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一无所有,也拥有过一切的可怜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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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峨的杭爱山连绵不尽,鄂尔浑河自山上奔腾而下,如一道玉带,系在草原的腰际。
哈剌和林依山背水,百年以来,依旧矗立在漠北草原之上。而今,蒙古帝国的昔日明珠,窝阔台汗亲自营建的世界之都,在岁月的打磨中已黯然失色。
商铺和寺宇繁华不再,空荡的官署亦无声诉说着岁月的凋零。偌大的万安宫冷寂空旷,宛如一座梦中降临的城堡,如此虚幻又如此陌生。
皇帝爱猷识理达腊凝神而立,默然仰望这座陌生的城池,直到众人的高呼唤回他的思绪。
“陛下,仪礼开始了!”哈剌章在身旁悄声提醒。
雄浑的古乐从号角中悠扬流出,在通赞的导引下,年轻的皇帝被人扶上白毡,稳稳端坐其上。
七名蒙古贵族团团而立,合力将皇帝的白毡高高抬起,踏着万安宫的殿阶举步而上。
视野骤然开阔,皇帝放眼一望,如坐雪山之巅,广阔的寰宇被他尽收眼底。祖辈历经艰辛打下的富饶帝国,如今已轰然破碎,成为一个日渐死去的庞大废墟。而今,他却要踏着这片废墟登上皇位,重塑祖先的荣耀。
如此不切实际的愿景,是否是一个幻想?
皇帝茫然想着,久居中原的他一夕回到漠北,周围一切都如此陌生。陌生的都城、陌生的部众、陌生的礼俗……那一瞬间,他竟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蒙古的子民。
要想重新统治这片疆土,首先要学会做一个真正的蒙古人。
富丽堂皇的万安宫巍然耸立,即便衰落,依旧昭示着昔日的荣光。
举毡的贵族拾阶而上,穿过宫门,走进空旷的大殿,百年以来,殿内的绿色釉砖已斑驳破损,每一处尘埃似乎都封存着旧日的故事。
皇帝凝神打量每一处殿内角落,这将是他的国都,是他的独一无二的宫殿。
大殿正中,那座高大的银树依旧炫然夺目,似乎不曾历经沧桑。树底的四只雄狮昂首而立,而昔日喷涌美酒的狮口却已经干涸;树顶那舒展羽翼的天使,就是也里可温(1)信仰的神祇吗?
皇帝出神地凝望,意料之外的新奇感多少冲抵了心里的伤怀。
贵族们穿过大殿,最终把皇帝扶至镀金的宝座之上。他最终以最郑重的仪礼,以蒙古人的方式坐到这至高的权位之上。
他坐在此处,仿佛就坐在世界的中央。
可是帝国的荣光已成落寞的遗响,他所拥有的不过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失落的帝国罢了。
一念及此,皇帝怆然下泪,众汗之汗的威名早已不复存在。时至今日,他不过是个背负罪孽的囚徒。正是命运,将他囚禁在这世界的中央,囚禁在冰冷的王座之上。
至此,他已无路可退。
“陛下!”
在他失神的瞬间,以哈剌章为首的七名贵族已带头下拜,汇聚一堂的蒙古贵族,无论是追随到漠北的重臣,还是西北诸藩的代表,都拜倒在新任皇帝的御座之下。
一把尊贵的宝剑递献到皇帝面前,皇帝握剑于手的一瞬,仿佛握住了命运的权杖。在通赞的指引下,在场贵族齐声高喊:“黄金家族的血裔,至高无上的合罕,我等情愿、请求并决定您当我们所有人的头领和主人!”
皇帝默然一瞬,随即正色敛容,威严的声音清晰地直抵每人心底:“尔等奉我为主,可愿听奉皇命,召之即来,任我驱遣?”
“我等悉从驱遣,忠心效命,万死莫辞!”众人轰然回应,声音如震天的惊雷,久久回荡在大殿里。
皇帝巍然起身,赫然抽出鞘中的宝剑,他冷眼凝望众人,冷漠的眼神亦如剑锋般寒光凛冽。
“如此,自今日起,朕之口谕,便如宝剑!但有违命,皆当处斩!”
殿内一时息声,所有人都拜倒在这长生天授予的君威之下,无一异议,也不知过了多久,众人才山呼舞蹈,三跪九叩,再次向新皇俯首陈臣。
皇帝仍仗剑而立,凝然冷视殿内山呼叩拜的忠臣,一瞬间竟有种失真的虚幻。许久,才听他冷然训示:
“红贼犯我国土,毁我城池,夺我财富,尔等可愿随朕兴复山河,重振荣光?”
“兴复山河,重振荣光!兴复山河,重振荣光!”
齐声的高呼如怒潮般翻涌而来,瞬间激起心底的仇恨,那丧失国土的痛苦,那颠沛流离的苦难,总有一日,他要一一讨还!
在如潮般鼎沸的高呼之中,皇帝犹自冷静,待声浪稍歇,他再度开口:“汉人有句古语,‘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朕今日继位,即以‘宣光’为年号,延揽四方忠义,以为恢复之计。愿我煌煌大朝,重振中兴,如明月复升,再现荣光!”
“重振中兴,再现荣光!重振中兴,再现荣光!”
再现荣光?皇帝亦不禁启口,如呓语般轻声重复着。这到底是终将实现的雄心,还是自欺欺人的空想?他一时也不明白,可是他站在这个位置上,命运使他不得不如此。
他背负着所有族人的命运,背负着延续国族血脉的命运。
可是这样沉重的命运,就只他一人承担?
所谓延揽四方忠义,是否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他败走和林,随行不过十余几人,那最为帝国倚重的中流砥柱,如今又在何方?
扩廓帖木儿。
皇帝默念那个名字,每一次回想,都像撕开伤疤一样疼痛。
仪礼结束之后,在众人围簇之下,皇帝走出大殿,乘舆而过,将这个陌生都城的每一处一一访便。
废置的官署要重新拾整,商铺的繁华要一一重现,佛寺古刹要钟声长鸣,教堂礼拜寺要唱赞不断……这座世界之都,就该有世界之都的荣耀。
皇帝登上回教徒营建的宣礼塔,从高处将都城的全貌尽收眼底。都城的百姓闻说皇帝在此,亦蜂拥而至,争先恐后地挤上前,将或新奇或敬畏的目光递上高塔,凝聚在万众瞩目的那一人。
这个年纪轻轻、容颜秀美的皇帝看来如此孱弱,当真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子孙?
这个败走和林、丧失故土的亡国之君,当真能恢复祖先的荣耀,夺回繁华富庶的汗八里?
各种各样的疑问在众人心头徘徊,但很快就烟消云散。只要有一片草原供人生存,谁还在乎那千里之外的陌生国都呢?
寻常小民是不甚在意的。
皇帝不曾晓得这些心思,只是凭靠塔楼而立,放眼瞻望。那一刻,头顶的青空是如此迫近,似乎触手可及。
举目远望,鄂尔浑河在城外奔涌而过,每一簇水浪都荡漾着轻盈的柔波。雄壮的杭爱山沉默地耸立在城后,用宽广的胸怀庇佑帝都的每一方土地。
至少这片草原,还是他完整的土地。
皇帝默然想着,心中似有慰藉,很快又茫然若失。
燕然勒功的故事他是知道的。眼下虽北避和林,可那明朝皇帝绝不会就此罢手,遥远的漠北草原亦非安稳之地。(3)
到了此地,他已退无可退。待到穷途末路的一日,谁又能为他守护呢?
扩廓帖木儿。
皇帝念着那个名字,徒然祈求着最后一丝虚幻的希望。
但他很快又陷入绝望,因为他的祈求,不过是一句没有回声的话语。
可怜之人!他徒然叹息,轻柔的声音如黯然凋谢的玫瑰。
一个一无所有,也拥有过一切的可怜之人!
他轻叹着,终至荒唐一笑。
塔下的人推推搡搡,争抢着上前,想要一睹皇帝的形容。可无人能看清他的神情,高高在上的皇帝如神灵一般虚幻,遥远得触不可及。
皇帝亦投下目光,似是无意般打量着城内聚集的子民。
这是他的子民,倚仗他庇佑的子民。
也不知过了多久,拥挤的人群中陡然爆出一阵喧哗,似有人骑马而来,蛮横地冲散行人。
其人来势汹汹,身上似有杀意,众人虽不满,却无人敢撄其锋芒,纷纷退避至两侧,小心躲开。
城内登时出现一片空白,陌生的闯入者不合时宜地占据此处,可他勒住马头,茫然四顾,似在焦虑地搜寻着什么。
皇帝亦不由注目,目光不经意地掠向那人。
在那一刻,他仿佛被什么攫住,如人指使般抬眸,很快接住宣礼塔上遥遥递来的目光。
他猛然望住那眼神,一时神魂俱失,浑身脱力。
天空之下,他的目光是如此闪耀,像璀璨的星芒,那是他毕生为之而战的光辉。
在那一刻,焦躁的骑手如雕像一般凝固在马上,只静静抬头,一瞬不瞬地仰望高高在上的君王。
而他的君王亦垂目而视,目光迢递而下,像一条从远古而来的河流,无声地流淌至今。
风绕过塔楼,回荡在天地之间,卷走了一切声息。万物似已隐去,一切都回归到鸿蒙之初的静默。
扩廓帖木儿。
他的君主再一次默念他的名字,终至泪落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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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也里可温:元代对基督徒的称呼。(2)皇帝的继位仪式参考了《黑毡上的北魏皇帝》,原始史料应该是蒙古帝国时期传教士的游记和《瓦萨夫史》等。举毡立汗是内亚游牧民俗的传统。(3)燕然山即是杭爱山。哈剌和林,简称和林,位于现在蒙古国境内。(4)至于保保如何从河里活命的,史书记载是借着浮木渡过黄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