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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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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意识到,我可能这一生都再见不到他了。

多年前的文章,驱魔少年的设定,情节上有参考清老师作品的部分,已与老师本人沟通过。

-----正文-----

一.教团

我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加入教团,那个时候我的大哥——雷狮,他二十八岁,已经在教团呆了有十三年。

我并不是圣洁的适合者而进入教团的,我没有能和任何圣洁同步成功,但好在我非常清楚能与圣洁同步的所谓被神选中的人少之又少,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将驱魔师列为目标——在大哥为教团工作的第十三年,我加入了教团的科学班。

大哥曾经在寄回来的信件中明里暗里地提到过一些教团的内容,比如教团知道我是他的弟弟,比如教团会对驱魔师的血亲做一些关于圣洁同步率的测试……大哥在信里对这些内容一直是含糊其辞一笔带过,话题中心无一例外是隐晦地要求我多加小心,直到后来我真正加入了科学班、终于有机会接触到一点教团的真实的时候,我才知道当初是大哥阻拦了当初教团的某些行为——至于到底是什么,直到最后也没有人告诉我。

教团科学班的工作非常的繁重,对圣洁的护理修复,对魔偶的改进和研发,各种对恶魔武器的实验和研究,每一项工具的开发都经历无数次的失败,实验室的硝烟和爆炸都是常态,熬夜、通宵、咖啡因摄入过量都是家常便饭,也经常有人在实验中受伤,而研发出来的工具……

未必有用。可笑的是能够拯救驱魔师的、能够毁灭驱魔师的都是圣洁,而我们想要以凡人的智慧去超越…不,连简单地辅助这上天的造物都难以做到。

说起这个,作为常年留守在教团本部的实验室里的科学班,见过最多的除了失败,就是死亡。

每个月、每周、每天都会有遗体被运回来,大多数时候是探索队的,偶尔也会有驱魔师,每次我带着资料往返于实验室和图书馆之间、从大厅上方的走廊路过时,经常会看到大厅里整整齐齐码着的棺材,还会有人在边上哭泣哀悼他们,但很快这些东西都会被送出去,烧掉。

前后最多几个小时罢了,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还会觉得震惊,还会停下来伤感一阵子,再后来见得实在太多了——麻木了,每次匆匆瞥过一眼就算了事,然后又要匆忙地赶到实验室去。

而大哥,其实我见他见得并不多,很少会有驱魔师会长期停留在本部,他们往往是在执行完一个任务之后回来急匆匆地交上报告,休整几天之后马上又要外出执行下一个任务,全世界的探索队都在拼劲全力搜索圣洁的下落,源源不断地送回关于圣洁可能存在的消息,当然还有恶魔的消息,每一个真实性都有待考证,但每一个都必须前往查看,驱魔师只能马不停蹄地在外面奔波以弥补数量上的稀缺。

我想大哥对于中央而言应该是非常好用的工具,派给他的任务通常都非常的……可怕,我不知道中央的人是否是对大哥怀有一些怨恨才会将这些任务派给他,但大哥从不失败,相反他似乎乐在其中,除了出色地完成每一次任务之外,在任务之后都会像是故意逗他们玩儿一样地在外面多停留一段时间,最后在即将把他们惹恼之前踩着点回来——我想他可能很享受把中央这边的人气得吹胡子瞪眼、但又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也是因为这样我与大哥能相聚的时间变得极少,本来我是为了追随大哥才努力进入了教团,如今却好像未能实现这一点,也没有为大哥提供什么有用的帮助,这着实让我有些挫败。

第一年几乎是一眨眼就过去了,每天不间断的高强度工作让时间的流逝变得尤其迅速,能留给多愁善感的空隙被压榨得极少,我还浑浑噩噩地尽力适应着教团的生活,日历本已经换了一册了。

我们的室长有个习惯,年终的时候除了整理科学班一年的工作进度之外还会将在这一年中所有牺牲的人的名字记录下来——厚厚的一本,不知道他记了多久。

我对那个本子没什么兴趣,说到底逝者与生者有什么关系呢——除非他成为恶魔,否则也不过是变成一捧灰而已,连回归故乡的权利都没有,到死也是徘徊在教团里的亡灵,记住他们有什么用呢?

尽管我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但室长他好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他笑着告诉我说卡米尔,这不仅仅是为了记住我们的胜利或失败…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因恶魔而死,难道你不希望有人能记住你吗?

我有点无法理解丹尼尔的想法,但也没心情跟他辩论,敷衍过去了。

丹尼尔在组织年终的会议、资料整理、人员编排之余还要和在外工作没有回来的元帅联系——是我看到的,可能是为了避嫌,他是一个人在他的资料室里用魔偶跟每个元帅单独联系过去的,那时候我…我好像是为了寻找一份文件敲响了他的房门,不知道为什么丹尼尔并没有回避我,在我推门进去的时候看到了魔偶投影出来的人像……我下意识地要回避、但却被他制止了,接着我看到他的手势,意思让我随意。

也许是因为联络马上就要结束了,他们接下来只是象征性地客套了几句什么,然后通讯就以丹尼尔一句“元帅辛苦了”告终。

我从头到尾没吱声,也没有对他们的对话表露出一点好奇——好奇还是有的,但我更讨厌无谓的麻烦,所以我决定什么都不问,可丹尼尔好像有意想提起这个话题,我听见他端起茶杯,过了一会儿又放下去,然后说。

“卡米尔,没什么想问的吗?”

“……”

丹尼尔压迫人心真的很有一套,我从书架上把那本厚厚的书抽下来,回过头看看他。

“请问,刚才那位是?”

“安迷修元帅,”他回答得非常爽快,“是教团历史以来最年轻的元帅——是一位非常优秀的驱魔师,很遗憾他不能留在本部,不然你可以见见他。”

“……嗯,太遗憾了,有机会的话真想拜访一下元帅。”

这句话我自己听着都要起鸡皮疙瘩,丹尼尔却什么反应都没有,他笑眯眯地点头,接着又问我说还有什么需要——我一点都不想在这里多留,马上表示要离开了。

直到我离开房间关上门,那种被人盯着的芒刺在背的感觉才终于消失了。而我始终也没想清楚,丹尼尔表露出来的宽容和友好到底是为了什么、有什么目的。

这时候我才突然弄清楚之前一直堵在心里的那种不自在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就好像整个教团都是一团黑暗,驱魔师也好、科学班也好、探索队也好,都是被裹在这团黑暗里的蚂蚁,被看不见的什么东西拨得团团转,身不由己又无可奈何。

二.魔偶

再后来我又陆陆续续的听说了一些有关安迷修元帅的事情,这是个很奇怪的现象,过去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却在丹尼尔告诉了我之后一再接触到它,即便是我不想,它也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耳边,半强迫式地向我灌输跟这个名字有关的消息。

比如说安迷修元帅年仅二十六岁就成为了教团的元帅,比如说他是整个教团上下最受人敬重最恪守规则的元帅,还有些零零散散的——比如说他每隔两个月都会向总部发起通讯汇报他的工作情况,比如所他每隔两年都会按时回到总部报到,比如说他找到了多少适合者,比如说他清剿了多少恶魔,等等等等。

虽然听上去有点像是个死板又守旧的老古董,但的确是跟大哥完全不同的绝佳的正面形象,我很不合时宜地想到。

第二年的时候我记得大哥在教团停留了总共有…一个月的时间,分布得非常平均,大概隔两个月就会在本部呆上三五天,感觉就像是以往无视规矩自作主张的大哥突然转性了——当然不可能,大哥会这么做必定是有什么原因的,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摸清楚大哥的日程之后我会掐着时间提前去向室长请假,不多,也就十几个小时罢了,就是跟大哥谈一谈有关他在外面的事情,或者我在科学班里的事情,我和大哥都不是那种善于家长里短的人,留这么些时间聚在一起吃几顿饭随便谈些什么,很快就没了。

丹尼尔对我的申请总是答应地很痛快,痛快得让我不自在,我始终无法习惯他看着我的眼神,那种意味深长的看不懂说不清的样子,让人头皮发麻。

最让我好奇的只有那几次…三次,仅仅只有三次而已,我收到大哥回来的消息赶着去见他——有时候他在房间里,有时候他在二楼大厅的阳台上,只有三次是我先看到他,而这三次我每一次都看到他望着外面。

就好像他在等着什么东西一样。

我直觉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断他,我就悄悄地在外面等着,有时候是一小会儿,有时候是几个小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好奇心和求知欲驱使着我每次都等着,接着每次…每次我都听到了声音。

是什么东西扇动翅膀的声音——很轻很轻的,由远到近,然后停下了。

是…一个魔偶。

小小的、蓝色的,拖着长长的尾巴和翅膀的魔偶,圆圆的一个,停在大哥——停在雷狮的手指上,然后裂开一条口子,吐出一团影像。

我离得太远了,看不清那是谁,但我能听见那个声音。

那声音说“安好,勿念”,几个词而已,简短得过分,我等了好久也没有再等到下一句。

是安迷修元帅的声音,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那么牢固,明明只在一年多以前模糊地听到过一点,却在这时候非常迅速地对上了号。

是安迷修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和心态去面对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事实上我整个人都是茫然的,我从来不知道大哥跟元帅有关系——不,就算有我也没理由知道,大哥一年到头都在外面——但为什么偏偏是安迷修呢?为什么…

我实在是想不清楚,脑子一团乱麻,以至于我在外头又站了好久,等我终于回过神来要进去跟大哥打招呼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去找那个莹蓝的圆球,自然是无果,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大哥无意说,我也不该追问。

第二年年底的时候我因为一点特殊情况出了一次外勤,好巧不巧错过了安迷修元帅回本部报道的时间,等我得知这个消息、匆匆忙忙地尽快完成了外面的工作赶回教团时,元帅已经再次离开了,留下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女孩儿,据说是他在北欧找到的适合者,带回本部来训练的。

……当初在丹尼尔面前敷衍他的话居然变成了事实——“如果有机会的话,真想拜访一下元帅”……想来也真是有点可笑——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元帅的工作是非常重要的,他不会因为任何理由停下脚步。

教团的大家对新来的少女都非常友好,簇拥在她身边热情地问这问那,我被夹在人群中有些进退两难,一抬眼忽然就看到了站在角落里的大哥。

他…雷狮,他一个人站在那里,角落里的灯光并不明亮,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看不出他是喜是忧,可能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不好惹又忌惮他的原因,他身边什么人都没有,他就一个人静默地靠在墙上不声不响地看着这里——乍看之下他居然给人一点…孤独而悲戚的错觉。

我最终也没有走过去。

后来我继续科学班的工作,大哥继续外出执行任务,留在本部的人闲来无事又谈起八卦的时候,有人偷摸着告诉我说,你大哥跟元帅一点不对盘,之前年终的时候你不在没看见,他俩差点打起来。

我谢过他递来的热可可,没有对他的话给出什么反应,他自讨没趣,兴致缺缺地走了——而我坐在那儿低下头盯着面前的零件看了好久。

听起来他们像是没人知道元帅会跟大哥通信的事。虽然我不信他们俩真的会见面打起来,但流言不会是无谓的空穴来风,有这种传闻足以证明在大家心里他们俩的确相看两厌了。

……那为什么还要通信呢?

“卡米尔。”

室长的声音很突然的响起来,我有点被吓到,仓促地喝了口热可可,差点被烫到,但又实在不想在这老怪物面前暴露出狼狈,我只能尽力忍着掩饰性地擦了擦嘴,抬起头就看到丹尼尔那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微笑。

“这是新的魔偶,能拜托你带人去测试吗?”

说得客客气气彬彬有礼的样子,其实根本就不会给人拒绝的余地,那一对魔偶已经递到我面前了。

“……是。”

我闷头接过了那对魔偶,看着丹尼尔的影子晃了晃,转身走了。

好像每一次我试图藏起什么想法的时候都会被这个老怪物发现,这种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感觉真的非常糟糕,我随手抓起盒子里的魔偶捏了捏——才发现这东西有点眼熟,尤其是蓝色的那个。

是…安迷修元帅用来联系大哥的那个…?

我抬起头看了眼桌子一角上堆着的报告,最上面是大哥最近一次任务的副本,写着他要去一次意大利。

我忽然想起来,元帅他…安迷修,他好像,真的不会因为任何理由而停下脚步。

……大哥也是。

三.书人

第四年的时候有一个自称是书人的女性出现在了教团的悬崖上,我记得那天天气很糟糕,阴云密布乌压压地挤满了黑云,她站在门口对着监视魔偶说她是书人的继承者——然后就被匆匆忙忙地带进来,接着就没动静了。

我没有听说过书人这个称呼,但从中央的反应看来也许是什么很重要的人物,可我一点概念都没有,后来去图书室查了一些资料,对于书人一词言之甚少,仅是只言片语提及,说他们是记录历史、置身事外之人。

……置身事外吗。

我离开图书室的时候正看到她——凯莉,坐在一个巨大的像新月一样的东西上面、从二楼的高度飘过去,视线正巧跟我对上——只是看了我一眼而已,很快就满不在乎地转过去了,那弯新月带着她在空中漂亮地转了个圈儿,接着越过护栏向走廊的另一边去了。

后来我知道那是她的圣洁星月刃,是个‍‎‎‌‍综‍‎‌合‌‍性能很强的圣洁……这个暂且不提。

仔细想想也挺奇怪的,明明是要“置身事外”的书人却偏偏成为了适合者,偏偏找上了事件纠纷的中心、找上了教团,还成为了驱魔师,这未免跟作为书人的使命相去甚远。

也许是因为我由于书人的概念过早地给凯莉下了定义,所以在我知道她跟大哥能拌嘴拌得不相上下的时候我着实有些惊讶,最后权衡了一下,中肯地在心里给个评价,果然驱魔师都不简单。

可能也是因为看他俩能杠——整个教团除了见不到人的安迷修元帅好像也只有凯莉能跟大哥抬两下杠——很快中央的人把他们俩搭档起来派出去任务了。

按照记录来看,大哥以前也是有过搭档的,但最后都会因为点什么原因…有的是战死了,有的是受不了大哥的跳脱,结果都是没有人能跟大哥搭档超过一年。

然而凯莉和大哥第一次搭档任务完成得非常圆满而迅速,回来的时候他们也只是受了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伤,圣洁被完美地回收了,被丹尼尔带去、存放在赫布勒斯那里。

意识到这对搭档的高效性之后他们俩被更加频繁地派出,接手的任务也越来越困难,到后来我连抄录大哥的任务书的副本的权限也没有了,那一本记录停留在他们俩搭档的第八个月,之后再也没有记录新的内容了。

我隐约记得这年的年底好像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但那会儿我被科学班越来越多的工作缠着根本无暇思考,不知道丹尼尔他又在打什么算盘——直到这一年的年底结束了科班会议、离开会议室走到大厅里,我才想起来那很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那个人回来的时候一点动静都没有,他背着单薄的行李、裹着厚重的大衣,带着满身风雪走进了总部,一点都不张扬,平平常常地推开了门,夹带着山崖上凛冽的寒风走进大厅,伸出手来拍掉肩头和帽子上的雪花。

“师父!”

是…是安莉洁的声音,我记得她,是安迷修第二年带回来的那个女性驱魔师,她反应非常快,我还没来得及回过头就瞥见一个人影刷得一下从我身边窜了过去,晃过神就看到少女已经到那人身边了。

我意识到那是安迷修。

这是我进入教团整整四年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我从第一年开始听到他的名字,直到现在这一刻才终于…见到他。

我觉得我见到这个人的时候我理应是有无数的疑问想要向他求证、想要从他那里得到真相的,过去的三年我对他——对大哥,抱着如此之多的谜团,想了很多很多,但是真正见到他、得到这个跟他面对面的机会的时候,我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比较好。

可能是我盯着他看了太久,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他也许是觉得我在紧张,非常友好地对我微笑了一下,并且向我点点头。

并非十分惊艳的容貌,也没有我想象中属于元帅的那种压迫性——只是非常稀松平常的温馨又柔软的感觉。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回应他的好意,手一抖险些把盛着咖啡的杯子摔下去,无言以对的情况下我也只能报以一个感觉不那么友好的颔首,然后硬生生地拔起快要扎根在地上的脚步走了,我给自己灌了口咖啡清醒一下,抬头的时候正看到凯莉在二楼,坐在她的星月刃上,旁边有什么白色的东西一下子消失在拐角的阴影里了,我差点以为是我自己眼花,端着杯子闷头一路往前走,好大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那白色的一角布料好像是大哥的头巾。

这个年终我没能再跟大哥碰上面,尽管我们都留在本部——因为大哥被推荐为元帅了。

我是从扯八卦的同事那里得知这件事的,非常之惊讶,我很清楚成为元帅的必要条件,也清楚大哥的实力早就达到那个要求了,当然也清楚大哥为什么即使实力达标也没有被遴选为元帅——可这次不一样,因为他的推荐人是安迷修。

如果说只有一个人绝对不可能成为大哥的推荐者——那就是安迷修。

而现在偏偏就是安迷修,这几乎没有理由再让人否定了。

也是因为这个大哥被反反复复地叫去参加会议和评估,我肯定是没有那个资格再占用他的时间——倒是凯莉,来找过我一次…不,也说不上是找我,只是来上交一份年终报告,恰好由我转手而已。

“你是雷狮的弟弟吗?”她把那文件板递给我的时候突然说,我正要伸手去接,闻言一抬头跟她对上了视线。

“是的,你好。”

“哈,果然,你跟他一模一样。”

“……”我对这个评价不置可否,于是岔开去问她,“凯莉小姐,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你可以问,但我不一定有心情回答。”

“您既然是书人,为什么要来教团呢?”

凯莉回话的时候正低着头漫不经心地拆着一颗糖果,听到我这一句她的手顿了一下,接着就把剥开的糖纸揉成一团,锡纸吱吱啦啦得响。

“我们书人,是记录历史的一族,”她把糖果塞进嘴里,然后抬起眼来看我,蓝眼睛看上去清亮又透彻,带着点促狭和嘲讽——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看出这样的情绪来——但再进去却是一片平静的冷漠,“远离风暴是追不上它的,只有在风暴中心地,你才能看清它。”

“我是要看着的,这场战争也好,诺亚也好,圣洁也好,恶魔也好——驱魔师也好,我必须亲眼目睹这一切才可以,”她用舌尖拨了拨糖果,硬糖磕在她的牙齿上,咔哒一响,“这是我的使命。”

“…包括大哥和安——”

在说出那个名字之前我猛地一下刹住车,牙关用力一合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颇为艰辛地吞咽了一下,把那快要出口的名字咽回去。

我自己都要蒙了,我并没有想过要……

“对,”书人非常爽快的点头,她笑着说,“包括你的宝贝大哥——”

“和安迷修。”

再三个月之后,我的大哥……雷狮,正式被授予元帅的勋章。

四.第二使徒计划

大哥领命成为元帅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不像安迷修那样是个遵守规则的人,不会定期回本部,他要是不想,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回来——用魔偶联系他的时候还经常惨遭挂断。他不念家也不念旧,像是那种没有根的风滚草一样——四海为家,无处为家。

我回忆了一下风滚草的样子,觉得还是有点好笑的。

…但其实…我不知道大哥他,为什么要同意接任元帅。

所谓元帅…就是带上几个未有主的圣洁就出去在世界各地转悠罢了,跟无头苍蝇一样找着圣洁的适合者,世界上的人那么多,如此之多,而圣洁地适合者…圣洁总共就那么多,从数亿人里面去寻找那一个两个,无异于大海捞针。

只是表面自由而已,驱魔师只要一日不能脱离圣洁,只要他们还有一刻是圣洁的适合者,他们就永远没有真正的自由。

有什么意义?这是大哥想要的吗?

想看透这个人的想法真的是太困难了,我始终也不明白,始终也弄不清大哥究竟想要什么,像是其他人想的什么,正义啊、和平啊、救赎啊、生命啊,大哥他并不在乎这些——但他既然不在乎这些,那又是为了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同恶魔战斗?为了什么要委身于教团做这个驱魔师…做了十七年。

是因为安迷修吗?

我已经不奇怪为什么我脑袋里总是会突然冒出这个名字了,想到大哥总是会连带着想起他,我的直觉让我坚信他们俩一定在我不知道的时间和地点有我看不见的联系——我好奇了很多年,但始终没有得到答案,最后淡了些,也就不那么在乎了。

我很理所当然地想到这个名字,接着也理所当然地把大哥停留在这里的大部分原因归结于此,所以我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质疑过为何大哥对这里执念如此之深,也…没有怀疑过为什么他们俩会有足以留住大哥的羁绊,就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看不到。

第五年第七个月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信,收件人并不是我,却被交到了我手上。

收件人写的是雷狮,是大哥。

负责收信的人没敢把信送到大哥房间里去,只是做了基本的检查确认这是一封普通的信之后丢给我,说“拜托了卡米尔请交给你哥哥”,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寄件人不明,但写他名字的这字非常好看,方方正正,一笔一划几乎力透纸背,不知道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个名字……又会在信里写什么呢。

我略略一捏那信封,极薄极轻的。

我不敢随便妄加猜测这封信的来源,但总有个声音在我心底小声地说。

安迷修,是安迷修寄来的,是安迷修寄给雷狮的。

我没有拆开这封信,好奇是肯定的,但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不该看,我把它好好地放起来,找了个大小合适的盒子,把它放在里面,束之高阁。

等大哥哪一天回来了,我再把这个,交给他。

我抬头看着那个盒子,隐秘地想着——也许这信,能把大哥带回来。

可能是我心里隐隐有那么点想法,所以我收到第二封信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惊讶,依旧是那样的信封,依旧是那个字迹,写着雷狮的名字,然后交到我手里,我再放进那盒子,锁起来。

前五个月几乎每个月都会按时来这么一封,送信的人习惯了直接交给我——再后来变成我自己每个月按时去收信的地方,每次可能前后会差上那么几天,但是永远不缺席,我去收了信,带回来,放进盒子里。

在第十二个月的时候,我收到了两封——另一封上面写的是我的名字。

一瞬间我以为这是大哥寄回来的,但我马上就认清了,是跟写“雷狮”一样的字迹,方方正正地写着我的名字。

……上一次我收到这样纸质的信件,已经是八年前我还不在教团的时候,大哥寄回来的。

我拆开那封信,里面只有一张纸,打开之后上面也只简单地写着“承蒙照顾,非常感谢”,没有落款和署名。

是…是安迷修。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从这几个字里看出实锤的,只是看到这几个字…没由来的,心头翻滚起一阵无言的苦涩,最后我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放回信封里去,藏进自己办公桌的抽屉里。

第十七个月的信没有来,在我每个月掐着日子算着等信的时候已经又是两年过去了,这总让我有种我已经是个老人——从而感慨时间飞逝的错觉,这个月我没等来信,但我等来了安迷修。

这次他带回了两位适合者,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就像他当初带回的安莉洁一样,两个孩子被托付给科学班,但接手的人不是我,安迷修回来的时候跟以往一样一点大动静都没有,我是看着那两个少年走进科学班的时候才猛地想起来,是他回来了。

在我意识到我做了什么反应之前我已经跑出了科学班的大门,路上好像还跌跌撞撞地碰倒了不少东西,但我什么都没管,我急匆匆地冲出去,一下子没刹住车砰得一下撞在二楼的护栏上,险些翻下去。

我趴在护栏上一边匀气一边在底下大厅里寻找安迷修的身影——没有,他可能已经回房间了,我没多想转身就要去元帅的房间——差点撞到人。

那马上要被我撞到的人眼疾手快地扶了我一把,我一下子撞得太近,嗅到了他满身风雪和尘埃的气息——抬起头来的时候正看到那双翠绿的眼。

我张了张口想叫他的名字,没叫出来,喉咙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有点刺刺的痛。

“……你是卡米尔?”

他一点都没变,非常温和又平静地笑着,并且帮我捡起掉在地上的帽子。

我僵硬地接过来,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刚想跟他确认一下那些信的事情,忽然又听见有人叫师父,他应声回头,看到安莉洁从走廊那一头跑着追上来,书人凯莉停在那里,远远地看着我们。

他微微俯下身去,安莉洁凑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了点什么,他点点头,接着又对我笑笑说,没什么事的话,恕我先告辞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出口。

但是我真怕要是这一次不问…

“安迷修!”

我喊了他的名字,看到他回过头,一时间又有些梗住,最后没什么骨气地补上两个字。

“…元帅。”

“那些信——”

他忽然向我眨了眨眼,硬是把我后半句话堵回去了,我愣着,然后看到他抬手,笑着对我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我哑然。

安迷修在本部停留了半个月之后带着安莉洁离开了,接着第十九个月的时候,我又收到了来信。

他的信每个月都按时回到教团,他的魔偶每两个月都定时与丹尼尔联络,他的人每两年都会回来。

但我始终没有等到大哥,没有信,没有通讯,他始终没有回来,这几年间曾有几位说是受他指点的驱魔师或新任的适合者找到教团来,却从来没有带回来什么跟他有关的消息,每个人都是茫然地回忆一下,最后支支吾吾地说,他很强,很厉害,告诉我们要来这里…然后?然后他就走了。

大哥始终没有回来,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身在何方,我算着日子等信,算着日子等他回来,算着日子等安迷修回来,终于有一天,在第二十八个月的时候,我没有等到信…

当然,也没有大哥,没有安迷修。

第三十个月的时候,我听到了元帅安迷修战死的消息。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好像并没有感觉到多少悲伤,只是惊讶,惊讶地呆愣了好久,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周,看到了安迷修被运回来的遗体,装在简陋的棺材里,钉得严丝合缝,说是他的遗体损坏得很严重,要为他保留一点尊严,就不再给别人看了,那棺木匆匆地被运进来,又匆匆地被运出去,我们都跑到窗边去看,看到他们抬着棺木出去,放下,用符咒点燃了它,大火烧得很烈很旺,烧了快三个小时,最后什么都没剩下,原地一摊灰烬,土壤被烧得焦黑。

我没有听见谁哭,有点不习惯,以前好像别人火葬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好友亲人哭得撕心裂肺,这次我却没有听见任何声音,我回过头去看,只看到他们静默地摘下帽子,无言地看着,几乎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但我在角落里看到凯莉,她安安静静的站在那儿远远地看着,我向她走过去——走近了才看到她在哭,无声的,完全没有悲伤的表情,眼泪平静地从她的眼眶里滑出来,滑过脸颊,滴落下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问她说书人也会哭吗?

她几乎是冷漠地看了我一眼,说正因为是书人,才会哭。

顿了顿,她忽然笑了一下,说我是作为书人而哭,那你是为了什么而哭呢?

我才发现我满脸的湿凉,抹了一手的水渍,我愣了好久,我也不知道我在为什么而哭。

凯莉转身就走了。

安迷修被火葬后的第三个月,教团开始将所有在外的元帅召回,最先回到本部的是银爵,然后是雷德,蒙特祖玛,嘉德罗斯,只有大哥无论如何都联系不上,想尽所有办法去找他,始终无果。

接着第五个月的时候,教团被诺亚偷袭了,损失极其惨重,失去了很多人,也有非常多的伤患——科学班的人员流失严重,包括我们的室长丹尼尔,他重伤陷入昏迷,不知道有没有可能再把他救回来。

第六个月的时候,大哥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几乎全教团的人都很不欢迎他,尽管没人敢在他面前说什么,但背地里冷嘲热讽的人无数,大都是咬牙切齿地说他怎么掐着这么个时间回来,可别是怕死吧?

我能理解他们的想法,元帅哪怕是只多一名也是相当强大的战力,也许就可以扭转战局,也许就不会死这么多人,我能理解他们的悲痛,但也不支持他们的迁怒,可能也是因为我的偏心,又或者是我未曾在这场突袭中失去重要的人——我相信大哥。

大哥回来的第一天晚上我带着那一盒子信件去拜访他,整整二十二封,我每一封都好好地收着,从来没有打开过,我将它慎之又慎地递给大哥,他漫不经心地打开了盒子,草草地从里头取出那叠信——就算全部放在一起也根本没有多少厚度——然后微眯起眼去看。

我记得无比清晰,那时候天还冷着,元帅的屋子里点着壁炉,大哥他没有开灯,一直站在炉火边上,就着那火焰的光去看那一叠信。

他一封都没有拆,只在看过第一封上面的名字之后,把那一叠信全部丢进了火焰里,昏暗的火光吞没了那信封之后一下子明亮起来,熊熊地烧了几分钟,全部烧干净了。

我无法想象大哥会这么轻易地连信的内容都不看就把它们全部烧掉了,那一瞬间我有种冲动要扑上去从火焰中把它们救出来——但我忍住了,我什么都没有做。

大哥他静默地看着那些脆弱的纸张被烧得一干二净。

我看着那些信件被烧成灰烬,一直以来相信着的——毫无理由却毫不动摇地的相信着的“他们相爱”的念头,也一同被烧毁了。

爱本应是更绮丽的感情。

最后火焰渐弱,他说卡米尔,你从来没收到过这些信,也没有来见过我。

我愣愣地回答说是,抱着盒子一路走过无人的长廊,回到自己房间,坐在床上呆愣了半宿,忽然意识到。

当初送信的人早就离开了,信是我自己去拿的,别人从不知道我替大哥收过这些,而安迷修——安迷修已经战死了。

而我要接受大哥的意志,哪怕他要我把这真相抹去。

那么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再能证明这些信的存在了,里面的内容也只有安迷修知道。

但他已经不在了。

我越来越好奇——也越来越感到无助,我真的不知道大哥他在想什么,他想做什么,他是为了什么——是不是我想知道的这一切,如果不向大哥他去求证,我就永远不会得到答案。

我从来没有追问过大哥不想告诉我的事情,但…但我也不想被这些谜团困扰一辈子。

我去找他,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半夜的时候我又离开房间去找他,他却不见了。

我慌了神,生怕大哥又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一回头却看到了走廊那头有个人,正坐在粉色的新月上,倏地一下飘过去了。

我没来得及多想就闷头冲过去了,跟着那粉色的影子跑了一路,在教团里头七拐八拐得几乎都认不清路了,我心里乱得很,根本没有在意她究竟把我带到了什么地方,等她停下来的时候我才终于能喘口气,发现我根本不认识这里。

我绷了一路的神经,心跳快得吓人,满身的汗,都快忘了怎么呼吸——生怕被凯莉发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冲动地跟着凯莉来了,我应该、我应该去找大哥的我为什么会…

“出来。”

是——雷狮的声音,我几乎要把神经都绷断了,脑子里嗡得一声响,炸得什么都弄不清了,我僵硬地从藏身的石柱后面迈出小半步,却看到凯莉在前面直直地向大哥走过去。

我又猛地一下缩回去了,心脏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我还怕我呼吸的声音太大被发现,拼命捂住嘴。

我听见大哥又说话了,问凯莉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是书人,当然要把发生的一切都记录下来。”

“我可以在这里杀掉你。”

“我知道,”凯莉说,中间有一段好长的沉默,“…但总有人要看着,总要有人把这些事情都记住的。”

“……”

“别让我发现你嚼舌。”

“书人是眼睛,不是嘴。”

接着我就听见了雷鸣的声音,轰隆轰隆地响着,有发烫的气流从后面扑过来,非常吓人的声音,我做了好久的心理准备,谨慎地探出一双眼睛去看,却发现站在大哥身后的凯莉正望着我这里,跟我的视线对了个正着,我还没来得震惊,她又无言地转回去了。

她看着雷狮,我看着他们——雷狮正握着他的雷神之锤,黑暗的地下被电光照得通亮,我也能看清他们面对的是什么。

是…安迷修。

那理应被烧成灰烬的人——他身上裹着层层叠叠的符咒,被捆缚在一根巨大的柱子上,从额角滑落的布料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他的名字……符咒有一部分被割开了,暴露出他身体上满满的伤疤和修补缝合的痕迹,狰狞又狼狈,而露出来的半只眼睛却是极安详极平静地闭着,就像睡着了一样。

——他…他还活着吗?他不是…应该被火化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雷光越来越盛越来越亮,风和破碎的石块纷飞着拍打过来,眼睛干涩的痛,脸也被石屑砸得生疼。

后来我不知道自己是看不清还是没看到了,我只记得…只记得我看见凯莉的侧脸,她抬着头看着安迷修,看着石柱,看着雷狮,我看见她安安静静地…哭了,那半滴眼泪在雷光的照射下亮得刺眼,我看见她的嘴唇一开一合,但我听不到她的声音。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已经天亮了。

就像梦一样,我甚至都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做了梦,急于去找大哥求证,但是被人半路截住,说是室长醒了,点名要见你。

我没有理由反驳,硬着头皮去见他,只想着赶紧把他敷衍了好去找大哥,匆匆赶去医务室,推开门就看见丹尼尔带着呼吸机躺在病床上,形容憔悴,消瘦得不行。

他问我说,发生了什么。

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又看透了什么,只能保持沉默。

他盯着我看了好久,忽然轻咳了一声,说你看到了。

“是因为雷狮吗?”

“……”

“卡米尔,你看到的事情太多了。”

“……”

“你没想过…咳,没想过你自己,会无法摆脱吗?”

“……”

“教团没有你想得…”

“难道不是你吗?”我抬起头来回望他,“一直都是你想要我看到这些,想让我知道这些,大哥也好,安迷修也好,信也好,书人、驱魔师、元帅,你们想做的事情,想让我接触到的事情,你让我看到了这么多,却从来不让我看到真相。”

“……”丹尼尔呼吸机发出很轻的噪音。

“你想用这些谜团拴住我,因为你们以为用我也许可以控制大哥…控制雷狮,但你们也发现这不可能——你们不能对我下手,而雷狮也不是你们可以随意掌控的人偶。”

雷狮不会因为任何理由而停下的。

“…你们没有制止书人,没有按规定火化元帅的遗体,也没有阻止他去找安迷修,其他元帅和大元帅他们是不会同意的,丹尼尔,你用什么说服了他们?”

“……”

他笑了笑,瞥了一眼门口,然后轻声说。

“用第二使徒计划,和圣母之柩。”

…我盯着这个弥留之人,想起来凯莉她在那个时候说了什么。

她说,真可怜啊。

五.圣洁

丹尼尔的身体情况已经不再允许他继续室长的工作了,在他的推荐下——

…我接手了他的位置。

这一年我已经三十三岁了,我穿上室长的制服时居然有种时间错位的感觉。

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终于变成了这团黑暗里面无法脱身的一员,像丹尼尔一样——像大哥和书人一样,最终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我也终于接触到了我过去没有资格知晓的那些真相,比如当初我没能收集到的大哥的任务书——是因为他们被派出去回收驱魔师的身体,比如说为了维持驱魔师数量而开启的第二使徒计划,比如说在第二使徒之前的人体实验造成的无数牺牲,比如说…咎落。

丹尼尔只是说服了中央庭的人袖手旁观,但并不能阻止他们的责备和抱怨,他们说大哥以不正当的手段窃取了安迷修元帅的遗体,这是对元帅的亵渎——我知道,他们只是在痛惜那个第二使徒计划失去了这么好的素材而已,我没有说,但也没有想过制止第二使徒计划。

因为这个计划是不可能成功的,想用人类的智慧蒙蔽过神的眼睛——太可笑了。

……可我应该是…不信神的,从来都不信的,哪怕是见到了驱魔师,见到了诺亚,见到了圣洁,见到了恶魔,我也不相信神的存在。

神啊,如果你真的存在,为什么要让你的子民受这样的苦。

我协助参与第二使徒计划的两年后,计划叫停了,总计十二具驱魔师的身体最终被火化。

也是这一年,大哥——雷狮元帅回来了。

带着安迷修。

我只在书上读到过丹尼尔告诉我的那个圣洁,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那所谓“用女性的遗体制作出来的圣洁”——圣母之柩,那出自神的手笔的神秘而强大的圣洁,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直到“安迷修”的回归。

雷狮他…如此堂而皇之地踏入了神的领域。

他一个人回来,由于他之前携带元帅遗体离开教团的行为,即使教团没有公开通缉他,教团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将他视为敌人,在他踏上悬崖的时候纷纷迎战,尤其是安迷修生前的弟子安莉洁——她应该是憎恨着雷狮的。

但在监视魔偶的传达下我们都看到了,从大哥脚下窜出的细长的黑影,以及由那黑影凝结出的手持双剑的人——是安迷修,他以一个非常强硬、非常坚定的姿态护住了雷狮。

其他人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一直都看着大哥,教团作为不通缉他的交换要求追踪他的所有行为,所以我都知道,我参与了这一切。

……还有书人,这一刻她站在我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魔偶投射的影像,低声说。

真可怜啊。

我无言以对,看着影像上呆愣地傻站着的安莉洁,最后拿起通讯器,说放他进来。

于是我们就看着……雷狮他带着安迷修,正大光明地回来了。

我正从监控室里出来,就听到大厅里一阵骚乱,凯莉坐在星月刃上先一步过去,我急匆匆地挤过人群,迟了好久才终于能靠近,扒开看热闹的人就看到安莉洁启动了她的冰界领主,两个兽爪一样的硕大的冰块气势汹汹地对着雷狮,冰渣子掉了满地。

安迷修持剑挡在大哥身前,带着口枷,蒙着双眼,皮肤苍白,冷漠地抬着手将剑指向他过去的弟子。

我听见安莉洁用嘶哑的声音叫着师父,可安迷修始终没有给过一丝一毫的回应,直到雷狮终于走上来,轻巧地托住了安迷修的手臂、将他带到身后,同时启动了雷神之锤。

“你对我把安迷修改造‍‌‎‍‌成‎‌‍‌‍人‌‌‎偶如此反感,不过是因为不甘心而已,”他说得很随意,雷神之锤上裹满了紫色的电弧,看上去如此沉重的圣洁在他手中轻巧而灵活,他只抬手一击就轻轻松松地打破了安莉洁的防御,让她狼狈地滑出去好远,“因为得到他的人是我。”

“谁能保证没有人会受伯爵蛊惑召唤他的灵魂?”

这是第一次我没有全神贯注地看着大哥——而是看着漂浮在他身后的那个人,他的双剑在危机终止之后破碎成光点收拢着藏起来,他被蒙着双眼、被封住了口舌、身上带着锁链和拘束带——就像是要把这个灵魂死死地锁在驱壳里一样裹缚着,完全看不出来他有任何的表情,他低垂着头……看着雷狮,然后轻轻地把手搭在雷狮的肩膀上。

是这个驱壳里的灵魂在注视着他吗?

“更何况,”雷狮抬手抓住了安迷修的腕,他在笑着,“【骑士】这么受大家欢迎。”

我没有再看他了,我压着帽檐低下头去不看,但是声音却像尖刺一样扎进来。

他说,我不会给任何人机会夺走他,任何人。

我没有听出他的语气有什么起伏或变化,跟两年前一样……我突然回忆起来,好像从两年前开始我就…没有再跟大哥说过话了,重新听到他的声音本应让我感到怀念,本应让我感到欣慰的,我却完全没有这些情绪。

而是一种无言的悲戚,过于汹涌地把我整个人都淹没了。

我的眼眶干涩得有些发痛,但始终都没有任何东西能出来缓解一下。

最后我听见自己说,雷狮元帅,可否借一步谈谈。

但其实我跟大哥没什么好谈的,他是我的大哥,无论如何这一点都不会改变,我一直追随他,一直跟从他,也用尽全力地守护他,我虽然没办法将他想要的全部拱手献上,但我会做我能做的一切——我不会阻拦他。

所以我只是对大哥说,请小心咎落。

他看了我一眼,久违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卡米尔,你辛苦了。

说实话我已经过了会因为一句话而热泪盈眶的年纪了,但还是会忍不住有那么点心头发酸。

我一直以为我了解大哥,一直以为我知道大哥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可我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我真的什么都不懂。

我一直都想看到真相,我一直都想了解他,了解安迷修,了解教团和驱魔师,了解圣洁和恶魔,一直都想了解…神。

可每当我以为我终于能靠近一点真实的时候,每当我以为我终于触摸到一点答案的边缘的时候,每当我以为…我前进了的时候,却发现我离得越来越远了。

就像是为了看到墙外的世界、我努力地要翻越围墙,但当我好不容易爬上去以为能够看到外面的时候,却发现外面依旧是墙,无数道墙,延伸到遥远的我看不到尽头的地方。

我从元帅的房间离开,发现凯莉正站在门口,粉色的星镖飘在她周围转圈圈。

我们俩相顾无言沉默了好久,最后我问她说,你是不是早就发现我跟着你了?

其实这个问题不问也罢,我早就知道答案了,她点点头。

于是我走了,她也直起身,坐上她的圣洁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边。

我说那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阻止我?你应该知道那是教团的秘密,不能让我看见才对。

她平平淡淡地回答说,书人的使命是记录历史,不是干涉历史,我只负责看着这一切,其他人的所作所为与我无关。

“你一直看着吗?”

“一直看着,所有的一切。”

“……我从东方的一本古籍上看到,它说通晓历史之人也能看透未来。”

然后我问她。

“既然如此,你看到他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吗?”

我好一会儿没听到她回答,就转过身去看她,发现她还停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我惊讶的看到她那双蓝眼睛里湿漉地盈满了泪水,但半滴都没有落下来,她没有回答,而是对我无声地笑了一下。

那是我见过最悲哀、最无可奈何的笑。

丹尼尔在半个月之后去世了,他那干涸的身体被硬生生地吊了两三年,终于扛不住了,在一个清晨停止了呼吸,我主持了他的葬礼,他死得挺干净的,不像在外面战死的人,他至少还完整着——科学班…不,其实整个教团的人都很尊敬他,很多人参加了他的葬礼。

说是葬礼,其实也不过就是个简单的仪式而已,我们很早就知道他撑不下去了,最后的半年他几乎一直处于昏迷,不提说话,连意识清醒的时候都很少,想来他也是受了不少痛苦和折磨。

现在他自由了,我点燃了他的棺木,看着它化为灰烬。

我把他的名字写在那本记录逝者名字的册子上。连带着室长的工作,我把他的这本册子也继承下来了,这几年来一直都在将新的名字记上去。

…我无数次翻开过这个本子,想着要不要把安迷修的名字写上去,那个名字的一笔一划在我心头被描了无数遍,最终我也没有落笔。

我大概是不忍心吧。

成为大哥圣洁的安迷修一直藏在大哥的影子里,教团里的人虽然基本上都对雷狮抱有恶意,但在教团里面他们也不会对他下手,毕竟现在战力非常紧张——当然,打不过也是原因之一,所以没有威胁的时候我从来都见不到安迷修。

只有一个人没有停止过去找大哥的麻烦,是安迷修生前的弟子安莉洁。

她一直坚信是雷狮用下作的手段控制了她的师父,一直都在尝试要从雷狮那里夺回安迷修——我觉得这个说法可能不太妥当,说是“夺回”,安迷修什么时候属于过什么人?

不过雷狮从来不会对一个小姑娘下重手,他可能是根本看不起安莉洁,每一次都是点到为止,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能看到安迷修。

安莉洁没办法对安迷修出手,而安迷修不会在她不攻击的情况下主动进攻,僵持之后每一次都是以雷狮击退安莉洁收场。

有时候我会看到,会听到,那一次我觉得雷狮可能是被安莉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惹烦了,毫不收敛地嘲讽她,说怎么,骑士的徒弟看到恩师就没办法出手了吗?

他说小孩,该清醒了。

“你们被抛弃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手里的杯子一下没稳住差点摔下去,里面的黑咖溅了一些出来到我的袖子和手背上,有点被烫到,但我没管,我别过头去找雷狮,找安迷修。

我真想看看…大哥他到底是用什么样的表情说出这样的话。

凯莉注意到我停下脚步了,星月刃掉了个头回来,我察觉到她的视线,但没有回头。

她沉默了一会儿,问我说怎么了。

我知道那些遮遮掩掩的话是瞒不过她的,但我还是说,咖啡溅出来了。

我从余光里看到她低了一下头,大概是在看我的袖子,接着她“哦”了一声。

“这个在衣服上是洗不掉的。”

“…是,”我找到雷狮了,可他背对着这里,我看不到他的脸,“洗不掉了。”

这一年雷狮他在本部呆了很久,有差不多七八个月没有外出,我也有机会在室长工作的空隙里偶尔去拜访他一下,这次繁忙的人变成了我,每次也都是说不上什么话,或者说刚见上就要告辞离开。

我不知道我去拜访大哥,是想见到雷狮、还是想见到安迷修。

教团的冬天是很冷很难熬的,有一次我去看大哥,给他捎了一杯热可可——教团里的人不太愿意接近他,也不会有人主动为他准备这些,他自己也不要求。我想了想,时间有点紧张,大概说不上什么话,就在杯沿多别了个便签,叮嘱大哥说要自己多注意。

我推开半掩的门的时候发现大哥正坐在沙发上,屋里没有点炉火,窗帘也没有拉,外面是飘摇的风、落满霜雪的枯枝,偌大一间屋子冷得要结冰。

他没有回头,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想了想,现在是下午,也许是他在午睡也不一定。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轻手轻脚地把马克杯放在沙发旁边的小桌子上,刚直起身就看到他身后多了一个人。

没有一点声音和动静,甚至连一点点气流都没有带起来,冷冰冰地就好像他是这个屋子里的空气一样——一直在那里。

他一手提着剑、一手护住了雷狮,那双被蒙住的眼睛…那个灵魂在看着我。

我沉默了一会儿,生怕吵醒大哥,压低了声音问他说。

“你在保护大哥?”

他好像听不懂,只是望着我。

“你还是元帅安迷修吗?”

他别过头去了。

安迷修战死的时候我没想哭,看着他火化的时候我没想哭,他的信被大哥烧毁的时候我没想哭,大哥去带走他的身体把教团掀个底朝天的时候我没想哭,他被改造‍‌‎‍‌成‎‌‍‌‍人‌‌‎偶、被改造成圣洁的时候我没想哭,看着他与过去的弟子兵戎相向的时候我没想哭。

……却在这一刻——我单独面对他守护的这一刻忍不住想要哭,这冲动几乎无法抑制,我的视线马上就模糊了。

我好想问他啊,我真想知道他寄给大哥的信上都写了什么,我真想知道他到底是…到底是被雷狮驯化了、还是自愿地留在这里,这驱壳里面留存的灵魂究竟还是不是他。

我真想问他啊,所有我想知道的我所挂心的答案,只有这个灵魂能够告诉我。

可这个灵魂已经无法再开口回答我了。

……你身上还留着什么呢?

我问不下去了,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答案,再问下去…我怕无法收场,于是我走了。

我一直都害怕大哥会因为改造安迷修的事情遭到咎落,这个词还是我从老旧的记录上看到的,违背神的意志的使徒会受到神的惩罚,就是咎落,教团里有人背地里诅咒他,说他一定会被神惩罚的,他们不知道咎落,只说他会被神惩罚的。我可能是听多了不自觉有些心慌,也跟着担心大哥会这样。

可是始终没有,一点迹象也没有,安迷修没有,雷狮也没有,圣洁还好好地被他们握在手中,同步率依旧高得吓人,赫布勒斯跟雷狮谈过,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反正最后雷狮带着安迷修完完整整的出来了。

只有人类责备他,神没有任何反应。

“还是说,神希望他这么做呢?”

凯莉漫不经心地咬着糖块,我实在讨厌这种被人看透的感觉,先是丹尼尔,再是凯莉,我非常不喜欢。

“谁知道。”

我敷衍过去了,但却无法否认凯莉的说法。

只有违背神的意志的使徒才会遭到咎落,那没有遭到咎落就意味着,神允许了。

多可笑。

“你还不相信神吗?”

她问我,而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于是我反问。

“神如果真的存在,为什么他不能给所有人幸福?”

凯莉笑出声,差点笑趴在她的圣洁上气都喘不过来,我等着她笑完,看她抹着笑出来的眼泪说:“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么天真的想法啊,卡米尔。”

“因为神依附灾难而存在,没有灾难就没有神——没有神,也就没有灾难。”

我看着她把自己的圣洁绕在指尖把玩,没有说话了。

我在四十岁的时候记录下我在教团经历的事情,彼时我已经有六年没有见到大哥了。

他还是像过去一样,从不寄信,拒绝联络,永远不会按时回本部,只有我们强制要求他带上的一个追踪魔偶他没有拒绝,但我们也仅能知道他身处何方罢了。

元帅雷狮并不是一个人离开的,他带着安迷修,在一个天气很好的春天的早上走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至于他跟安迷修的过去,他们俩之间的关系,那些我不知道也再也没有机会知道的秘密,现在我大多已经不在乎了,不是我能追求到的结果,就不再勉强自己去追逐了。

不过我觉得我还是对不起大哥的,要不是我当年为了知道真相留在教团接任室长,大哥可能也就不会再有理由一起留在教团,而是带着安迷修去到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吧。

……说到底,还是因为私欲,我也好,大哥也好,教团也好,诺亚也好。

我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并没有放照片——而是一幅画,是我自己画得,画了很多年了,铅笔的笔迹都模糊了,纸张也开始泛黄,但我一直没有换掉。

是大哥和安迷修的,是安迷修还没有成为圣洁候穿着团服的样子,我觉得他非常适合微笑的表情,就画了他微笑的样子。

我想起来我其实从来没有见过他以驱魔师、以元帅的姿态站在雷狮身边的样子,他会对雷狮笑吗?

我有点想象不出来那个画面,最后放弃了。

这本记录我放在我办公桌右侧的第二个抽屉里,我很少去看,因为这一切都非常清晰地记在我的脑子里,我把它记下来只是一种冲动,但还没想好最后要怎么处理它。

烧掉吧,也许,总归教会的人到最后都是要被火化的,遗物也是。

但它没等到我被火化的那一天,我亲手把它烧了。

最后我看着那本书在火焰里被一点点烧成灰,想起来我已经有十五年没有再见过大哥了。

那个时候我终于意识到,即便我清楚地知道他此刻身在何方,我这一生可能也再见不到他了。

还有安迷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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