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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撞击在孙太太耳中像是钟声,裹挟着芸芸众生一往无前。

-----正文-----

孙先生第一个出门。接着是儿子,接着是女儿。

最终屋子又安静了,只有睡着的小宝、安静的仿生女仆与孙太太。

花瓶里又换上了新的向日葵,肆意地盛放着,就像夏天。孙太太简直开始怀疑向日葵这种花是不是真的能一直盛放、永远没有凋谢的日子。

孙太太坐在双人床上,翻看着自己翻译的诗稿。她还遵循着大学时的习惯,把翻译出的句子写在纸张上,现在已经攒了薄薄一摞。在一家人洗漱时,仿生女仆会把每个人的卧室打理干净,就像他们回家之前。所以现在双人床被单平整,唯一的不完美之处就是孙太太在蓬松的被子上留下的凹痕。

仿生女仆差不多应该收拾好桌子了。孙太太说:“小鸢!换上碎花裙子,把诗集拿过来。”

孙太太的声音不大,不过她相信仿生女仆的机器耳朵。机器耳朵没有辜负她的信任——仿生女仆很快出现在门口,苍白的手里拿着《林间阴翳》。

穿堂风拂动碎花裙子的下摆。孙太太觉得那风从过去一直吹动到眼前,流动往复却又好像永恒不变。就像是几千年前用昆语写下的诗句被十几岁的少女背诵记忆,那些古老的含义在少女口中焕发生机。

诗集书脊上的烫金字灼灼怒放。

“小鸢,读点诗。”孙太太说。

仿生女仆走进房间。仿生人的声音像屋子里的水波,吟诵诗句如同祈祷:“Sana wendë nieninquëa, yan i isilmë antar miqueli——”

孙太太记得这首诗。她曾经亲手翻译过,一字一句细细推敲。雪中少女踮起脚尖,月光遍洒如吻痕。孙太太坐在蓬松如羽毛、平整如雪地的被子上,她想她今年已经三十六岁。小宝在旁边的婴儿床上仰面睡着,脸颊饱满红润如同浆果。世上的初生者还拥有蓬勃无尽的可能性,直到时光把所有一笔一笔划掉。

雪中少女从未跳舞过一般舞蹈,但烈日总会将一切抹平。

孙太太伸出双手握住机器女仆的手腕。仿生皮肤细腻凉滑、完美无瑕,孙太太的手精心保养依然被刻上了沙地一般的纹路。她觉得自己在用凡人的手去抓月光。

仿生女仆的吟诵没有停。孙太太不愿意想那机器脑袋里面哪块电路板知道她想听,最好一直听下去、直到时间的尽头。

凡人用尽全力去抓,直到月光坠落人间,轻盈地落在雪地上。月亮上有树、有生机勃勃的自然,没有吵闹的人类却有昆语写出来的诗句。诗句溜进人耳像是空气里的浮尘,微不足道却无处不在。凡人扣住无机质纯黑瀑布,水流嵌进指甲,她在泉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流星落下来,带着点肥皂水和花香味,顺着力道撞上她的嘴唇。

假如恐龙也有文明,它们会对迎头撞来的小行星许愿吗?

孙太太按着仿生女仆的手在自己的前襟纽扣上,却觉得再也无法推进。仿生女仆俯视她,无机质头发垂在她的脸颊上方。仿生女仆说:“孙太太,激活我的增值功能需要一位成年户主确认。”

“我确认!”孙太太不顾一切地叫起来。

“同等户主身份。”仿生女仆同意。

人能点燃月亮吗?她恍惚地想。碎花裙子在她眼前热烈摇曳,像是火光,她看到自己恰未经过的千万道路和被自己放弃的无数人生。溪流滑进她的指间,严丝合缝地相扣。属于自然的语言哺育她干涩的喉咙,细致又温柔,如同清泉。她波光粼粼地踏碎月光。

是月光洒向自己,还是自己向月亮坠落?

她听见自己声音沙哑:“我的名字——叫我的名字。”

仿生女仆从数据库中调用那个姓名只花了迟钝人类无法察觉的时间。温柔声音毫无凝滞地开口:“——许鸢。”

那个名字落在她的耳朵里几乎有些陌生。她失控地颤抖。

溪流在山峰与幽谷之间涓涓流淌。月亮掉下去,把她点燃。

“许鸢,许鸢。”仿生女仆在她耳边喃喃,“Aia Yuan quanta Eruanno, i ëa minya.”

自己被昆语赞颂,她颤栗着意识到。许鸢,您美妙绝伦,您独一无二。

诗稿雪花一样散落在她身边,灵感散落飞舞,像是理智的助燃物。她觉得那火焰从小腹烧上来,顺着脊椎一路升腾,最终灌注她的头脑,好像火花旋转着燃烧。她尖叫着溺水,又蓬勃地升上星空。

女儿翻她放在餐桌边的稿子,大惊小怪:“妈,您还写诗啊?”

她不愿多谈:“我翻译的。”

“妈,您还会外语啊?”那张充满胶原蛋白的脸肆意展示着惊讶。

“这是昆语,昆语——”她张开嘴,又闭上了,“——对,我会外语。”

女儿说:“但现在都用翻译软件了,我看仿生人说不定翻译得比您还好——”

多年前的课堂上她曾见过老教授气定神闲地说“别担心。人类的翻译拥有独特的灵魂,机器无法取代”。但她的情绪在那一瞬间被引爆,她叫道:“怎么可能!机器能翻译文件,不能翻译诗句!”

“大数据、人工智能。”女儿抓过她的智能手机,在更新商城挑拣起来。她炫耀一般把年幼的手指锤击在屏幕上。

仿生女仆说:“昆语文学翻译模块下载完成。”

她倚在仿生人挑选的靠垫上看着这一切,想要干预却觉得仿佛身在无声的水下,被压迫在水流之中。靠垫柔软,是女仆用机械脑子货比三家之后的选择,舒服得像靠在云朵里。但她只想回到没有仿生人、没有网络,甚至没有机器的时代。所有人围坐在篝火边,服饰粗糙、生活无着,却一起用昆语唱着古老的歌谣。

女儿抓过她的诗集,手指上的油渍玷污了烫金书名。她随意翻过一页,告诉仿生人:“给我翻译。”

流畅的汉语从仿生人口中吐出。她往日会觉得那是清澈的水流,此刻却觉得那是凉滑的绳索勒住她的脖子,越拉越紧,直到她连挣扎的力气都被剥夺。

……她不知道女儿什么时候离开去上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早餐桌前坐了多久。她想起今天自己计划要翻译的诗篇,现在看来像个笑话。

恐惧像黑暗的潮水漫上她的胸腔。她不行,她想,这样下去,她会死掉。

“——仿生人。”她说。

“我在。”仿生女仆声音温柔。

她用力吸气,好像肺叶失去了吸取氧气的功能:“我这周末会带你逛街。你可以买衣服,想要什么都可以——”

“谢谢您。”仿生女仆毫不迟疑。

她忍不住想,仿生人知道什么叫谢谢吗?她真的会感受到人类的情感——哪怕任何一种吗?如果没有——一定没有吧?但为什么机械脑子能挤走人类翻译家,用没有灵魂的处理器处理那些有灵魂的句子,还能以假乱真骗过人类?

她下令:“删掉你刚才下载的东西。”

“昆语文学翻译模块已删除。”

“今天的部分,我们继续翻译。”她说。

孙太太问仿生女仆:“你喜欢哪个颜色?”

仿生女仆看了看红蓝两条连衣裙,说:“红色。”

孙太太也喜欢红色。孙太太示意店员把红色连衣裙包起来,在店员殷勤地拿来袋子时又改了主意。孙太太说:“你直接穿上吧。”

仿生人照办,生动的红色一直垂到仿生女仆光裸的脚面。孙太太觉得那片月光被鲜艳的颜色压住了,再也飞不起来。

“仿生人,”孙太太突然开口问,“你真的有偏爱的颜色吗?”

仿生女仆没有迟疑:“仿生人没有偏爱。我认为您喜欢红色。”

孙太太愣住了。随即,她笑出了声。

带着仿生人逛街的人并不少。孙太太看见许多仿生人都有一副生动热烈的表情,似乎个个情感丰沛,倒是衬托着身边的人类同行者冷冰冰不近人情。

人类与仿生人欢笑着、热烈地交谈。哪怕仿生人没有偏爱。

孙太太带着仿生女仆去了仿生人美容店,仿生人从那些复杂的发型与妆容间准确地选择出孙太太最偏爱的款式。深茶色头发,发梢微卷。长长的眼睫毛,略带小麦色的健康肤色,脸颊恰到好处地打上腮红。

当店员得意地在孙太太面前展示他们崭新的作品时,孙太太瞪大了眼睛——随后冷冰冰地吩咐:“恢复原状。”

那种样子的女孩,有过一个就够了。孙太太想,没必要又造出一个,然后再把她毁掉。

周三晚上,孩子们放了学之后还会有补习。孙太太独自开车把孩子们从学校接走,再送到补习班。

女儿上车之前,孙太太关掉了广播里的昆语歌曲。

“仿生人在哪里?”女儿脆生生地问。大儿子似乎也抬起了头。

“仿生人在家里做家务。”孙太太有点骄傲地回答,“我可以陪你们。”

孙太太想,自己牺牲将近四个小时空余时间陪这些小孩上补习班,还要和那些搔首弄姿的太太们挤在一起——这一切只是因为小孩需要自己的陪伴。

“为什么仿生人不能来送我们?”大儿子问。

孙太太无法理解:“你们想让我陪啊。”

两个孩子交换无奈的目光,闭上了嘴。

无端惶恐漫上孙太太的胸腔。我来这里不是因为你们的需要吗?孙太太突然开始怀疑自己的理解。自己猜不准两个孩子的喜好,仿生人眼中的自己却一览无余。孙太太想,自己需要两个孩子的程度已经高过了他们需要自己的程度。

孙太太干巴巴地开口:“那,我送完你们就回家,让仿生人来接你们。”

两个孩子雀跃起来,孙太太却仿佛坠落进冰水。

智能门锁悦耳地弹开。孙太太看见婴儿床被放在客厅,卧室的门关着,看不见仿生女仆。孙太太正要开口呼唤,却听见仿生女仆温柔的声音响了起来,因为卧室门的阻碍显得有些沉闷。

孙太太听不清。

孙太太低下头,看见门垫上放着孙先生的皮鞋。

塞壬的歌声,孙太太想。她不该听,她不想知道一切。但那声音牵引着她,让她一步一步走向紧闭着的卧室门,侧耳倾听。

“我的蝴蝶——”孙先生的声音断断续续。

“您太棒了,您独一无二——”仿生人温柔的声音里带了些喘息。

孙太太觉得火焰从耳膜烧进来,烤干大脑,化成左胸燃烧的火。她看到瓷瓶里的向日葵,她想把那脆弱的瓶子摔碎、让怒放的花朵无助地摔在地板上。但她又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似乎从高空俯视着整座庞大又孤独的城市。无数没有心的仿生人做出装模做样的承诺,又肆无忌惮伤害芸芸众生的灵魂。

卧室门重重摔在墙上,孙太太看见自己的丈夫压着月光。

孙先生惊惶地弹起来的样子甚至让孙太太觉得有点可笑。孙太太看见大片仿生肌肤暴露在空气中,抓着床单的手指简直失去了与雪白被子的界限。仿生女仆纯黑色的头发披散着,嘴唇艳红,表情生动。

多年前的自己也是这么笑起来的吗?

“……有多久了?”孙太太问。

孙先生似乎一下子被打开了言语开关,慌乱辩解:“这是第一次!”

“仿生人。”孙太太说。仿生女仆抬起了头,已经退出了增值模式,孙太太看到了熟悉的冷静眼神。孙太太问,“有多久了?”

那声音温柔又机械:“两个月零四天。”

孙太太不愿意去计算,脑子里只记得仿生女仆还没过三个月退换期。

客厅里的小宝被他不能理解的喧嚣吵醒,嘟嘟囔囔渴求着来自世界的关注。

“第一次……”孙太太觉得自己嗓音干涩,就好像自己在亲手为此生挚爱签署死亡判决书。但她必须知道——就像她必须知道仿生人的机器脑子究竟有没有偏爱,“第一次,是在诗集之前还是之后?”

孙先生小声问:“诗集?”

仿生女仆毫无迟疑:“诗集之后。”

笑声毫无缘由地冒上她的喉咙。孙太太觉得自己身在无意义的冰原里,以荒谬维生。背诵昆语诗词的少女远远地看着她,风吹动那条碎花裙子,拂动仿生女仆的无机质发丝。但昆语已经死了,被没有灵魂的机械脑子压缩成0与1赚取人类的廉价感情。当孙太太发觉时,她已经笑出了声。“个人审美、独一无二的价值与爱”,人类可怜巴巴地骗自己第七代家务型仿生人有量产的灵魂,只因为仿生人声称人类独一无二。孙太太捂着肚子,笑得蹲在地上。

小宝得不到关注,在客厅遥远地哭喊。

“它只是个仿生人!”在哭声中,孙先生急急忙忙辩解,“我只爱你——”

“对。”孙太太好不容易直起身子,冷冷俯视孙先生与仿生女仆,“它只是个仿生人。我不怪你,但我再也不想见到它。”

纯黑色大眼睛里的光芒熄灭了。仿生女仆的胸腔开启,露出里面的电池板。工人们取下电池,动作熟练毫无感情,好像流水线上的装卸机械手。

孙太太抱着双臂看着这一切,牙齿研磨着嘴唇内侧的肉。第一次她见到仿生女仆打开胸腔时心里毫无波澜,此刻却忍不住想起自己在雪地般的被子上有一下没一下抚摸仿生人的身体,手指划过仿生女仆毫无瑕疵的白色‍‌乳‎‌房‌‎‎。

孙太太觉得被打开胸腔一览无余的是自己。

瓷瓶里的向日葵无人照管、快要枯萎了。孙太太快步走到书桌前,抓过那本烫金诗集和手写的译稿。孙太太猛转身时译稿在她手里翕动,那上面字迹娟秀,像是蝴蝶被捏住的翅膀上徒劳的花纹。

孙太太把诗集和译稿塞进仿生女仆空荡荡的电池腔,泄愤一样摔上盖子。但女仆的胸腔太小,无法承载、再次弹开。

血腥味在孙太太嘴里蔓延开。

译稿的一角从雪白皮肤上深不见底的缝隙里漏出来。孙太太的手按在凉滑的仿生皮肤上,机械地用力撞击,一下又一下。

雷鸣般的巨响让小宝嚎哭。那撞击在孙太太耳中却像是钟声,裹挟着芸芸众生一往无前。

完稿:2021.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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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感来源:英剧《真实的人类》,不过本故事中仿生人的自我意识只是人类自欺欺人。

《底特律变人》‌‎‍同‍‌‌‎人‎‍‎‌‍文《Wonderful U》。

昆语是中土大陆的昆雅语,语言属于托尔金,语法错误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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