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比娅,维比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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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比娅,维比娅。”蒂塔小声地唤我,她的手指牵在我的裙子上,像两根无力的、叶茎埋在土里的细根,被从她的掌骨上光秃秃地拔了起来。
她看着我,问我:“你怎么啦?”
“说了你也不懂!”我语气不耐地对她喊,把自己的裙子从她的手指里拽了出来。这个过程并没有花费我什么力气,因为蒂塔总是抓不住我。
这个脸尖得像耗子一样的女人受了惊,肩膀向后缩了一下,却还是寸步不离地站在我的身边,我走开,她就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像只惹人讨厌的狗。
可是蒂塔不是狗,蒂塔是马库斯的女儿,是我父亲的商队主的女儿。
马库斯除了她还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每一个都比蒂塔受宠,蒂塔是这个商队里无关紧要的废物、不详者、透明人。
她右手只有两根手指,生下来时就害死了她的母亲。
她的父亲不喜欢她,于是她的兄弟姐妹也不喜欢她,甚至因为作为家人要时时刻刻地看见她,她的这些家人厌恶她的程度要比我深得多。
蒂塔真可怜。
“维比娅,维比娅。”她又在小声地叫我,含着令人讨厌的哭腔,飞沫一样粘附上我的背脊。
她说:“你不要不理我。”
她说:“我会害怕。”
她说:“我只有你了呀。”
我停下脚步,就感到蒂塔撞在了我的背上,那一瞬间一同撞上我的或许还有她的眼泪和鼻涕。
蒂塔真恶心。
我回过头,看见她哭得越发厉害,肩膀颤抖,脊柱瑟缩着,低着头,被用来擦眼泪的衣袖上已经浸湿了一大片,显出深色的水渍。她的眼睛通红,脸却哭得发白,在那张耗子一样的小脸上留下乱七八糟的泪痕,唇瓣被咬出了一道牙印,刚刚松开,就哭得打嗝。
她抬了抬头,想看我,却又不敢看我,深棕色的眼睛里盈满泪水,眼睫被打湿成一缕一缕,和眼睑一同颤着,眼眸转过来,那水光就从她的眼睫下疏忽滑落了。
我掏出帕子,低头粗鲁地给她擦眼泪,擦得她脸颊鼻头和眼睛一样变得红通通的,都是我用力下擦出来的印子。我还掐她的下巴,擦她的嘴唇,恶劣地去按那道咬痕,看着这一瓣柔软的、淡粉色的唇肉,沁出殷红的血珠。
可她只是用那双棕色的眼睛看着我,渐渐地不哭了,既不喊痛,也不反抗。疼得厉害了,眼瞳里就又可怜地沁出一点泪光,将东方的蜜蜡丢进水里,也不会有这样漂亮的色泽。
一种与我完全不同的、柔弱的漂亮。
蒂塔真恶心,我讨厌她。
我给她擦了泪,她就觉得我们和好了,又开始跟在我身边,小声地说话。
“维比娅,你晚上的宴会准备穿哪一套裙子?”
“红色那套。”
“我大姐好像也想穿红色,但她穿肯定没你好看。维比娅,你今晚还要跳舞吗?”
“跳。”
“维比娅,你走慢一点,我要跟不上了。”
“维比娅,我想牵你的裙子。”
“维比娅……”
蒂塔真烦人,可我还是把我的裙带的尾端塞进她手里,让她牵着走。
晚上的宴会,蒂塔跟在我的身边,但我要跳舞,蒂塔是残缺之人,没法跳舞,只能自己一个人待着。我跳完舞去找她,蒂塔就不见了。
她被堵在商队边缘未曾点亮火把的阴影里,被人踹在地上,瑟缩成一团。
蒂塔烦死了!
我捡了块石头,直接冲着站在蒂塔身边的那个男人砸了过去。接着拿了火把,冲过去拽起蒂塔,挥舞着火把让这群畜生们滚。
还有人想调笑我,我直接将火把摔到了他裤裆上,看着他哀嚎着在地上打滚,火灭后被同伙扶着跑走。
蒂塔瑟缩着站在我身后,低声问我:“维比娅,我是不是又给你惹麻烦了?”
“是!你烦死了,你就不会自己反抗吗!”
“可是他是我的哥哥,我是不祥之人……”
“那你下次被他们打死好了!”
她又不敢说话了,用完好的左手来牵我的裙角,紧紧拽着。
我带着蒂塔回了我的帐篷。
母亲不在家里,父亲的帐篷里有女人的声音。我没管这些,去从我堆得散乱的珠宝里乱翻出了快用完的药膏,给蒂塔上药。她只敢坐在我的地毯的边缘,脚放在外面,背对着我,慢慢脱下了衣服。
蒂塔的背上也都是伤,像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顺着脊柱摸下去,可以清晰地摸到一块块的骨头。她的背极瘦,双臂环过胸前,还能在背后多露出一截手腕。我给她背上新添的青紫上药,看着乳白色的药膏在伤痕上滴落,冰得她一颤。药膏被抹开后,就变成了半透明的乳白色的水……像男人的精水,从蒂塔的背上缓缓滑落。
我在此刻罕见地感到平静,在我为蒂塔上药,我的指腹滑过蒂塔裸露的肌肤时,那种因为见到她而产生的,时刻翻涌在我胸腔里的恶焰终于得以短暂平息。
我从背后抱住了她,而她静默着,将手掌覆上了我环过她腰腹的手臂。
我看见了我的母亲。她赤裸着胸乳,不甚在意地站在晨光里洗澡,水珠滑过她平滑的小腹,又重新坠入绿洲的湖泊之中。她看见了我,皱了皱眉,说道:“维比娅,你这次下的手太重了。”
我走到上游处,蹲下身用罐子打水,听着她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如果不是火灭的及时,卢基乌斯的下面都要被烧掉了。我可不是每次都能劝住马库斯的。”
“他不是只有这一个儿子,可你和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妈妈。”
我回去了,父亲走出帐篷,用我打的水洗脸。他心情很好,笑着跟我打了招呼,衣衫不整的女人从他的帐篷里钻出来,衣物只勉强遮住了胸乳和大腿,同样打着哈欠跟我打了招呼。
父亲问我:“我的小维比娅,今天怎么这么好,竟然还给你的爸爸打水?”
“您上回问我的,我十七岁的生日礼物要什么,我想好了。”
“哦?”
“我要蒂塔。”
父亲洗脸的动作僵住了,无奈道:“蒂塔是马库斯的女儿,我知道她很不受宠,但她不是奴隶,我的宝贝,爸爸没法把她买回来给你。”
他这样说。
“我要蒂塔。”我又重复了一遍。
“你上次不是想要一只金色的衔尾蛇吗?爸爸给你打一只做脚环好不好,跳舞的时候戴在脚上一定很漂亮。”
“我要蒂塔。”我执拗地说道,骄纵而固执。
这个男人一直这样教导我,我当然也如他所愿地擅长索取。
最后他说:“爸爸会想办法的。”
我满意了,亲了他脸颊一口,跑走了。
我要去把这个消息告诉蒂塔。
商队并不会在绿洲久留,一周后父亲就和商队一起离开了,临行前,他许诺这次只跟短途,一定会赶回来庆祝我的生日。
从前我还小的时候,也会跟着商队一起走,但是如今我一个人也能在绿洲生活,父亲就不再让我跟着跑商了。母亲和蒂塔,都跟商队同行。
三个月后是我的生日,生日礼物是马库斯带回的我父亲的死讯,和一只精致的衔尾蛇脚环。
蒂塔也不见了。
他们说我的父亲死了。
他们还说他只留下了这个,将那只衔尾蛇递到了我的手里。
他们还说,我的父亲是为蒂塔死的。
是因为我的请求吗?
蒂塔在晚上时出现在了我身边,抱着我,将我的头搂在她的怀里,抚摸着我的耳朵,小声对我说:“哭出来吧,维比娅。”
我攥紧了那只衔尾蛇,在蒂塔的怀里,从啜泣到嚎啕大哭。
第二天,母亲告诉我,我的父亲死在蒂塔的肚皮上,商队的所有人都知道。
我开始感到恶心。
“这没有理由。”我说。
“你不要忘记了,她是马库斯的女儿,只要马库斯愿意对她好一点,她能做任何事。”我的母亲这样说,“你父亲走货前借了一大笔货款,他的财产要拿去抵债,维比娅,你那只衔尾蛇也一样。”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却还是劝诫一样说道:“维比娅,我的女儿,没有男人也没有财产的女人是无法活下去的。”
“那你呢,妈妈?你要怎样活下去?”
“我会改嫁给马库斯。”
我弯腰将那只一直攥在手里的衔尾蛇戴在了脚上,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
我找到了蒂塔,她没有再被欺负,只是一个人,鬼魂一样游荡在无人的河边。
“蒂塔。”我喊她的名字,竟然感到了一瞬间的陌生。啊,是的,因为一直是蒂塔在喊我,一直是蒂塔跟在我的身边。
她受惊一样扭回头来看我,咬住嘴唇,眼眶里又溢出了泪水。
我没有说话,可她已经捂着脸哭了起来,崩溃地坐到了地上,尖声问我:“你知道了对不对?”
“你知道了!你要恨我了!”
真奇怪,蒂塔的声音,原来能喊到这么高吗?
“可是马库斯为什么要杀我的父亲呢?”我问她。
蒂塔的哭声僵住了,她蜷缩在地上,手指抓过草叶,指甲里陷进泥土。
“维比娅,你问这个小废物,不如来问我。”卢基乌斯的声音。
他和他的同伴一起来的。
“这次你身边可没有火把了。”他充满恶意地说道。
男人真恶心。
“你的母亲已经同意将你嫁给我了。”他伸手过来抓我的手腕,“你最好现在先学学怎么含好我的鸡巴。蒂塔,拽住她的腿!”
我低头,看见蒂塔看着我,她还是像一只小耗子,用那只只有两只手指的手伸过来拽我,只差一点就要碰到我的脚环。
我父亲留给我的脚环。
我向旁边挪开了一步,扑入了卢基乌斯的怀里。我用自己的胸乳挨蹭着他的胸膛,只手环过他的腰,另一只手顺着他的小腹向下滑去,手指勾住那根腰带,轻轻向外一拽。
“卢基乌斯。”我盯着他的眼睛笑起来,咬着舌尖,像含弄一颗樱桃那样,念他的名字。
他愣神了一瞬,我就已经缠上了他,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道:“你难道不想做唯一一个吗?”
我放软了声音求他:“就我们俩,去旁边的树林里好不好?”
他动心了,让剩下的两人留下,目光扫过了蒂塔。
蒂塔看着我,惊恐地摇了摇头。
可我只是扭过头,和卢基乌斯一起走远了。
我有意引着卢基乌斯向河边走,在他失神时将他一把推了下去。
他会水,我就用石头砸他的手指,逼迫他不得不向河的对岸游去。
之后我逃走,背后是蒂塔的哭声。
我没有多少时间,卢基乌斯不会死。
……我想到了母亲对我说的话,找到了马库斯。
我并没有把握一定能打动他,但我想,既然他喜欢我的母亲,那么应该也会喜欢我的,至少,我更年轻。
我母亲要他妻子的位置,而我只想留下这只衔尾蛇,和去往长安。
让我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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