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却声声教世人知晓。
-----正文-----
王著来时不过早春,而他离去已是入冬。这一来一去,却如过了几个轮回,于张易而言何尝不是一场大梦?及至入冬,张易便当真病了,告假数月不曾上朝,皇帝太子亦频频来问。而太子遣人过问,言外之意又何须解释?那夜张易亲率神锋翼全城缉拿要犯,旁人虽不曾知晓实情,到底闻到风声,传到太子耳中,便别是一番滋味。
待张易回朝,已是第二年春天,皇帝太子行将北巡上都,阿合马和张易一掌朝政一掌军事,照例留守大都。太子临行前,特意来问:“枢使既已回朝,先前所谋之事作何计较?”
张易一病却似老了数岁,又教人不禁疑心,先前鲜妍如玉的面容不过是个假象,这艳放多年的狂花经了一场暴雨,到底要归于凋零,只是在凋零前,偏要喷薄出最后一番咄咄逼人的艳丽。太子端详他许久,只觉如今他较之前更美了,却又不禁觉得,这样的美隐隐预示着某种不祥。他不敢说破,只静待其人答复,张易低低一笑,眼梢细纹牵几许疲惫:“张易承诺殿下之事,自然如约履行——殿下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太子眼睛一躲,沉默多时,却仍忍不住问:“本宫何曾怀疑枢使?只不知上次所见的那位义士……”话语却被一阵剧咳打断,张易似未痊愈,一阵咳喘便似要命,待到最后几是咳出血来,看着掌心斑斑血痕,他愣怔许久,忽而荒唐失笑:“便是无他,此事便做不得了?我张易想做之事,何曾受制于他人?”言下之意太子不敢深究,时至今日也只能选择信他,却不敢再问。他只记得那天自己逃也似的离开张易府上,可直到和皇帝启程北上,那双鬼魅似的眼睛仍在心头挥之不去。
御驾北上,中书省和枢密院要员奉命留守大都,署理庶事之余,仍要往上都皇帝那头传递消息。可太子不在,阿合马心头便似松了一块,愈发适意,一连数日邀请张易去青楼嫖妓吃酒。张易推脱不得,便只得奉陪,及至今日刚在枢府坐定,便见阿合马派人过来,仆从鬼鬼祟祟上前,张易假意笑道:“怎地?你家大人还待去那福地消遣?大元有令,官员不得宿妓,若是本官将此事上报太子……”两人浪荡无忌,国朝法令早已视若无睹,此话在往日不过是个玩笑。可今日说出来,那仆从却当真慌了神,噗通一下跪倒:“枢使不知。今日有人往省堂递信儿,说故皇后前日里托梦于圣上,太子为尽孝心,今日便要返京做佛事,命省官夜间于东宫前候命。平章大人怕东宫怪罪,正与枢使商量着出关迎接呢!”张易听罢,面上笑意不改,手却下意识抚了抚袖中利刃:“既是东宫有命,本官自当配合。今夜便命右卫亲军汇至东宫,为太子护驾。”说罢,便拨付人马,随同阿合马所遣官员,一同出关迎接了。
那仆从离去,张易自回到枢府,空空府苑忽然觉得凄凉,他一人自白日坐至黑夜,不曾吃喝,直待坐得倦了,便卧在厢房小憩,可一刻都不曾安眠。窗户半开,似有心招徕着什么,熄灯枕臂卧了许久,昏暗窗外却只有春夜虫鸣。辗转许久忽然听到响动,他猛地坐起,光脚下榻奔至窗前,外头却只有鸟儿呼啦啦飞走,他在窗畔靠了许久,直待日落月升,也不知自己在等个什么,便又讪讪回房。房外王庆瑞听到一番响动,便推门进来,正见张易脸上未干泪痕,那人浑然不觉,只是抬头问他:“可是时辰到了?”王庆瑞被那泪痕晃得眼痛,低声道:“兄弟们皆已候在外头,只待去往东宫;省堂那边也传信过来,阿合马已率人出来迎候了。”张易不再多言,披衣便起,出门前忽地被人唤住,张易回头,王庆瑞已踉跄跪倒在地:“枢使!枢使当真要做那事?”话未说完,一八尺汉子已滚滚落泪,张易见他一哭,便要发火:“哭什么!张某一人做得此事,自不会带累旁人!”说罢,却听那人哭得更响,直哭得张易心烦意乱,便弃了王庆瑞,自顾自出去,待王庆瑞出门,那人早已骑马消失,他这才慌神,忙叫来兄弟一起跟上。
太子回京消息已传遍京城,除了省院官员奉命迎候,东宫留守宿卫张九思等人亦需相迎,只觉此事来得突然,总觉有甚么蹊跷,便同样拨出宿卫前来迎候。到了东宫门前,阿合马早已等得多时了,见张九思来了,亲自上前寒暄,张九思却仍是怀疑:“往日太子回宫,必以完泽、赛羊二人为先导。而今日只有两名陌生僧人前来传话,我甚觉怪异,反复盘问多时,亦问不出什么,今夜我等需多多留心才是!”阿合马亦是怀疑,可既太子有命,分毫不敢怠慢,只道:“白日本官也曾派右司郎中脱欢察儿出关迎接,也不知如今回来没有?”话一落定,忽闻声音自远处传来:“两位大人却已到了,张某来迟,失礼了!”阿合马抬头一望,却见一骑从夜色里隐然浮现,似无声鬼魅,自幽冥而来。张易一身大红绣金辫线袍,稳稳端坐马上,红色衣袍更加衬显容色,竟比白日还要艳丽,众人看他缓缓踱来,一时都看得痴怔。待他近身,阿合马忍不住附耳揶揄:“大人穿得这般招摇,可是等送完太子再逛窑子?”张易笑骂一句,手却紧紧收在袖里,阿合马笑问:“大人到底是金贵,春日里还觉手冷?”张易只短促一笑:“还是早春呢。”话毕,已闻有人呼哨一声:“太子到——”阿合马听令,立时收了笑,不等身后侍卫跟上来,忙不迭迎上去,张易容色一紧,只攥紧袖口跟上,却听身后张九思急切呼喊:“两位大人且慢——”话音落定,却闻一阵锣鼓,再抬眼时已见一对人马招摇而来,观其形制,正是太子仪仗。阿合马更是心慌,再遥遥看马上端坐那人,虽面目模糊,但身上服色却做不得假,不是太子却又是谁?
太子端坐马上不动,只命随从上前问话,阿合马被他一喝,早唬得魂飞魄散,还不及辩解,便被那随从捉起领子提起来,照着面颊左右开弓:“大胆贼奴,知晓殿下回宫,为何怠慢至此?不教人出关早早迎候?”阿合马一时懵了,还不及辩解,面颊已教人连掴数掌,打得眼冒金星,耳边唾骂亦接连而来:“太子欲做佛事,诵经僧人可召集齐备?所需斋物可置办整齐?如今两手空空而来,分明是存心懈怠!”容不得阿合马还口,叱骂夹杂着痛打已齐齐而来。张易在其身边冷眼观望,只捏紧袖口,默默数着时辰,掌心已渗出冷汗,直待阿合马被打得头晕眼花,才欲上前劝阻,偶然抬眸,忽然瞥见马上太子沉沉眼色——
惊呼几欲跃出舌底,马上那人却已似流星般袭来,一手夺其命门,张易失惊躲闪,已遭人连击数掌,直逼得他连连后退,很快胸前亦被刺开一条血口。“有刺客!”岑寂黑夜倏地陷入慌乱,宿卫左右上前,将张易护住,而“太子”已弃了张易,直奔阿合马。阿合马被人打得头晕眼花,此刻又骤逢惊乱,来不及躲闪,已教人飞身踢倒,“太子”继而踏其身上,掏出袖中金锥,照那头颅连连猛刺!伴随着身下惨嚎,手底那人登时头颅破碎,脑浆迸溅,鲜血喷薄一身。张易失声望去,袖中匕首亦失控跌落,一抬头,正对上“太子”狰狞血面!
“快救平章大人!”张九思惊喊,宿卫早已齐齐而上,将伪太子围簇起来。刺客弃了身下那人,一面笑而起身,一面抬脚踩上头颅,将那破碎颅骨轻轻碾碎,面上仍带轻蔑笑意,竟似将蝼蚁碾成齑粉。他漫不经心踢踏着脚下血泊,刀戟已纷纷袭来。刺客却是不慌,只弃了金锥,反手抽刀出鞘,轻轻一抖,刀身已变作双股,掌下清光如水滑出,转眼斩向身旁众人。其人杀了阿合马尚不罢休,又连连砍杀数人,竟欲在东宫门前大开杀戒!双刀化作旋风,手起刀落,已杀出一条血路,竟是直奔张易而来!
“保护枢使!”王庆瑞忙忙惊呼,眼前乱状早已打破先前所谋,教人阵脚大乱。张易失神看着面前狂乱,一时忘了躲避,只怔怔站着,只等那刀影夺命而来。张易躲也不躲,只等那人近身。直待两人四目相对,便觉整个世界都消失了,一时天地皆静。
“大人!”王庆瑞叠声惊呼,眼见救援不及。那刀影砍向张易,临到身前忽而回转,只是瞬间,宿卫便一涌而上,将刺客团团围住。“大人!大人!”王庆瑞扑身上前,将张易一把抱住,拖住他连连后退。末了又松开他,提刀上前,转眼眼前已做血海。张易失神杵在一旁,很快便被随之而来的侍卫护住。而后弓手刀手亦不断赶来。
“王著。”他轻声唤他,眼里蓦地滚泪,声音却被黑夜吞没。那人陷于血腥风暴,手起刀落,便有残肢断手片片飞出,直杀个昏天暗地。杀戮间歇,那人恍惚听到什么,便茫然抬头,在夜色中匆匆寻觅,却再也寻不到那微弱声息,却是失狂一般,手底越急,双刀似群蛇狂舞,纷纷砍开眼前阻碍,只亡命搜寻,却不顾身后空出一片。“王著!”张易惊喊提醒,那人再度抬眼,手下却慢了一拍,王庆瑞觑到空当,一刀补上,自其背后直直刺入,正将那胸膛整个贯穿!
张易怔怔看其身前血口,一时目眦欲裂,腿上一软,便踉跄上前,声声唤他,那亡命之徒寻到声源,却左右看不到人影,越发狂乱。“大人!大人小心!”见张易不顾生死,张九思一时慌了,更叫人上前护住,瞬间在张易身前堆起人潮,而人海中的两人,却似两朵漂泊的浮萍,被潮涌左推右挤,时而靠近时而离散,无论如何也无法近身。那刺客中了当胸一刀,力气早已失了大半,此刻却似垂死挣扎,迸出身体里最后一分血勇,拼死也要见那人一面。弓箭手已齐齐赶来,将其团团围簇。张九思一声令下:“放箭!”张易想要阻拦,喉中却发不出声音。须臾箭雨齐发,如磷光扑向那人,在冲天火光中纷纷坠落,全部指向一处!锐利箭簇根根刺穿血肉,一时血雾四溅,羽翎纷飞。
张易怔怔站在身后,直等漫天箭矢一根一根落定,直待最后一根羽箭刺穿血肉,直到那不灭之躯轰然倒地。直到此时,身前人潮才倏地散开,如颓然消落的海潮,平静往海中退散。
“大人!”王庆瑞满脸沐血,含泪喊他,喉中一时哽咽,张易却充耳未闻,只叫着那人名字,一步步走向血泊。地上那人早已被乱箭射得血肉模糊,脸上亦血流如注,难辨面目。张易眼前一黑,失力跌坐地上,伸手握住那残破手掌,忽然觉得十分疲惫。良久他才俯身,将其脸上血污一点点擦净,一边擦着,一边唤他名字,那人分明听不到,姓名却声声教世人知晓。等那脸上脏污擦尽,张易便凑上去,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亲。待做完这些,才倚在地上,浑身似被抽空一般,虚弱得不堪支撑,如暴雨后凋零的残花,于火光中无声垂落。
张九思愣神许久,才恍然大悟,心中震骇无比,待回过神来,方一声令下,身后宿卫一涌而上,将那血泊团团围住。张九思朝那人拱拱手,终于狠心下令。宿卫奉命上前,将张易一把擒下。
“张枢使,得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