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给您的一份礼物,愿您永远特别、永远独一无二。
-----正文-----
孙太太端起红茶,喝了一口。无论多少次孙太太都必须承认,仿生女仆在很多事情上都超过了以往的任何一个佣人。泡茶只是其中之一,甚至不算是最杰出的一件。
送走了丈夫和儿女,孙太太检查起自己的新邮件。仿生女仆已经帮她筛选过一遍,但广告邮件还是不少。孙太太把广告毫不留情地丢进垃圾箱,差点把那封出版社邮件当成一起扔掉——幸好她多看了一眼。
接着,孙太太叫了起来。
她张了张嘴,一瞬间有些后悔没给仿生女仆起个名字。最后她叫道:“仿生人!”
仿生女仆匆匆赶到,速度很快,脚步却悄然无息。她抬起纯黑色的大眼睛,问:“怎么了,孙太太?”
“他们刊发了我翻译的诗!”孙太太几乎控制不住音量。她挥舞着手中的平板电脑,页面上是登载了那首诗的样刊。
仿生女仆弯起眼睛,露出一个仿生人能露出的、最真诚的笑容。仿生女仆说:“恭喜您,孙太太,我为您感到骄傲。”
“我不会为你骄傲。”孙太太玩笑一样宣布,“你就是个电子词典。”
第七代仿生女仆的高级芯片花了几秒钟处理这句话。接着仿生人说:“孙太太,您说的对。作为仿生人我没有著作权,荣誉完全属于您。”
“说什么傻话。”孙太太说,“当然有你一份功劳。”
仿生女仆声音柔和:“谢谢您,孙太太,您是特别的。”
特别的,孙太太想。我的诗在世界上独一无二。
孙太太检查了自己的银行账户,发现里面多出了微薄的一笔钱。是稿费,她想。这笔钱和孙先生每个月打给她操持家用的生活费相比不值一提,却是多年来不源于孙先生工资卡的第一笔钱。
孙太太开始考虑如何应用这笔稿费。
仿生女仆来他们家的那天,孙太太远算不上愉快。听到熟悉的引擎声时,孙太太用两只手指拎起放在身边的密封袋,推着婴儿车一溜烟冲到门前。智能门锁悦耳地弹开,孙先生进了门,密封袋里的瓷器碎片迎面举到他眼前。
孙太太叉着腰,婴儿车里的两岁孩子横在两人中间,像是天平上的筹码。孙太太兴冲冲摇晃着瓷器碎片:“小丽又把盘子打碎了!她笨手笨脚的……”
两个身着工作服的工人跟着孙先生进了门。孙太太顿时退到客厅里,婴儿车都忘了推走,好像太久没见到生人的小女孩——虽然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工人们打开那个一人多高的纸箱子,露出塑料纸包着的人形轮廓。孙先生笑着望向孙太太,却看见她抱紧双臂、一脸戒备。
“我给你买了个仿生女仆……”
孙太太打断他:“仿生女仆?我为什么需要仿生女仆?”
“你自己说的,保姆们都不合你的心意。”
孙太太咬着嘴唇里侧的肉,固执地摇头:“我不需要仿生女仆。”
塑料纸被工人们利落地拆开,仿生女仆只穿着内衣的身体暴露出来。孙太太瞪着那个闭着眼睛、突然出现在自己家里的女人,它肤色苍白,像个死物。工人们示意孙先生看过来,接着在仿生女仆锁骨中心处按了一下。女仆的胸腔裂开一道缝隙,盖子弹开,露出电池空仓。硕大的平板电池被装进去,接着那块皮肤严丝合缝地恢复原样。女仆睁开了黑色的眼睛。
仿生女仆开口说话。它声音温柔,却带了股挥之不去的机器味道:“第七代家务型仿生人,给你更温馨的家——”
“——花了多少钱?”孙太太提高声音。
“——智能识别房间、自动同步环境、添加至多二十名家庭成员——”
孙先生挠了挠头:“没多少,看你辛苦……”
孙太太冷笑一声。他们大学谈恋爱的时候,孙先生和她约会却不小心瞄向路过美女,回过神时就会是这副不好意思的表情。这是想用机器女人弥补自己呢,她想。
“现在请户主确认身份。”机器女人说。
孙先生顺理成章地走到穿着内衣的死白女人面前。仿生女仆黑色的大眼睛从上到下扫描孙先生,说:“户主身份确认完毕。”
孙先生把不情不愿的孙太太拽过来:“这也是户主,来认识一下。”
仿生女仆从上至下扫描孙太太时,孙太太咬破了嘴唇内侧的肉。那个温柔但死气沉沉的声音说:“同等户主身份。”
孙太太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
旁边那位太太涂着鲜红色指甲油。助教举着补光灯,摄像凑近了拍指甲油与指间精致花朵的衬托,又站起来拍太太与花的合影。那位太太垂下眼帘,假装自己不知道有镜头正对着自己疯狂闪光。
孙太太手中的花枝没有插进花泥,在茎秆中间折断了。她换了一枝。
“仿生女仆就是个铁架子。”那位太太语带骄傲,“蠢蠢的,一块玻璃反复擦。”
另一位太太骄矜地扬起指尖。助教赶紧冲过来,戴着白手套的手为她摆好姿势。她说:“第六代仿生人就是有这个毛病啦。你赶快让你老公换一个,换成第七代就够用。”
涂着鲜红色指甲油的太太张了张嘴,没想出个回答。
孙太太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情好了起来。旁边的摄影师把镜头转向她,教她摆姿势。有些太太对这种事乐在其中,但孙太太总觉得自己像个木偶。
她的目光无聊地投向旁边备用的花泥,包装没撕,那上面还留着几个字母的品牌名,写的是“EZEL”。
“绿,”她想,接着又不明白这个词为什么会进到自己的脑子里。
孙太太开口:“我不喜欢我家的仿生人,也没看出来第七代好到哪里去。”
鲜红色一闪。那位太太掐断了花,恶狠狠地说:“有些男人在外面出轨,在家就会给老婆买仿生人……”
孙太太好像突然被刺了一下。她的想象不听她的话、自动勾勒出一副画面,在那里她的丈夫与面目模糊的女人言笑晏晏。对方没什么根据,孙太太知道——但她的这幅反应就是最大的根据。
红指甲油的女人冷笑时,孙太太的脑子里却冒出来一个毫不相干的念头——花泥上的那个单词是她大学时潜心学过的昆语。一瞬间她想起过去——刚满二十岁、意气风发的年轻女孩,举着金色奖杯,骄傲地站在“全国大学生昆语演讲大赛决赛”的横幅下边。
只不过已经过去了十多年,昆语早就碎在她的记忆里。
小宝安安稳稳睡在婴儿床上,孙太太弯下头时竟然久违地对这个小肉团产生了好感。他不哭不闹的时候看着真可爱啊,她想。
孙太太嗅了嗅幼儿身上的奶香,直起腰,看见仿生女仆在角落里垂手站着看向她。
孙太太瞪了仿生女仆一眼。
仿生女仆初始化时对他们说“请给我一个名字”。在孙先生开口之前,孙太太就抢着说:“没必要给它名字,又不是什么真人。”
小宝来到世上之前的十个月、降生世界上之后两年,孙太太都没怎么对这制造噪音的小东西产生好感。保姆流水一样换了一个又一个,但没有一个能照顾好这一夫一妻一儿一女一幼儿的大家庭。孙太太看在丈夫“三个月免费退换”的承诺下才答应这机器女人和自己共处一室。
甚至让混世魔王一般只知道吃饭睡觉捣乱和哭闹的小宝都安静下来,还让孙太太看出了些可爱。
仿生女仆举起一只手。接着,带着机械味道的温柔声音响起:“孙太太……”
孙太太用不必要的夸张姿势指向沉睡的小宝,使尽浑身力气谴责仿生女仆打扰小婴儿的安眠。
仿生女仆低下头,自觉地退出了房间。
小宝依然不哭不闹地沉睡着,孙太太却觉得他的睡颜索然无味。她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小宝的脸,叹了口气,走出了卧房。
桌子上放着一杯红茶,冒着新鲜的热气。桌子很久以来第一次被清空杂物,那杯茶显得孤零零。
不过除此以外,房间称得上井然有序。仿生女仆忠实地执行了孙太太吹毛求疵的指令,之前的小丽、阿红、芳芳都做不到的事情却被一个连人都谈不上的机器做到了。孙太太挑了几次刺,但紧接着她就后悔了——因为她再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孙太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椅背有点高,她略微仰着头。
仿生女仆站在桌子对角,垂下来的眼睛扬起来。这是那种模糊的温柔声音要响起的前奏。果然,仿生女仆说:“孙太太,向您提议购入座椅靠背,可调节您的颈椎至生理弧度。”
孙太太抓过桌子上的茶,喝了一口。比仿生女仆泡了一杯刷锅水更让她难受的是,温度、浓度和糖分都刚刚好。
“我不需要。”她硬邦邦地说。
“这对您的颈椎有好处。”仿生女仆的声音像是干燥失水的海绵蛋糕。甜的确够甜,不过总觉得缺了什么。
孙太太通知仿生人:“你不准给这个家做出任何改动。”
仿生女仆低下头。长马尾在苍白的后颈上披散下去,泛起属于机器的无机质光芒。她说:“明白了,孙太太。”
这种默然的服从又一次让孙太太索然无味。
小宝在卧房里低声抽噎。仿生女仆快步冲过去,接着就是婴儿床摇晃的声音。仿生女仆对付人类很有一套,它曾经在全家人面前报菜名一样对自己的功能如数家珍。于是孙太太知道它装配了“五套面对不同阶段儿童的科学育儿法”。
那时候孙先生得意洋洋地仰起头。刚上高中的大儿子不住地往仿生女仆的胸部瞄,而十岁的二女儿不屑一顾的样子——她早就不觉得自己是个孩子了。
无论如何,仿生人对付两岁的婴儿显然游刃有余。小宝再次沉默,孙太太却没觉得欣慰。
孙太太环顾屋子,看见瓷瓶里被仿生女仆插上了新鲜的花朵。
“我没让你换花!”孙太太喊。
仿生女仆走出卧房、走到她身边,才扬起眼睛。孙太太想到自己刚刚对仿生女仆发出声音的谴责,压抑住片刻心虚。
“抱歉,孙太太。”仿生女仆毫不含糊地道歉,但马上又问,“您希望花保持‘盛放’的状态吗?”
孙太太望了一眼瓷瓶里的花。买花的活计之前属于佣人,她们仅仅是胡乱买来一束插上。但这束花新鲜得仿佛挂着露水,向日葵、满天星和戴安娜玫瑰。
保持“盛放”的原样,孙太太忍不住想。仿生女仆有没有装配一套“喜怒无常中年妇女的应对方法”?
如果没有的话,孙太太想。她与仿生女仆对上眼神,那双眸子黑得像笼罩荒野的夜空。
她问:“为什么买向日葵?”
仿生女仆的回答毫不迟疑:“您对向日葵表现出偏爱。”
孙太太触电一样猛转头盯着仿生女仆:“怎么表现出来的?”
“从您的服饰、电子屏幕、墙体装饰、以往花卉等多处观测到向日葵。”仿生女仆照本宣科,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
孙太太有点茫然,眼神投向儿童房的墙纸,有点俗气的向日葵花纹。她想——这么明显吗。发现这一点后向日葵好像突然在她的生活中凸显,她忍不住想。为什么没有人发现过?
为什么连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偏爱?
哪怕是看上去粉粉嫩嫩的花果酒,喝得多了也会醉。太太们都已经微醺,倒是还能夹枪带棒地聊着天,一顿饭吃完天已经全黑了。孙太太打电话给孙先生想让丈夫来接,但孙先生满不情愿。“我下班回来,已经够累了。”孙先生说。
“那我怎么回家?”孙太太带了点火气反问。
“让仿生人接你。”孙先生理所当然地说。
仿生女仆的速度比孙太太想象中还快,显然走的是仿生人专用车道。私家车稳稳地停到了孙太太面前,仿生女仆从驾驶舱出来,转到副驾驶,接过孙太太手里的小皮包,又低下头为孙太太开门。仿生女仆穿着利落的白衬衫,手臂在夜色中苍白得像月光。
孙太太仪态万方地坐进副驾驶位,感觉到身后那些等在门口的太太艳羡的目光。她的心情飘飘悠悠地好了起来。
纯黑色头发从女仆的白衬衫肩头倾泻下去。这个机器人已经把自己的系统和汽车连接,抒情音乐充盈汽车内部。仿生女仆第一次这么干时孙太太觉得汽车被劫持了,但此刻她居然觉得还不错。
“孩子们怎么样?”孙太太问。
“小宝画了两幅蜡笔画,晚上刷了牙。晓彤在五点按时到家。彬彬七点半按时到家。他们想念您。”仿生女仆回答。
孙太太不知道最后那句话是真的,还是仿生女仆为讨好自己加上的。她只觉得车里的空气收紧了。
“为什么不走仿生人车道?”孙太太问。仿生人车道上仿生人司机被允许一路高速疾驰,大概十几分钟就能到家。
“系统监测到您喜欢看风景。”仿生女仆说。
孙太太的目光猛然从窗外收回来。那种被压在海面之下的感觉重新笼罩她,她从后视镜里盯着仿生女仆:“别说‘系统监测到’。说‘我认为’。”
“我认为您喜欢看风景。”仿生女仆言听计从。
抒情音乐在车里蔓延。孙太太觉得这音乐有点熟悉,又觉得浑身不对劲。就好像仿生女仆的存在像是蔓延的音乐,在狭小的车厢里无孔不入。
仿生女仆不必要地目视前方。孙太太知道仿生人的图像处理系统与汽车挡风玻璃摄像头相连,事实上它根本就没必要模仿人类瞭望。但驾驶位上的仿生人司机目视前方会让疑神疑鬼的人类乘客安心。
孙太太突兀地开口:“你们这群机器已经超过人类了吧。”
仿生女仆扭过头来看孙太太,马上又扭头向前。孙太太不想知道仿生人监测到了什么。
“翻译、司机、厨师、月嫂——还有哪里你们占领不了?”孙太太哑着嗓子。
“仿生人永远不会超过人类。”仿生女仆温柔的声音在略微调低的音乐声中毫不突兀,“人类有个人审美、有独一无二的价值,还有爱。”
“‘独一无二的价值’。”孙太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指的是懒惰、笨拙、健忘、自私吗?”
仿生女仆停顿了几秒,接着说:“我认为您出现了负面情绪。”
“这就是人类‘独一无二的价值’。”孙太太语带讽刺。
仿生女仆苍白的手臂搭在方向盘上,像是由月光组成的路。搭在白衬衫上的黑色头发有化纤的质感,这一切都让仿生人不像活人。纯黑色大眼睛映着面前的道路,仿生女仆说:“孙太太,我可能无法理解您的话,但我在听。”
孙太太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人类能理解我的话,但他们不听。”
仿生女仆像模像样地点了点头。
牢骚话和酒水一起在孙太太肚子里翻江倒海。但最后孙太太倨傲地扬起下巴:“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跟你说又没什么意义。”
在仿生女仆回话之前,孙太太突然发现车里放着的抒情歌是昆语。个人空间被侵犯的感觉达到巅峰,孙太太大喊:“停车!”
车子平稳地停在一家古董店门前。孙太太没等仿生人过来开门就冲进古董店,在卫生间的水池里吐得一塌糊涂。仿生女仆站在门边,垂着眼帘看孙太太。
孙太太终于缓过神来,有点尴尬地在古董店里转了转,想要买点什么补偿——她突然看见书橱里的一本纸书。薄薄的书脊上烫金字母有些剥落了。
Taurë Huinéva,昆语的《林间阴翳》。
孙太太拿起来翻了翻。那些单词她多数已经忘记,就像是被虫子蛀出无数空洞的纸张。但通过那些长短不一的句子,她知道那是诗集。
昆语的诗集。
孙太太翻过来看定价。她知道纸书肯定不便宜,但那个价钱还是让她低低抽了一口气。孙太太望了一眼柜台之后的店员,忽然嘲讽地笑了。
“用不着抱歉了。”孙太太告诉仿生女仆,“那是个仿生人。”
孙太太故意大声当着仿生人店员对女仆说:“Taurë Huinéva,林间阴翳。把电子书发到我的私人电脑上。”
“明白了,孙太太。”仿生女仆轻轻点头。
孙太太嘴里还带着些呕吐物的酸味,大摇大摆地带着仿生女仆扬长而去。柜台之后的店员脸上挂着呆板的微笑,目光跟着两人,又好像对两人视而不见。
“喂,”孙太太在早餐桌上对仿生女仆说。孙先生已经上班走了,一双儿女也已经身在教室。小宝在卧室里睡得正香,房子里安安静静。孙太太向后倚在仿生人如愿买来的靠背上,问仿生女仆,“你会昆语吧?”
仿生女仆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说:“昆语词典下载完成。”
“Cemenyë,”孙太太问,“什么意思?”
“天国。”仿生女仆对答如流。
“Hanwa?”孙太太又问。
“海洋。”仿生女仆说。
孙太太低声读出来一整个句子。很久没开口说过昆语,那些曾经水一样从她口中流泻出来的句子现在干涩锈蚀。Imbi Menel Cemenyë menë Hanwa tië——海洋在天国与人间的缝隙涌流。
孙太太命令仿生女仆:“你读一遍。”
仿生女仆照做。不知是否因为语言的陌生,以往仿生人声音里浓重的机械味道被流畅的昆语中和。孙太太想,多年前的课堂上,这样水一样的声音也曾属于她自己。
那是大学时的她,昆语系的优秀学生。下课之后会冲向早就等在那里的外专业男友,坐着他的电动车回到寝室,一路上叽叽喳喳讲起男友听不懂的昆语。
……后来她意外怀孕。两方家长欢天喜地,男友拉起了她的手。毕业之前他们就结了婚,在大儿子之后二女儿接踵而至,现在又来了小宝,她成了相夫教子的孙太太。翻译这一行业很快被仿生大脑占据,很多同学羡慕她的安逸生活。她说“是啊,我多开心,我好幸福——”但她的学业从此被打断打死了。
“再读一遍。”孙太太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
“昆语是属于自然的语言。”孙太太想起那位老教授的口头禅,他以自己所讲授的语言为自豪。仿生女仆大概是距离自然最远的东西了吧,孙太太想,但她觉得这声音像露水凝在书页上。
“别……别停,一直说。”孙太太的视野模糊起来。
孙太太听见海浪声。海水如同瀑布从天国倾泻悬挂,微咸的水花溅起,落在欢笑的人类脸颊上。阳光下水分很快蒸发殆尽,只留下皮肤略微收缩的紧张感,像青涩的心动。人类踮起脚,向瀑布的来处伸出手。天国看上去那么近那么鲜明,却已与人间永远分离。
“Imbi Menel Cemenyë menë Hanwa tië,”仿生女仆说,“Imbi Menel Cemenyë menë Hanwa tië, Imbi Menel Cemenyë menë Hanwa tië.”
孙太太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趴在了早餐桌上,泪水打湿了一尘不染的碎花桌布。她突然厌恶起这桌布来——如果没有这个,她能不能说服自己相信那个骄傲的优秀大学生正趴在公共教室的长桌上午睡、十几年的婚姻生活都不过是她做的一场梦?
孙太太抬起头时迎面看到仿生女仆垂下眼睛、神色宁静,一遍遍地朗诵那句诗。海洋在天国与人间的缝隙中涌流。恍惚间,孙太太以为看到了过去。
孙太太靠翻译诗句赚到了小小的第一笔稿费。她不知道该怎么花费这笔钱。她并不缺钱,也并不怕花钱。她只是觉得这笔钱要认真地花掉。
十五岁的儿子彬彬,她想。他要过生日了,不知道这个年龄的男孩子都喜欢什么。
彬彬的房间门时时刻刻都紧锁着,他只允许佣人——现在还有仿生女仆,每天去他的房间打扫一次。不过身为父母,孙太太自然有儿女房间的钥匙。
彬彬的房间出乎意料地整洁,桌子上又多了几个孙太太不明白但看上去价值不菲的东西。她环视一圈,只有那张床显得有些凌乱。身为男孩子,床乱一点倒也无可厚非。这么想着,孙太太还是忍不住上手,掀开儿子的枕头。
她看见枕头下面压着一套白色的、毫无装饰的内衣内裤。那是仿生女仆的默认款式。
怒火轰地在孙太太的头顶炸响。当她意识到时,已经攥着那套内衣三步两步冲到了仿生女仆面前。
“彬彬,”孙太太几乎吼出来,“彬彬对你做了什么?”
仿生女仆带着完美的微笑。那双黑色的大眼睛注视着孙太太手中有了些折痕的内衣,温柔的声音平静无波:“孙太太,这的确是属于我的默认配件。”
“你有没有被彬彬——”孙太太突然漫上一个荒唐的念头,“你是不是没有——”
孙太太已经生育过三个孩子,但她还是有些说不出口。
“孙太太,我有一套包括乳房与阴道在内的标准女性仿生人生殖系统。”仿生女仆的声音自然得像转播天气预报,“不过彬彬从未使用过。”
孙太太觉得自己应该宽慰,但她没有。她只觉得荒唐:“家务型仿生人为什么要有这个?”
“增值功能。”仿生女仆的脸白得像月亮,“默认配备,好评如潮。”
孙太太余怒未消。她大声告诉仿生人:“你不需要什么增值功能!你已经有价值了——”
仿生人认真地点头时,孙太太问自己:为什么跟一个脑子里是芯片、铁皮身子上下都找不到灵魂的仿生人谈什么价值?
十几年前的女大学生猛地闯进她脑海。那个女孩挽着男友的手,他们一起上了小旅馆的楼梯。
在房间门“嘭”地关上的同时,孙太太颓然垂下手臂。
或许可以给孙先生买一些新东西,她想。不过她不知道孙先生缺什么。
他们是美满的一对儿不假,不过孙太太总觉得这仅仅因为两人懒得沟通、懒得吵架。
孙太太掏了掏孙先生的大衣兜,掏出了个绑着丝带的红色礼盒。“还挺有情调。”孙太太冷哼一声,把礼盒递给仿生女仆:“拆开。”
“抱歉,孙太太,但仿生人不能拥有私人物品。”仿生女仆说。
孙太太叹了口气:“这是夫妻共同财产,现在我委托你拆开。你没有指纹。”
有了个理由之后,仿生女仆立刻照做。苍白的纤长手指拆开黑色缎带、呈现奇妙的反差。最后,孙太太看见礼盒里躺着一小瓶香水。
孙太太的脸白了。
但最后,孙太太吩咐仿生女仆:“去拿个亮绿色的礼品签来,绑上去。”
仿生女仆速度很快、脚步轻盈。苍白色的手指再次翻飞,抢眼的亮绿色标签在鲜红礼盒上像个警告。
就算仿生女仆听见了孙太太的那句低语“我香水过敏”,她也没有表现出来。
孙太太想,我为什么不生气呢?我为什么只觉得可笑呢?
孙太太最后带着仿生女仆去了城郊的天文馆。
第七代仿生人带出门绝不丢面子。但孙太太没让仿生女仆穿那套标准配置的白衬衫,而是找了自己大学时常穿的碎花裙子。仿生女仆过分苍白,明艳碎花包裹的身体似乎能融化在空气里。
仿生女仆开车极稳。孙太太只觉得窗外的景色悠扬地流过去,车载音响里昆语抒情歌安静倾泻。
仿生女仆没有扎惯常的马尾,而是把纯黑的头发披散下来。路边的霓虹灯把光芒洒落在无机质的头发上,反射出彩色的光。仿生人很美,孙太太忍不住想,简直美得不像人类。
车平稳地停在天文馆门口,几乎感受不到已经停下。也贴心得不像个人类,孙太太想。
那一晚天气晴朗。孙太太在观星镜前不愿挪动,很久才想起还有个仿生女仆站在自己身后。孙太太把位置让出来,示意仿生女仆也去看一看。
“谢谢您,孙太太。”仿生女仆温柔的、带了些机器味道的声音在空旷的天文馆中回荡,“我可以直接给您引导。您看您的上方,最明亮的是北极星。这个时候适合观测双子座,您可以看到似乎两人对立的图像。目光向下,那两颗连在一起的星体组成了小犬座——”
孙太太喃喃:“Men cenuva fánë elen——”
孙太太停顿了。几秒钟之后,仿生女仆补完出自《林间阴翳》的后半句:“——métima hrestallo círa?”
“谁得见苍白星辰,终末港口启程?”孙太太长舒一口气,从遥远而庞大的宇宙抽出一缕思绪望向仿生女仆,看见那纯黑的眸子始终没有望向夜空。
孙太太发问:“你真能看见?”
仿生女仆解释:“我的数据库里存储了本地整年星图信息,就像亲眼所见。”
孙太太笑出了声:“你们仿生人啊——是人类为你们瞎担心了。”
“孙太太,我感谢您对我的担心。您独一无二。”仿生女仆的声音回响在天文馆里,就好像宇宙的孤独回声。
就像那门语言。早就遗失在了记忆里,只能透过时间留下些微光。
孙太太扭头看仿生女仆,对上了仿生女仆黑亮的眼睛。她自己都想不到,那光能再一次亮起来。
谁得见苍白星辰,终末港口启程?Men cenuva fánë elen métima hrestallo círa?
星空之下,孙太太用力宣布:“我要给你起个名字。”
“我很期待。”仿生女仆的声音带了点笑意。
“——小鸢。”孙太太说,“我要叫你小鸢。”
“姓名重置完成——小鸢。”
“告诉我我很特别。”
“您很特别,孙太太。”
“别加称呼。”
“您很特别。”
路过那家古董店时,孙太太让仿生女仆停车,把自己的信用卡交给仿生女仆。
“把《林间阴翳》买下来给我。”
“好的,孙太太。”仿生女仆说。
孙太太突然招手叫仿生女仆过来,再次吩咐了一句。仿生女仆停顿了几秒钟,说:“孙太太,仿生人不能——”
“就当这是表演。”孙太太倚在副驾驶位。
机器脑子的仿生人终于理解。孙太太目送那碎花裙子飘飘荡荡地走进古董店,过了一会儿,又飘飘荡荡地来到私家车前,绕了半圈到副驾驶室。
“孙太太。”仿生女仆纯黑色的眼睛显得温柔似水,“我把《林间阴翳》送给您。这是给您的一份礼物,愿您永远特别、永远独一无二。”
孙太太接过礼盒,意气风发,似乎对这一切感到理所当然。
回家的路上,她在副驾驶位痛哭失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