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医院醒来,推开陈简一。既然感情不深,那就早点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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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在梦里,一直在下坠,下坠……最开始还能感觉到速度越来越快,现在只有簌簌的风声。好大的风,吹得我脸疼,浑身都疼——我醒了,我还活着,我能确定自己在医院里,这刺鼻的消毒水味让人心慌。
一动都动不了,我听到周围有脚步声,有医生来给我做检查,还有凌松柏焦急地询问病情的声音。他们用什么手电筒晃我的眼镜,我的生理反应好像给了他们想要的答案。
昏昏沉沉的,我又一次睡过去,仿佛这样的片段我经历了无数次。终于,在某天的清晨,我彻底醒过来。
依旧是不能动,麻药的药效过去了,浑身上下像是有无数的啮齿动物在撕咬。我看到天花板慢慢变得清晰,喉咙里发出沙哑的低吟。身边的人动了,我才认出来是阿爸,他仿佛几天之内老了十岁,头发竟然白了一半,脸颊也消瘦:“阿哟,疼不疼,阿爸给你叫医生啊。”
“不疼……”我坚持着说出这两个字,喉咙好像被扯开了,嘴里有些甜腥味,可能是血。医生还是来了,又是一些我不懂的检查,他们跟我说,我早就过了危险期,也一定会痊愈的,只是治疗的过程会很漫长,让我有耐心。
这越听越像是某种安慰剂。
医生说,几百斤的道具从三米高砸下来,还好落我身上的都是爆裂开的碎片。只是,如果我没有扑过去,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凌松柏。他夸我人好,说我一定要放松心态,这点伤很快就能康复。
这点伤……我的左半边身子不知道断了多少骨头,听说六个小时才出手术室。左腿和左胳膊都打着石膏,医生说要等拆了之后才能判定具体情况。我坚持问了最坏的结果,他犹豫很久才跟我说:“你放心,走路肯定是没问题的,只是,跑、跳运动,以后还是少做。你还年轻……”
不能跑、不能跳,基本等于告别了演艺生涯。谁会要一个只能坐在椅子上说台词的演员。也许有这种角色,客串个嚣张到不肯起身的江湖大佬,或者甚至演个残障人士……我越想越难受,右手的手指攥紧了被子。
疼,钻心的疼,这种疼痛会伴随我往后余生。
我知道我脸上贴着一块胶布,从左耳到下颌,医生不给我看照片,但那种撕裂的疼痛告诉我,伤口一定很深。我不能吃固体食物,吃流食也会痛,这样的伤痕,就算好了也会留疤。
阿爸一路安慰我,说没关系的,咱家又不是靠我挣钱。
凌松柏在我清醒的那天下午来了一次,带了一些我根本不能吃的水果,无奈只能分给隔壁病房住院的小朋友。他留了一个苹果,坐在我床边一边吃一边说:“我有时候觉得你是真傻……我们给你叫救护车的时候,你迷迷瞪瞪的,拉着我的手说了好多,我一个字都没听清楚。”
“我不记得了……”重大的创伤很有可能带着顺行性失忆,我反正一觉醒来已经在医院。
他将苹果核扔到垃圾桶,擦了擦手:“我看了监控,是有人半夜去破坏了我们的道具,已经报案了,你的医药费不用担心。好好休息,那部电影虽然没办法参与,但是导演跟我说他特喜欢你,以后有好角色肯定记得你。放心,就算以后什么戏都没有,我都能养着你。”
我说话费劲,只能嗯了一声当做回应。他看着我,半晌,拍了拍我的右手:“谢谢你。什么都别多想,好好养着,养得白白胖胖的。”他不擅长表达关心,嘴还是那么毒,却让我鼻头酸酸的,更软乎乎地嗯一声。他伸手抓我头发,帮我露出眼睛:“你还在手术室的时候,陈简一来看你,抱着腿坐在地上,眼睛都哭红了。要不是工作,他肯定得一动不动守到现在。”
我是第三天下午才见到陈简一的。我昏迷时,赶上他的剧组在外地拍外景,他用三天时间把剩下的十六场戏全都拍完,妆都没卸就坐火车回来,直奔医院。阿爸说去买饭,给我们腾出空间。我看着他,忽然想哭,我用这三天想了很多很多。
“阿一,”我轻声说,“我们分开吧。”
他猛然抬头,不可思议望着我:“你说什么?”
“既然还没确定,就,就尽早结束吧。”我不敢看他,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眼里好像有火,一路灼烧着我,把我熔化。我浑身又开始酸痛,痛得我流泪,陈简一立刻用纸巾帮我擦左边的泪水,怕沾湿伤口。
“什么叫还没确定?我都跟你求婚了,你答应了啊……”
我忍着哭腔,可怎么也忍不住:“阿一,我们分手好不好。”
“不好。”
“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还是动不了,抽噎的时候痛到眼前出现白星,“我永远没有办法回到你喜欢的样子……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这种以后要领伤残津贴的人,没有前途,没有未来……你来之前,我试着练习,看看能不能给你展示你最喜欢的那种笑容,我发现我笑不出来啊。”
我好想是打开了什么开关,所有的真心话都在往外倾泻。
陈简一还在帮我擦眼泪,一路摇头,让我停下。我停不下来,我宁愿喉咙痛到都是血丝的铁锈味我也要说:“如果,如果哪天我能站起来,我能回到从前,你还没有结婚的话,我们再试试,好不好?”
“不好,为什么要浪费时间,”他固执地拒绝,紧皱眉头,“黎佑,我不跟你分手。”
“别傻了,本来你家人都不喜欢我。他们更不会喜欢一个一事无成的,残疾的,可能以后需要别人照顾一辈子的废人啊……”
“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谁劝都不管用。”
我哭得更厉害,幸好是单人病房,没有人看到我泣不成声的狼狈模样:“阿一,我,我们给彼此一些时间,好好想清楚……你先回去吧,你先走吧。”我不敢再看到他,不敢再承受他的恩惠,我怕我会心软。于是我用右手去推他,即便使不上力气也要推开他:“走啊,陈简一,我让你走啊。”
他离开了,我躺在床上,看着吊瓶里的生理盐水滴入我的身体。
阿爸回来了,他可能已经在门口站了许久,捕捉到我们的谈话。他坐在椅子上,垂着头,片刻后才说道:“阿哟,其实……我今年已经六十三岁了,还能照顾你多久。我相信凌松柏他会管你,但他有自己的家,你还是,还是多珍惜身边的人……”
“我配不上他。”
阿爸跟我说了很多,大概是怕我有抑郁倾向,一个劲夸我,从我小学考满分到演戏拿奖,能想出来的光荣事迹全都说了一遍。然后他说我乖巧懂事,说我做什么都努力用功,未来做哪一行不用愁。这是第一次,阿爸这样夸奖我。从小他就像是一个古怪的老头,想让我继承家业,想让我做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规矩小孩。
可能阿妈走后,他真的看开了很多事情。金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努力一辈子更应该赚取的反而是名声。人类有三次死亡,最后一次便是所有人都不再记得他的存在。很多艺术泰斗,即便过身百年依然存在于街头巷尾的谈论声中,如果我能做那样的人……
可是我做不到,我这半边动不了的身子,这破了相的脸,我能留下什么?估计就连我曾经的那些所谓家庭丑闻,也马上被忘记,只会变成破冰颁奖礼百科界面上的一行字,隐藏在诸多大家中间。
阿爸絮絮叨叨,我听着,听着听着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又是一通检查,医生夸我心态好,说过几天就能回家了。拆石膏估计还要许久,这段日子阿爸必须全程照顾我。我担心他有些吃不消,便自己偷偷计算请护工的费用。照这样下去,我得八十年才能还清凌松柏帮我付的赔款……如果我还能接到戏。我该做什么呢,我可能要做一辈子轮椅的人,还能做什么。
用我残存的那点流量,去各种慈善机构演讲吗?告诉大家怎么笑着面对生活?可我自己都没办法笑着面对。所幸片场事故被凌松柏压住了,新闻只说我受伤,热度也没多少,我仅有的一些粉丝都在留言说等我回来,我怕是又要辜负了大家。
今天阿爸有事,我尝试自己度过一个上午,还是有些困难,水洒了满床,最后不得不按铃叫护士来帮忙处理。我好像生活不能自理一般,突然颓然。终于弄干净了被褥,护士刚走,有人推门进来,竟然是陈简一。
而他身后,是他父母。
我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愣愣地看着伯母将一袋核桃粉放到床头,而第一次见面的、传说中凶神恶煞的伯父竟然主动问好。我都忘了该怎么说话了,想要起身跟他握手,却扯到了伤口,陈简一立刻扑过来扶住我的后背,让我躺下:“乖,别乱动。我看你脸色好多了,还那么痛吗?”
“没,不难受了。”我努力让自己的心跳平复,始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的父母。昨天我们刚刚吵完架,我哭着把他推出门,说要分手,他今天竟然把家长带来见我。
“挺好,挺好,”伯母笑着,帮我把床头的水杯添满,“本来想早点来看你的,阿一说你之前住ICU不方便探病。不疼了就好,听说过几天就出院了?什么时候,我让阿一来接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求助一般望向陈简一,他赶紧说:“这得问问医生才知道。”
伯父缓慢地点头,他的目光好像是X光机一样在我身上扫来扫去,问道:“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吧?”他还没说完,就被陈简一和他妈妈一起制止,伯父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有点可爱的茫然,好像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但又知道确实是说错了。
我笑了笑,回道:“积极做复健就没事啦。”
“不介意的话,让阿一照顾你吧,”伯母轻轻拍我的右手,“他这几天啊天天晚上睡不着,就念叨你,不让他照顾你他怕是要急得掉头发。”
我转头看向陈简一:“你不上班?”
“前天不是杀青了嘛。后面的电视剧剧本我不喜欢,推掉了,”即便是二封视帝,但是奔腾的合约规定他不能拒绝剧本,一定是去跟高层求的休息时间,陈简一的笑容让我心里一阵酥痒,“公寓装修,阿哟收留我吧。”
我点点头,他笑得像是大金毛,献宝一样从随身带的纸袋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放在我身前的桌子上。我看到,封面上写的是《婚礼策划指南》。
他一边翻开一边说:“反正你现在躺在床上没事干,不如看看想去哪里结婚。不想弄婚礼的话,我们旅行也可以,等到你好了就出发。”陈简一永远那么大胆,不允许我否决,而我只敢用余光看伯父、伯母的反应。
伯父说道:“旅行怎么行,必须得举行个仪式。”
伯母拍他:“少说点儿,听孩子的。”
我感觉眼眶有些湿润,我不知道是因为被他父母接受,还是看到了他父母的互动,越发想念我阿妈。阿妈,我在心里说,我找到能够爱一生,也会爱我一生的人了。我们在策划婚礼,我要和他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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