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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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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恰玛德、海日泰。”

-----正文-----

岭北一战之后,明朝一时无力大举远征,元廷虽时有骚扰,亦无战果,加之洪武帝朱元璋遣使通好,两国南北对峙,竟维持了一段难得的和平时光。

然而,和林乃漠北孤城,十万臣民驻扎于此,衣食颇费,而因元廷失去中原,贡赋断绝,是以元廷君臣不得不徙帐克鲁伦河一带,逐水草而居。

宣光五年,为联合西北诸藩,皇帝爱猷识理达腊迎娶新后克烈氏。大婚之日,草原诸部,乃至属国高丽皆派使臣入朝庆贺。

晴日下的旷野遍被金光,青草如浪般绵延无尽,在骄阳下熠熠生辉,宛如一片黄金草原。

新婚的车队如长龙一般迤逦而来,一直蜿蜒到皇帝的金帐之前。送亲队伍边走边唱,歌声便如风一般传遍了草原:

“西边的大海,

海水的中央,

远飞归来的鸟儿,歌唱的时候,

想起了我那自由生长的地方。

……

东边的大海,

海水的中央,

并翅飞行的鸟儿,欢唱的时候,

想起了我那心爱的家乡……”(1)

这歌声甚是凄婉,饶是喜事,也惹得满腹悲凉,皇帝听在耳中,不由皱眉:“今日是朕喜日,何至这般哭啼?嫁到朕身边,难不成会受薄待?”

他说着,目光也抛向远方,似乎并未追寻新后的影子,只是放眼瞻望,直到视线没入天与地的边缘。

扩廓静静凝视,皇帝虽是这般说,脸上却殊无喜色,再怎么强颜欢笑,也掩不住眼底的阴郁。

心下狠狠一抽,那股言说不清的哀伤又开始在心底蔓延,皱眉忍了片刻,扩廓才强笑道:“送嫁迎娶,至亲洒泪,乃是人情所致,陛下缘何不喜?既如此,陛下想听什么?”

“还有人能记得《白翎雀》么?”

皇帝凝然出神,像是自语一般,低低开口。秀美的鼻峰在脸上隔出暗影,一如他此刻郁郁寡欢的心绪。

却无人回应。扩廓亦不由一怔:此曲乃世祖忽必烈在位时的宫廷大曲,多为内廷所用。而今随皇帝流亡漠北的朝臣所剩无几,更遑论宫中乐师呢?

一片沉默。皇帝紧紧抿唇,眼底的郁色越发浓重,他环顾四周,见众人只是哑然,便摇头一哂,安慰似的一笑:“不晓得也罢,你们便随着朕一起唱罢,儿时听过的乐曲,朕至今还记得……”

嘴唇轻轻翕动,乐声便缓缓流出,原本雄浑的曲子此刻听来,却有种低回婉转的味道,而声音中微不可察的颤抖,又似旷野上孤风的哀鸣。

众人仍是默然,想要启口应和,无奈曲调甚是陌生,又怕扰断皇帝,遂只静静听着。可是很快,角落里似有声音悠然传出,伴着皇帝的轻吟,轻轻哼唱出来:

“用我年轻的身躯,

当上英勇的将士。

为了可信赖的英主,

走遍整个世界。

骑上我那骏马,

像旋风一样奔驰。

与忠诚的臣属并肩,

共同为明主而奋战。

国家之威乃英雄,

众人之中乃忠义。

心中如有智慧,

应为明主而奋战!

……”(2)

“却是何人!?”

皇帝遽然抬眸,歌声也戛然而止,他极力忍着,可眼中却一片湿润,晶莹流转。

“高丽使臣李子松,奉我大王之命,入朝恭贺陛下新婚!”

一人应声而出,单膝而跪,那熟悉的质孙服落入眼中,皇帝不由一叹:这是国朝的礼节!这是蒙古的衣冠!大元沦亡,皇帝北奔,可那远隔海外的小小藩国,仍保持对故主的忠诚吗?

一念及此,不禁怆然下泪,皇帝颤声道:“顷因兵乱,我朝播迁于北,困于行间,不图今日复见礼仪!”

李子松亦含泪再拜:“我王对上国忠心耿耿,国中亦以‘宣光’为年号,中外决狱,一遵至正条格。虽远隔海外,莫敢忘也!”

皇帝闻言,唏嘘不已,虽极力忍着,泪水仍滚滚而下:“海外藩国,尚存忠心!何论中原故土耳!而今朕以扩廓为相,几于中兴。我朝光复河山,亦指日可待!”

“光复河山,指日可待!”

“光复河山,指日可待!”

皇帝言罢,众臣皆一同含泪高喊,悲怆的喊声如巨浪般排闼而来,一阵一阵袭过心头,浪涛过后,仍是久久的回响。

那是亡国遗臣不屈的悲鸣,那是忠臣义士热忱的企望。

滔滔声浪中,扩廓亦高声相和,含泪凝望那君王那落寞的身影:自失国以来,他几经丧乱,流离辗转,却仍苦心筹谋,与天相抗,不曾有一刻退让。可在无数绝望的时刻,他可曾想过能有今日?

应昌败走的那一夜,他并不曾想过今日;岭北之战的前一夜,他更不曾想过今日。然而,即便眼前是无尽的暗夜,他亦不曾言弃,而是以身为炬,照亮国朝暗淡的前路,以保族人血脉不绝,人心不灭。

是的,只要人心不灭,族群不散,即便国破家亡,亦会如悠悠春草,风吹复生!祖先在荒漠上艰难求存,熬过数百年的风霜雨雪,终于迎来大蒙古国的辉煌盛世,而今不过是一时蹇阻,又怎能折弯蒙古男儿不屈的脊梁?

只要有他在,国朝终会如明月复升,清光万里,遍照九州。

扩廓默默想着,直到众人喊声渐歇,才走近他的君主,轻轻提醒:“陛下,皇后还在等您呢!”

*

皇帝新婚那一夜,也不知因为国事还是私事,扩廓总归是心绪不佳,席上多饮了几杯酒,就醉了过去。那一夜,他都不知被谁扶回了帐子。

等到第二日醒来的时候,皇帝已在他榻前坐了多时。

可他仍像醉着,皇帝在侧,也不起身行礼,只是饧眼而视,开口却颇为无礼:

“陛下,新妇美否?”

皇帝气得一噎,却懒得计较,只讽笑道:“丞相好大的派头,要朕亲自请到了门上!——起来!”

他身上倦得很,加之情绪低沉,并不想理会,却见皇帝神色冷冷,心中一时警醒,只得乖觉起身,入内梳洗,待穿戴整齐,方出来见皇帝。

“陛下欲往何处?”

见皇帝不待宿卫,只一人一马跟他出来,扩廓心下生疑,不由发问。皇帝却只冷冷扫他一眼,更不解释,只是狠狠扬鞭,一骑向前。

扩廓紧紧跟了上去。

克鲁伦河无声地淌过草原,秋风拂过,河面泛起了轻盈的细浪,宛如母亲温柔的眼波。不远处,不儿罕山巍然而立,沉默地守护脚下的土地,峻拔的山脊在草木中赫然隐现,就像父亲刚硬的脊梁。

这是蒙古先人的故土,是成吉思汗的龙兴之地,更是族人永世不忘的故乡。

皇帝来此,却是何意?

扩廓满腹疑问,却没有开口,只是跟着他登上山林。起初还能骑马,可越往上行,山路越发险峻,直到两人不得不弃马步行。

兜兜转转走了许久,直到攀上一处高坡,两人才止步,扩廓抬眸一望,一座雄伟的敖包巍然矗立,高如尖塔,耸然入云。

祭山祈年乃蒙古旧俗,而离山较远的草原百姓因无处拜祭,便垒石为山,视之为神,拜祭告虔,祈求福祉。

至此,扩廓方明白皇帝用意。

果不其然,皇帝取来随身酒囊,放置一边,而后解下腰带,悬于颈上,最后摘下头冠,系在手腕。扩廓亦依样照做,待准备完毕,同他的君主一起,以手椎膺,对日九拜,酒奠而祷。

山风环绕而过,吹出松涛阵阵,宛如神灵的暗语。寂寥的风声中,他侧耳聆听,皇帝低沉的祷祝便传入耳际:

“不儿罕山神灵在此,圣主成吉思汗英灵在此,爱猷识理达腊伏祈先祖,护佑我土水草丰美,牛羊肥壮;护佑我朝克服险阻,光复中兴;护佑我族繁衍不息,代代昌盛……”

扩廓静静听着,心中亦随之默念,待皇帝礼毕,才转头笑问:“陛下一心想着家国,便不为自己祈求些什么?”

他面色郑重,话语却不乏揶揄,皇帝狠狠睨了他一眼,而后低声命令:“起来!”

扩廓方才起身,不料一股清冽的气息随之传来,他刚抬眼,便觉一片清辉照在眼前。

他不由屏住呼吸。

皇帝却不出声,只是摘下自己的腰带,双臂自他肋间穿过,将那玉带系在他腰上。待那身体贴上胸膛时,扩廓呼吸瞬间一乱,当即便要拥住他,那人却倏而退开。扩廓低眸,怔怔看着腰间那天子的玉带,一时呆住了。

“陛下要同我结为安达么?”

他满脸惊疑,讪讪开口。

见他呆怔至此,皇帝气得失笑:“你我之间岂止是安达?”见对方又是一怔,又隐秘一笑:

“想知道朕为自己求些什么吗?”

也不等他回答,皇帝对着敖包又是一拜,而后郑重开口:

“我愿与君,生生世世为君臣,为兄弟,为至爱,为至亲……”

扩廓眼睛一湿,愣怔半晌,才回过神来,而后跟着下拜,对着敖包诚心祷祝:

“我对我君,愿忠之、敬之、守之、爱之……乃至为其死之!”

听到最后一语,皇帝额角猛地一跳,当即转头斥他:

“浑说什么话!”

扩廓眼角坠泪,却笑着开口:

“真心话罢了……”

眼前的君王全然失语,脸上的冰霜开始融解,慢慢化成一片温柔的雪光,清冷却柔软。

扩廓无声一笑,见他不言,就凑身过来,摘下自己的腰带,在皇帝腰上系了起来,待腰带系好,便顺势将人搂在怀里。

颈边略有湿意,低头一看,却是他眼睫扫过皮肤时,沾上的几滴晶莹。扩廓又是一笑,低头吻了吻他眼睛,哑声问:“陛下还想对我说什么?”

皇帝似乎很疲惫,只靠在他胸膛,梦呓般出声:“必、恰玛德、海日泰……”(3)

扩廓闻言,心中登时一荡,忍不住深深吻他,良久才松开,可胸中仍冲荡着激切的情绪。

“还有么?”

他急促催问,呼吸乱得像山风。

皇帝不由一笑,耐心重复了一遍,又低低续道:“从爱你开始,我学会了爱别人……”

那人沉默良久,如空荡的幽谷,吞噬了呼啸的风声。

扩廓不再言语,只是用力将他拥住。

他拥住他的君主,就像怀抱最壮美的山河。

山风缭绕而过,耳畔皆是温柔的回响。

抬眸一望,远方天色正好,浮云白日,山川庄严温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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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2)歌词取自《蒙古风俗鉴》。(3)必、恰玛德、海日泰”,蒙语“我爱你”的意思。(4)“浮云白日,山川庄严温柔”,引自席慕蓉的诗《渡口》。(5)爱猷另娶一事纯虚构,一切为剧情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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