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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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镜郎险些就没能从床上爬起来,王默起身,陈之宁起身,寒露还进来看了看,他都没被吵醒,抱着竹枕兀自睡得香甜,半下午才叫青竹拖了起来,洗澡换衣裳花了好一会儿工夫,脸上半边的藤条印子还未消去,又在窗前坐下,镜郎仰着脸,让青竹为他梳头,自己手里捧着一只无纹的素瓷碗,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热热的清炖燕窝,正好在晚饭之前垫一垫肚子。
青竹梳好了发髻,镜郎睨一眼镜子,就挑三拣四:“今儿又不出门,身上酸得很,别带冠儿了,随便戴根簪子就是了。”
青竹捡了一支玉簪,镜郎看了就摇头,换一支银的,仍然挑剔地说不好,青竹便把整个匣子往他面前一递,镜郎探出两根指头,在匣子里稀里哗啦一阵搅,如不是里头衬了软垫,也不知道要磕掉多少珠玉,就这样还是不大满意,拈出一支阳刻竹叶的青玉簪子,镜郎往青竹头上扫一眼,青竹儿发顶簪着一支不甚起眼的银簪子,嵌了几颗细碎的青金石,见状微微地笑,装模作样地叹一口气,摘下簪子,亲自别到镜郎头顶去,自己又知情识趣地半跪在镜郎身前,让镜郎为他簪上了。镜郎左右看了看,又为他正了一正,好让竹叶显得格外显眼,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青竹笑道:“怎么好好的,想到送我这个?”
镜郎舔了舔唇,把碗里最后一点汤水一饮而尽,顾左右而言他:“这不是暗合了你的名字么?和从前那给了你的簪子,不正好是一对。想起来了,就送了,哪儿有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的。”
青竹接过碗去,淡淡地“哦”了一声,又要出去,镜郎一把揪住他的袖袍,无奈道:“哄哄你,不成啊?下定,下定,听说过插戴没有?……哎哟,林青竹,还敢掰我的手!长本事儿了你!”
这句话一出口,镜郎自己先笑了,青竹没绷住,也跟着笑起来,在镜郎手背上轻轻点了点,镜郎悻悻地放了手,青竹捧着碗,闪身出去了,不一会儿又进来,伸手去扶镜郎:“这会儿不前不后的,晚饭还有一个时辰,公子下棋不下?看画儿不看?要么,依着我的手,在外面慢慢走一圈儿?世子爷不知道打哪儿找了只鹦哥来,叽叽呱呱的,怕吵着您睡,就没放到这边院子来,咱们去瞧瞧?”
镜郎不大感兴趣,撇一撇嘴,靠着他的手走了几步,从椅子挪到了榻上,随手拿过枚枇杷在掌心颠了颠,又放回果盘,随口道:“鹦哥?那玩意儿吵得很,从前娘就养了只,羽毛绿莹莹的,很是漂亮,还爱挂在树上玩儿,据说是安南来的贡品呢,也不过新鲜了几天,后来是送给谁……”
青竹果然还记得:“三公主原本就看着喜欢,求了太后好些时日,殿下便让她拿去养了。”
“若真要养点什么,不如让我养只猫儿呢。”镜郎这样说着,就觉得腰酸,在榻上翻了翻身子,又换了个姿势,干脆趴在枕头上说话,“他要养,让他自己养去吧。”
青竹在他身边坐下,搓热了双手,摁在他后腰上,施力揉按两侧僵硬的肌肉,镜郎哎哟地叫唤了两声,便放松了脊骨,合上眼睛,懒洋洋地享受他的服侍,就差和猫儿受了抚摸一样打起小呼噜,过了片刻,才漫不经心地问:“怎么这样安静?”
青竹不懂装懂:“公子说什么呢?”
镜郎撑开眼皮,别过头撩了他一眼:“我还当他们要打起来呢?”见青竹一副无辜的神情,又支起身子左右张望了一圈儿,“还是说,已经打了一架了?”
青竹只是笑,卖着关子不肯说,只道:“今儿晚上摆饭的时候,您不就都能看见了么?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啊。”
镜郎颇为悻悻,又趴回枕上,嘟囔道:“……光想想他们那脸色,饭都吃不下去了。”
话虽如此,到了晚膳时分,先是陈之宁大摇大摆地来了,显然是没把自己当成客人,镜郎有心揶揄他,取过小几上的扇子,随意扇了扇风。
只要入了四月,镜郎手边就离不得扇子,往年花样多,往往半天过去,手中就换了一柄,什么川扇高丽扇俵扇,竹骨的青玉的琉璃的,扇面要么是精雕细琢的玉或象牙,要么是名家所出的刺绣书画,随他把玩,如今或许是因为身在外地,没有什么时新物件儿,连扇子都不多得,镜郎手中,也就常常拿着那把象牙折扇。若是旁人见了,还不觉得有什么,就是陈之宁往他掌心一望,看见那熟悉花纹,一口气呛住,咳了起来,涨的面皮通红,镜郎一个眼风扫过去,笑眯眯地展开扇面,用指尖顺着光滑凹凸的纹路摸过去,陈之宁便觉下腹一紧,多少年来难得生出一点羞窘,面上隐隐发烧,调转目光,不敢再看他了。
镜郎调戏够了,把扇子随意一合,丢回桌上,见林纾也来了,几人随意打了个招呼,镜郎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当仁不让地坐了餐桌主位。
一桌四凉八热两道汤,不说山珍海味,也是颇为丰盛,兼顾了几人的口味,又颇有本地特色,想来青竹每日张罗菜色,也是下了功夫,只是一桌吃饭的三人气氛有些古怪。镜郎吃了几口菜,旁边陈之宁与林纾却眉来眼去的,不知道打什么机锋,镜郎看着他们满脸的眉眼官司,把筷子不轻不重往碗上一磕,磕出一声脆响。
这两人便不再对视了,林纾垂下眼,专心数起碗里的饭粒儿来,倒是陈之宁笑嘻嘻地为镜郎夹了一筷子鸡丝:“我才知道这周边山中名胜不少,甚至还有个温泉庄子,就是你那老友李淳家的产业——他家那个大娘子杨氏,倒是会做人的很。这会子山里头还有点凉,要么,你带上寒露青竹几个,去庄子里住几日,泡泡汤,打打猎?要再晚个十天半个月,就热得没法泡汤了。”
镜郎怀疑地看他一眼,陈之宁也只是一脸坦然,随便他看,镜郎才要说话,就听见林纾抿了口茶,状似无意道:“你不是一直嚷嚷着无聊,想烤野鸡子吃么?正巧寒露这几日无事,衙门放了他假,有机会,做什么不去。”
夭寿啊,林纾居然帮腔起来!
镜郎皱起眉,看看陈之宁,又看看林纾,怀疑道:“你们俩这一唱一和,费尽心机,想把我打发走,是背着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啊?”
陈之宁一摊手,满脸被冤神色,连声叫屈,镜郎面上的狐疑之色更浓,忽然道:“你是不是在外面和什么人生了个孩子,那孩子要上门来认爹,不敢让我知道?”
陈之宁面色一僵,旁边林纾让茶呛了一口,忙别过脸去,遮掩没压住的笑意。
“你怎么就不能想点儿我好呢?我是这种人吗!——”陈之宁一边叫屈,一边不忘拉人下水,“怎么就不是林纾有了私生子?”
“林纾哪儿会随便和女人……”镜郎话说到一半,就见陈之宁瞪圆了眼睛看他,忙咽了下去,顺着就往下胡说八道起来,“我哥哥可是正经人……嗯,最多是有人上门寻仇,要杀我们全家什么的……”
这回轮到林纾警告地瞪他一眼,陈之宁也不遮掩,哈哈大笑起来,镜郎只作没看到,朝林纾做了个鬼脸,刚要说话,一筷子鳝丝就喂到了嘴里,他品了品口中的鲜香滋味,再张口时,又想起了另一个话题:“六月可就在眼前了,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可不能再不去阿婆生辰,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话音刚落,气氛就又有些古怪,镜郎还只当是林纾被戳到痛脚,笑嘻嘻地在桌子底下踢了林纾一脚,林纾正襟危坐,只是不动,良久咳了一声,与陈之宁对了一眼,却道:“……还有两个多月呢,哪儿有这么着急?——你的礼都没备下呢。倒是我想着,正巧有差使要去粤西走一走,带你去自己的庄园见一见,你可去不去?”
镜郎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眼睛一亮:“想去!——可是这时节往南边走,只怕热。”
“热着谁,也不能热着你啊。”陈之宁挑了一筷子的虾仁慢慢咀嚼,状似无意地帮腔道,“多多用冰,坐船去不就行了,粤西粤东一带,最是繁华,那些胡商什么新奇玩意儿没有?正巧置办些寿礼。”
林纾道:“要动身,可还得收拾几天行李,忙乱乱的,只怕吵了你,不如就去庄子里住几日,就让世子爷在这儿监工,等忙的差不多了,你再回来。”
镜郎奇道:“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你怎的如此体贴?”
林纾瞪了他一眼,镜郎吃吃笑起来,又对陈之宁道:“怎么,你也任由他差遣?”
陈之宁笑道:“我是为了你,可不是为了他——只一样,你什么时候置办的家业,我怎么不知道?只要带我去,为你做做苦力,有什么要紧?”
几人三言两语议定,吃过了饭,就问准了寒露,得来一个“好”字,青竹与王默连夜收拾了一应行李,第二天一大早,打发了人去李淳的北泽园,拿了主母杨氏的手信与帖子,套了车,便往城外去。一个多时辰,便进了隐隐青山之中,一座白墙黑瓦,格外有山野意趣的两进宅院里。一下了车,镜郎便迫不及待,拖着寒露,去后院的温泉池中洗浴。
晚睡晚起的神仙日子过了几天,每日跑几个时辰的马,又是去溪边池塘边垂钓,又是去附近佃户家的果园里看花儿摘果子,或是由寒露领着,带他辨认些常见草药,晚上两人泡过温泉,往往一屋睡了,也不在意第三天青竹被叫回城里帮忙。寒露为他讲些故事,又变着法儿地为他进补,吃最新鲜的山珍野味,养得镜郎脸色红润,脸儿都圆了起来。
又过了两日,李淳之妻杨氏,带着连同那个孕妇在内三五个妾侍,一干仆妇,也来了山中休养,就住在相隔半里多路的另一处别业里,口称主人不在,不好上门问候,三五不时地派管家送了时鲜果品野味来,镜郎吃得开心,自然要记挂她的好,偶尔在路上骑马遇见了几个妇人的车轿,也要站住脚,客气地问候几声,回去后不免同寒露咬耳朵:“李淳这妻子,生得也不多么出挑——那个孕妇却实在美貌,待她也够亲昵尊重的了,杨氏不显山不露水的,也真是会做人。”
寒露眼睛微微一转,轻轻笑了笑:“她自然是会做人的,无论李淳回不回来,都立于不败之地。”
镜郎顿时来了精神:“怎么,她还能想法子让李淳不回来?”
“自然能想办法添油加醋,她啊,只怕是有这样手腕心计的。”
说了这一句,寒露也只是笑,不说话,任凭镜郎扭股儿糖似的磨着他撒娇撒痴,如何缠磨,也是一派岿然不动,镜郎也就把此话揭过不提,又过了两三日,镜郎又嫌山间无聊,闹着要回去,寒露劝不动他,只能依从,不多时,就又动身南下,一行数人,往静江府去。虽是天气暑热,除了青竹与王默仔细奉承服侍,又有陈之宁与林纾的官帖开路,再有寒露随时诊脉开药,倒也没晕船,未吃苦头,颇为顺利地进了粤西境内,换了另一片阔朗山水。
林纾与青竹两人先行一步,入城安排,陈之宁与镜郎在船上多歇了一夜,才慢慢悠悠地进城来。
却是才进了静江府坊内深巷,一应摆设都没安顿好,恰好望见门外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再一细看,认出来人,有些讶异,也不免惊喜。
“——表哥?他怎么在这儿?他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镜郎运足目力,将贺铭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眉头便皱了起来:“……他手臂上怎么缠着黑纱,是为谁戴的孝?”
陈之宁未及阻止,镜郎已催马上前,几息到了贺铭身侧。
贺铭才递出了帖子,正等着通传,满脸的疲惫,仰头一见是他,扯出个笑来:“娇娇……”
镜郎从马背上弯下腰去,一把扯住他臂上的黑纱,声音不自觉有些颤:“……这是什么?”
贺铭诧异地望他一眼,有些犹豫,张了张口,正要说话,身后陈之宁匆匆奔来,喝止道:“七殿下!”贺铭一时住了口,几人一时无言,面面相觑,却是守门的老苍头掸了掸手中的帖子,有意卖弄他的官话,笑道:“这位爷是国姓啊,是不是和先帝沾了亲?民间三日除服,就连咱们这儿都得了消息,满城守了孝,禁了曲乐歌舞,您这都多少日子了,还没除下黑纱呢?”
“……先帝,什么先帝?谁是先帝?”
镜郎要问,却又问不出口,一时天旋地转,沙哑地问了一句,眼前就是一黑,直直从马上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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