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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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灼燃烧的篝火下,雄浑的古乐袅袅流淌时,扩廓仍恍然出神。
这首《阿剌来》于他而言并不陌生。早年随父亲察罕征战,他犹记得数万将士慷慨放歌的豪迈雄壮;此曲亦曾被先帝妥欢帖睦尔改编为天魔舞曲,衬着香艳飘逸的舞姿,听来别有一番风情。然而今夜,在皇帝宫帐前的酒宴上,再听旧曲,心里就像这低回婉转的曲调一般,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胡琴拉出的曲调幽咽绵长,像飘渺的炊烟一般,随风出走了很远;火不思弹拨的碎音单调凄厉,如同荒漠里滚落的砾石,被狂风吹打来去。一曲奏罢,只余荒凉的余音,伴着夜风来往不绝。
大宴之上,诸王亲贵团团围坐,皇帝起身举杯敬祝,祝酒词未及出口,便已泪流满面。此情此景,在场诸人亦不禁泪下,闻声哽咽。
扩廓坐在下首,离皇帝甚远,夜色之下,无法看清他的神情,只能隔着昏黄暗弱的火光,勉强描摹他的轮廓。可即便这样,一颗心仍是止不住的悸动:他何敢奢望,有生之年,在这荒凉绝远的漠北孤城,还能见到朝思暮想的故人。
就像见到荒地上最后的玫瑰。
他漠漠想着,终至荒凉一笑:早年那些荒唐的情事,早已如烟般随风流散了。
皇帝拭去眼泪,举杯一一敬过重臣。有随他奔赴漠北的哈剌章、不兰奚、蛮子,也有西北诸藩代表阔阔帖木儿等人。待饮过一巡,美酒下腹,稍稍遣散愁怀,皇帝脸上才透出点儿笑影。
“昔日,因窝阔台后王阿鲁辉叛乱一事,先帝一直心有余悸,即便避走上都,仍不肯求助西道诸王,乃至抱憾而逝。今朕落难于此,幸蒙诸藩兄弟推戴恩助。朕即位于和林,红贼实难心安,况其传国玉玺未得,即便窃夺神器,亦难称为正统。他日必出兵相胁,但有此日,还望诸王兄弟齐心协力,助朕抗敌。”
皇帝姿态放得甚低,拉拢之意显而易见。虽是落魄,他心里也自有底气。早年同孛罗对阵,尚是太子的他就曾征调西域诸王同扩廓合兵攻孛罗,即便今日败走和林,诸王依旧会卖他情面。因为黄金家族的嫡系血统无与伦比,而先帝乌哈噶图汗的正统血裔,也只他一人。(1)
一旦红贼攻陷了和林,西道诸王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当年大元在时,即便是远在西北的诸王,亦能享有中原汉地的食邑,时至今日,这份供奉早因红贼作乱而断绝了。(2)
事关利益,自要同心协力,共抗外敌。
皇帝这般表态,阔阔帖木儿自是心知肚明,他奉命镇守和林已久,受西道诸王所托,而今既被皇帝拜为中书重臣,自要全力辅佐新帝。是以饮下酒后,便慨然道:“陛下何出此言!天下者,乃世祖之天下,先帝之天下,更是陛下之天下!今不幸为红贼窃夺,诸藩大王虽远守西北,而悲慨痛郁之情,未尝有一日平息!惟愿陛下勿以失国为沮,奋然重振,则我大朝中兴,河山光复,指日可期!”
“河山光复,指日可期!河山光复,指日可期!”
一言既出,群情振奋,在场之人纷纷举杯高呼,一扫先前的低迷。诸王勋贵齐齐簇拥上来,争相向皇帝敬酒,皇帝激动之余,一一饮罢,又举杯向席间敬祝。酒到半酣,刚刚那点愁郁也就一扫而空了。
扩廓却并未上前,只在席上一角安坐,冷眼望着众人,仿佛这宴饮全然与己无关。他从中原艰难北上,流离到此,却无一官职,无甚名分,只能在席上一隅,旁观别人的悲欢。在那人眼中,他又算得什么呢?难道自己便如此不堪信任?
狠狠闷下一口酒,心头的愁闷却越发浓稠,酒未饮下几杯,就有些上头了。迷蒙之间,隐约感觉皇帝从身前擦过,垂眸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朦胧又虚幻,一时让人疑心是幻觉,他刚欲仔细辨认,那片纯白的衣角又倏然飘远,如一闪而逝的雪光,消融于跳荡的篝火里。
不过是一瞬的光景,他又隔得那般远了,而醉意却越发浓重了。
酒宴结束后,他都不知是怎地,就跟到了皇帝的大帐前。
皇帝被人服侍着入帐歇息,来往宫人不绝,却无人看到他在此处。他却也不顾,只倚在帐外一隅,袖手站着,仰头望着黑夜,黯然出神。醉意一阵阵袭来,脑中时昏时醒,因醉酒而发烫的肩颈经冷风吹刮,颇为难受,可他仍是固执得杵在原地,凭风而立,任夜风吹落了一身清寒。
月光落满了一地,白如霜雪。
直到此刻他才发觉,原来异乡的月也可以这般明澈,即便远走绝域,依旧清光万里,遍照九州。
只是这月光,却再也照不亮他回家的路了。
故国沦亡,山河倾覆,他早就没有家了。
他孤注一掷,毅然北上,却从未想到这样的结局。如果此处难以容身,他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夜色茫茫,他当真不知该往何处去。
也不知在风中杵了多久,在他几乎就着倦意睡去时,猛闻一声低呵劈面砸来,如冷水淋头,瞬间将他惊醒:
“滚进来!”
扩廓迷蒙睁眼,茫然望向那人,可即便醉着,他依然能看见月光下那泛红的眼眶。
皇帝怒目而视,冷冷盯着风中孤立的可怜之人。他盯了片刻,猛地一甩帐帘,又转身进了帐子。
扩廓从命般跟了进去。
宫帐不算敞阔,厚厚的壁毯铺下来,就堆出了一室暖意。
皇帝那冰霜般的目光照下来,他才稍觉酒醒,扩廓失神片刻,终是向着他的君主无声一拜:
“臣扩廓……”
“你是谁的臣!?”话未出口,便被皇帝猛然喝断,他盯住他,只觉额角锐痛,一时怒不可止:
“红贼来袭,君只顾搆兵仇杀;京师告急,君全无勤王之意;及至先帝北奔,几番征召,更无半点消息!扩廓帖木儿,朕为红贼突袭,败走和林的时候,你又做了甚么呢!大元岂有你这样的‘忠臣’?”
“陛下!”扩廓猝然抬眸,直望进皇帝冷冰冰的双眼,心中一阵刺痛,瞬间夺走了他的呼吸。只那一刻,他便被俘获为囚,打入无望的地狱。
是的,他就是他的地狱。明明知道他是吞噬人心的地狱,可还是以身犯险,万死不辞。
他要如何跟他解释?他被明军围剿,从山西败走甘肃,仍雄心不死,屡败屡战,妄图恢复,即便在元主毫无音讯的情势下,仍不识时务,竭力死战,终至部众离散,一败涂地。
这样的他,对他而言,恐怕毫无意义。
想到此处,心头突然涌上一股透彻心扉的悲切,一瞬间要将他撕裂。千言万语堆到唇边,却显得苍白无力,他昏昏想了半晌,才艰难开口:
“臣有罪……”
“有罪?”皇帝怔了片刻,而后凄然一笑,泪水不禁淌落,“君何罪之有?”他静静开口,语声又轻柔起来,像是自语,“即便有罪,君远路来此,正可借机戴罪立功呵!”
扩廓听得一头雾水,心下越发慌乱,急问:“陛下这是何意?”
他抬起眼,他的君主仍坐在椅上,隔着泪水望着他,一瞬间又显得虚幻。
“你有何不懂!?”
皇帝不耐斥道,拂袖而起,来至案前,扩廓便也跟着上前一步,皇帝低首盯住御案,似在思量什么,扩廓见状,又不由止步,只是立在原地,小心翼翼地望过去。
感受到这份目光,皇帝遽然抬眸,眼风凌厉地扫过来,透着不加掩饰的厌憎。
下一瞬间,只觉一物破空而来,如锋锐的霜刀,挟万钧之力,直袭胸口!
他未着甲胄,胸口猛遭重击,险些激出一口血来。勉强稳住才不致跌倒,待收回神识,胸臆便是一片窒息般的闷痛,无声地蔓延开来。
皇帝只冷目而视,看着他一身狼狈,眉头皱也不皱:“朕闻那明朝皇帝,生平有三大恨:一为故元太子逃逸;二为扩廓帖木儿未擒;三为传国玉玺未得。君今日来此,若胁朕南下,连同传国玉玺一同献与那红贼,岂不立下滔天之功?”
扩廓犹自失神,一时不明所以,皇帝冷冷一哂,走近了几步,轻声提醒道:“那玉玺,就在君脚下呢!”
一语轰然如雷,惊得他浑身一颤,扩廓低头一顾,果见一物冷冰冰地躺在脚边,通盈剔透,荧光流转,即便历经千年,仍莹润无暇,光华不减。
那被历代君主奉为神物的国玺,那明朝皇帝苦求不得的宝物,而今却被人弃如敝屣,如土芥一般躺在他脚底呢!
他深吸一口气,俯身将那物捡起,轻轻翻转过来,八个赤红的篆字瞬间逼入眼帘: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手中沉甸甸的宝物,正如那沉重的江山,和那沉重的国运,被他一同握于掌心。
扩廓缓缓抬眸,一时只觉透不过气来。
可皇帝却不依不饶,寸寸紧逼,几步便逼至他身边。凛冽的锋芒压下来,让他无从躲避。皇帝只冷眼看他,带着无尽的讽笑,轻声开口:
“只要你愿意,朕今后的命运,连同那国玺,便都是你的了……”
这寥寥一语,却如震天惊雷,将他全身血脉都炸开了。脑中就像爆开了烟花,所有顾虑、惊疑、忧惧都轰然粉碎,随着那落下的烟烬,一同随风散去。
手中的国玺砰然坠地,须臾的静默过后,他猛然拥住他的君主,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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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乌哈噶图汗:元顺帝妥懽帖睦尔的蒙古谥号。
(2)蒙元的分封制度比较特殊,远在中亚的西道诸王(多为成吉思汗儿子的后裔),除了拥有封地,还享有中原的食邑。西道诸王术赤、察合台、窝阔台的后裔的食邑就在元朝湖广行省一带。所以西道诸王对中原是有利益诉求的。东道诸王封地在大兴安岭-辽东一带,多为成吉思汗弟弟的后裔,食邑在江浙行省及江西行省一带。
(3)胡琴:就是马头琴;火不思:一种蒙古族的弹拨乐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