了。

于是裴仙楼领了一脸阴沉低落的林青城进来，然后仔细盯着那人，不放过他的一举一动。

那人倒是举动一切正常，反是林青城既不吭声也不见礼，惹得那人说了几句，这小子反而转头就走。

裴仙楼也不替他道歉，只袖手站在一旁。

那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看了看裴大夫，还是甩手走了。

这一日里裴仙楼和于卫城轮着总若离若即地跟着他，看那人一如往日地用餐，刷马，练枪，然后却在晚饭沐浴后又穿回了甲衣，提了枪一路往马厩去。

裴仙楼在他牵马出厩时现了身，依旧是那张冷漠刻薄的脸。

那人毫不惊讶，早有预料地笑笑，道：“是你赢了。”

裴仙楼沉默了一会，还是问道：“为什么？”

那人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又笑了笑，道：“你应该知道林师兄对师父有多重要，如果师兄还在，如果师兄还好好的，师父会好很多很多……不，师父就不会疯了……”他的目光逐渐模糊，似乎陷入了什么回忆里，“……所以师兄很重要，所以师兄应该一直好好的……所有伤害林师兄的人，所有伤害师父的人，所有伤害叶师兄的人……都要死……”他按着自己胸口心脏的位置，叹息般地说道，“……所以，我要好好保护他。”顿了顿，他从那思绪里抽身出来，目光恢复冷静清冽，看着裴仙楼，“所以，你要拦着我吗？李孜他们几个都不在这，凭你和于卫城拦不住我的。”

裴仙楼几乎要被他的目光所含的力量扼紧咽喉，只得退开几步，微微低下头，躲开他的视线道：“要拦你的不是我们。”

伴随着他的话音，林青城抱着枪从阴影里缓步走出来，只垂头看自己的脚尖，还是那副阴郁的样子。

然而“林青君”的目光柔软了，微笑着温和地注视着他，唤道：“青城。”

林青城微微动了动，可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

“‘你’睡了十几年了，就应该继续睡下去。”于卫城此时也现了身，三人三角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林青君”弯了弯嘴角，道：“为什么你们都喜欢那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的‘林青君’？‘他’不过是个老好人罢了，‘他’还阻止我去杀那个伤了师兄的人……为什么你们都只要‘他’，不要‘我’？”他的目光依旧温和地停留在林青城身上，“我只听你的，青城，你可以决定这件事情。”

而林青城只把头低得更厉害，一句话也不说。

裴仙楼察觉不对，低喝道：“林青城！”

“林青君”还是看着他唯一的徒弟，语气还是那般温柔，道：“裴大夫，你急了。而且，于师兄也说错了，‘我’并没有一睡就是十几年呢。”顿了顿，他又在裴仙楼和于卫城惊疑不定的目光里继续说道，“青城，青城你看看我，我就任性这么一次，我就只问你这一次，是‘我’好还是另一个‘林青君’更好？”

裴仙楼脑中急转，对林青城喝问道：“你瞒了我什么？”

“你第一次骑马是‘我’教你的，你第一次传功是‘我’给你传的，还有那么多次都是‘我’在教你武功，连你第一次学游泳也是我带着的……”“林青君”语气越发柔和，“就让‘我’任性这一次吧，青城。”

而林青城仍低着头，只断断续续地问道：“所以，‘你’对我那么好，是因为，就像裴大夫说的那样，‘你’不是喜欢我，‘你’……‘你’只是，只是移情……只是因为师祖喜欢他的徒弟，所以‘你’才对我好……”

“不是。”

林青城迟疑着抬起头，看见那人目光如暖流抚在自己身上，却又坚定清澈。

“‘我’自然会受到师父的影响，毕竟我跟了他那么那么多年。可是‘我’是独立的，‘我’会自己去思索，会自己去喜欢，会自己去爱恋。所以，‘我’喜欢你，仅仅只是因为，‘我’喜欢你而已。”

林青城沉默了许久，才“嗯”了一声，又低下头去，却从包围的阵势中退开了。

“林青君”笑了笑，又转头去看裴仙楼。

如今情势翻转，裴仙楼只觉全身冷透了，连骨缝里都渗满了寒意：林青城竟然欺骗瞒住了他，以致于他漏掉了如此重大的线索，真是该夸一句林青河这一门上下都是人才！

“仙楼！”于卫城也顾不上别的，忙移动到裴仙楼身前。反正单单凭他们三人的功夫，加起来叠三倍都不一定能拦住这人，此时还是要以保住裴仙楼为重。

可是“林青君”又笑了，道：“你以为‘我’会动你吗，裴大夫，‘我’会杀了你吗？不，‘我’不会动你的，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阀。”他抬起头，看着那一轮温润的弯月，“这个世界上‘我’爱过的人都死了，记得知道当年那些事的人也只有你了。所以请您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一定要活得比我长才好。”

裴仙楼和于卫城都见过他疯起来的模样，此时他的话，他们一个字也不敢信，依旧绷紧了神经盯着他。

“林青君”翻身上了马，又转头对裴仙楼道：“其实你当年可以勇敢一些，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只要你再勇敢一些，也许不会是那个结局。”

裴仙楼知道他在暗指林青河的事情，暗里咬紧了槽牙，这个妖怪总是这样，玩弄着人心，看着他们或是痛苦或是恼怒或是求不得。

看着他这般模样，那人又笑道：“放心吧，师父不会让‘我’动你的。”

裴仙楼闻得这句如遭雷击，又想起之前这人回答他“为什么”的那些话，不由上前了两步道：“他还……”他不敢问下去，害怕那个答案会是他想的那样，却又害怕不是他想的那样。所以他闭上了嘴，却又渴望地看着马上的人。

可那人只是笑，然后一夹马身，被那马儿小跑着载着带向远方，月光在他身后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天地间只有他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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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卫城在西山白雪里是那个往太原去的军爷。

林白默，林青城的前文见破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