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星星最亮的时候,我就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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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是该去草原,走没什么人的国道,车开上去就刹不住,油门踩到180迈尤嫌不够。
车道两旁尽是草场,天阔云低,除了偶尔遇到的羊群和几匹拴在木桩上的马之外再无其他。一路飞驰,无边孤独,无边自由。
但这还不是草原,草原在更远的地方。有清冽的湖、齐腰的草、一望无际的天和能把人吞没的蚊虫。
黑瞎子侧目看向坐在副驾上的人,那人闭着眼,丝毫不在意一个瞎子开出了即将起飞的车速,也不在意周遭会被旅游博主写小作文夸上三千字不止的美景。张起灵总是这样,但带上张起灵就不怕蚊虫。总归是要带着他的。
下一刻,猛烈的惯性力裹挟着刺耳的刹车声蜂拥而至。张起灵被安全带勒在座椅上,不赞成地睁开眼,看着黑瞎子越凑越近。被日光晒热的墨镜抵在他脸上,那人张嘴咬住他的唇,跟他接了个湿漉漉的吻。
“我来。”
瞎子退开后,张起灵这样说。这是他今天说的第一句话,他用沉默来表达对这次突如其来的、或许不能称之为旅行的旅行和半瞎开飞车的不满,黑瞎子对此不以为意,反正他总是沉默。
在某种意义上,黑瞎子是个独裁者。比如他在确定导航失灵后仍执意向前,比如他一意孤行地选择追赶烈日,比如他坚信这世上没有人会不喜欢青椒肉丝炒饭。
亦如此刻,张起灵难得的建议也被他一票否决:“不行,你没本儿。”瞎子笑起来,说,“张先生,我们要遵纪守法。”
好一个遵纪守法。遵纪守法地办假证,遵纪守法地超速,遵纪守法地盲人驾驶。
张起灵自顾自地再次闭上眼,听着身边人再次发动车子,听那些漫不经意的絮絮叨叨。
他们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天高路远,唯此二人。在一辆过速的车上,很容易生出那种“世界被抛在身后”的错觉。
于是瞎子跟他讲初见,讲重逢,讲他们兜兜转转的许多年。黑瞎子说德国的天气,说野草编的蚂蚱,说某年某月出租屋里的一碗素面和里面带着蛋壳的荷包蛋。他也说北京的四合院,说四合院里倒了又支起来无数次的葡萄架,说张起灵也曾心血来潮一口气带他穿过大半个中国,为了去看阿里山的日落。
张起灵默默听着,偶尔会有片段自脑海中浮现,碎片化地应和着黑瞎子的话,勾勒出他不再记得的曾经。更多时候,对于黑瞎子话中的情景,他全然没有印象。
黑瞎子也不在意,说累了就指挥人:“哑巴,给我拿瓶水,要后面冰箱里的。”
张起灵以一个堪称诡异的姿态从副驾上半转过身,伸长了手臂去够后座中间改装的车载冰箱。他把水递过去,瞎子一摸,水和自己一个温度。
好吧,好吧。有水就好不强求。黑瞎子笑着减了点速,拧开瓶盖抿了几口,又丢给一旁的张起灵。张起灵接过来喝两口,再把水递过去。
他们就这样有来有往地分完了一瓶350毫升的温热矿泉水,黑瞎子安静了一会儿,才道:“哑巴,油箱见底了,后面要靠走。”
张起灵把矿泉水瓶拧上瓶盖放在脚边,点了下头。
“已经很近了,顺利的话,晚上就能到。”瞎子笑着,说,“这车可不便宜,扔了太可惜。你跟它待着吧,我一个人去。”
张起灵转过头去看他,目光扫过那人颈部优美的曲线,再把目光收回来,看向远方草色接天际。黑瞎子不是吴邪,他不可能一言不发地把人捏晕了事,这总归是那人的决定,他不赞成,但也不会阻拦。
“那会很危险。”张起灵淡淡道,“我等你三天。”
黑瞎子又笑,替他接上后半句:“等不到就算了。”他这样说着,猛地一打方向盘,油门踩到底,高底盘越野车就这样冲进了草原里。
“这车上有定位装置,到时候你打开它,解当家会来取他的车。”
说到这辆车,黑瞎子会回想起出发前的那个午后。
那时他刚给四合院落锁,走向停在巷口的越野车。车是向解雨臣赊来的,车上的装备也是,账都记在吴邪头上。没办法,苏万年纪还小,师父欠的债做师兄的先去偿。
而后他不期然地看到张起灵站在车旁,背着一个登山包,手里是那把总被弄丢又总能找回来的刀。斑驳树影落在两人身上,张起灵淡淡抬眼看过来,一双眼睛乌沉沉的。
这双乌黑沉静的眼睛看过他的十八岁,看过他的八十岁,而时间还在往前走,他们也许还会有以后。
百年那么长又那么短,时代洪流卷过来,能有几人幸免于难。以世纪为单位计量的生命太漫长,那时他们静静对视,目光里天地苍茫,岁月匆匆,仿佛转瞬之间就过了很多年。
心头一把燎原火,一烧也是很多年。
黑瞎子改主意了,他发消息给解雨臣,说赊的账要算给他的姘头哑巴张。
哑巴张暂时还不知道这件事,坐在车上的张起灵只是轻轻点了下头:“好。”
又不文明驾驶了很长一段时间,这辆顶级配置的越野终于耗干了油熄了火,停在四下静寂的草原腹地。暮色四合,金乌西沉,天边火红一片,是层层叠叠的云。
黑瞎子显而易见地兴奋起来,他拉开车门走出去,三两步登上车顶,带着墨镜直视落日。此举无疑会让那该死的眼疾雪上加霜,一阵刺痛后,生理性的泪水从眼眶滚落,瞎子起了个调,用蒙语唱一首或许已经失传的歌谣。
张起灵来到他身边时,黑瞎子说:“要是有马头琴就好了,我从小就很会拉琴。”
“你听过,”他伸手搭上张起灵的肩,把人拉进怀里,轻声道,“但你不记得了。”
张起灵用手遮住他的眼睛,凑过去亲他。微微湿润的睫毛在张起灵掌心轻颤,带着青草清香的风吹走一路而来的疲惫,黑瞎子抬手搂他肩背。那个吻变得越来越急越来越重,唇舌纠缠,寸步不让,他们怎么干什么都像要打架。
最后黑瞎子闷哼,模模糊糊地小声喊:“哑巴。”张起灵才退开一些,帮他把歪掉的墨镜扶好:“记得的。”
“有一些事,我也记得。”
黑瞎子抹了下嘴,乐了:“记得就记得,那么凶做什么。”
张起灵不说话,又给了他一副墨镜。瞎子接过来,在这一副的基础上戴好,样子有些滑稽。张起灵这才从车顶跳下去,在后备箱里翻翻找找,拿出了两盒自热小火锅和两包压缩饼干。压缩饼干都是原味,自热锅有一盒番茄牛腩,一盒麻辣香锅。
他在下面捣鼓晚餐,黑瞎子在车顶看完一场日落。
食物的香溢上去,黑瞎子循着气味跳下来,用脑袋蹭张起灵侧颈,顺走了一袋饼干和那盒麻辣香锅,留下一副墨镜和镜片倒映的天际余晖。张起灵与番茄锅面面相觑,筷子提起又放下,最后端着盒子走到引擎盖前,将竹筷伸向了黑瞎子的麻辣香锅。
瞎子笑得直不起腰,挑挑拣拣,挑走了番茄锅里的牛腩和宽粉,再把剩下的汤和配菜推回去。张起灵视若无睹,竹筷起落,尽挑喜欢的吃。
“哑巴你不能这样。”黑瞎子好不容易抢回一块藕片,认真道,“挑食会长不高的。”
张起灵置若罔闻,从后座拿出两瓶罐装啤酒放上车顶,而后抱臂站在一旁,监督黑瞎子孤军奋战,解决了剩下的番茄汤。
两人将垃圾分装密封,扔进后备箱里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黑瞎子开始整理装备,张起灵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帮他搭把手。
他们动作都很快,就像曾经任何一次整装出发。
瞎子把最后一样东西装进背包,抬手指了个方向:“我要去那里。山下最近的湖泊,我们家叫它‘草原之心’。”
天已经暗下来,浮现繁星点点,月色如银,却照不亮远处的小山包。他指的地方黑黢黢的,野草影影绰绰,形如鬼魅。而不甚明亮的车尾灯映在黑瞎子的墨镜上,恍惚间也算灯火辉煌。
“很漂亮。”黑瞎子笑了笑,墨镜挡住了眼睛,看不出情绪。他缓缓道:“真的很漂亮,无法描述的漂亮。”
“嗯。”张起灵淡淡应了一声。
黑瞎子叹了口气,仿佛真的在为此遗憾:“可惜不能带你去,你没上族谱,老家伙们不喜欢外人。”
他没说族谱早在战乱年代散落遗失,让他没机会擅作主张添个人上去。他只说:“哑巴,你抬头。”
张起灵依言抬起头,看到了横亘夜空的绚烂银河。耳畔有风过,黑瞎子的声音从车顶传来:“今夜星星最亮的时候,我就要走了。”
张起灵靠上车身,平生难得,他有些期盼天光黯淡。
“你知道吗哑巴?前几天看见你在巷口等我的时候,我就想我如果还是十几岁,一定会拉着你跟我一起私奔,别再管什么家族什么命运。”黑瞎子开了瓶啤酒,坐在越野车顶上笑,说,“可是不行啊哑巴,我们十几岁的时候不会有现在的身手,两天就得给家里抓回去。”
而如今他们都身手出众,仍然心甘情愿被困在名为“宿命”的牢笼。
张起灵翻上车顶,在他身边仰头看草原上无垠的夜空。星子很亮,像他模糊记忆中,很多年前他身边人的眼睛。
这样想着,他伸手去摘黑瞎子的墨镜。瞎子僵了一下,做好了反击的准备,但没躲开,只是笑。他墨镜下的眼睛很不乐观,瞳孔已经彻底病变,黄澄澄的,不像星子,像落日。
“看不清你了。”黑瞎子说,“还给我吧。”
张起灵于是把墨镜还给他,开了另外一瓶酒。两个易拉罐轻轻相碰又分开,细微的声响被夜风吞并。
他们沉默着碰杯沉默着喝酒,一如今天下午在车里分享一瓶矿泉水。
直到繁星璀璨,月色尤不能及。
黑瞎子将空了的易拉罐捏扁,利落干脆地从车顶跳下去。张起灵晃了下自己的罐子,还有水声。
他出声叫住刚刚背起行囊的人:“车载冰箱里有东西。”
黑瞎子挑眉,拉开车门去取。三个鲜红的矿泉水瓶,摆得整整齐齐,上面都结了一层薄霜。
难怪给他的水是热的,拿出来的酒也是热的。偷偷放了这么多血,怪不得那人一路上都是睡不醒的样子。
黑瞎子笑着摇头,将三个宝贝瓶子装进包里。他或许该说些什么表示感谢,或许该说些什么作为告别,
但什么也没有。他背起包,孤身走向夜色深处。
黑瞎子没有回头。
张起灵饮下最后一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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