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的孽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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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的冬天似乎比他想得还要冷,偌大的万安宫冷冷清清,小少年不禁打了个寒颤,脚趾在靴子底儿用力碾着,想把冰凉的脚板搓热些。
可是那高高在上的蒙古合罕,似乎比这宫殿还要冷。买的里八剌小心地偷眼打量,心里疑惑起来:这个冷冰冰的漂亮男人,真的是多年前走散的父亲?
身居异国多年,寄人篱下的亡国皇子比同龄儿童更心思敏感。那明朝皇帝派来先生,教他说汉话、习汉字,他虽满心不愿,却也只能乖觉地学着,可心里总惦念着那亲切的蒙古话。起初还有母亲陪着他,可母亲病逝后,他便连说国语的人没有了。
而身上所着服饰,早已变成了汉人衣冠。着眼打量,从头到脚,他哪里像个蒙古人?而今见到了父亲,却没有想象中的亲近,难道他疑心自己不过是汉儿冒充的皇子?
想到这里,小少年嘴角一撇,委屈地快要哭出来。他要如何解释呢?他真的是乌哈噶图汗之孙、故元太子之子!他真的是买的里八剌!那大都城、那汗八里,他见过啊,他住过啊!
他要如何解释啊!
怀着一腔心事,小少年眼睛一酸,没忍住,眼泪就啪嗒啪嗒地落下来。哪料自己这么轻易就掉泪,他恨自己不争气,气得直跺脚,可越是忍着,双眼越酸得难受,强力克制着,几乎忍得窒息,小身板也跟着抖颤起来。
皇帝踱到他面前时,看到的就是哭花了的一张小脸,活像个脏兮兮的小猫。皇帝心神一颤,恍惚想起自己儿时同哈剌章玩闹,也曾不小心跌在泥地上,也是这般狼狈模样。
那已是多么久远的事啊!那时,他可还在大都啊!
心下猝然作痛,皇帝还是抑住情绪,拉过这个陌生的儿子,用手揩去他脸上的泪,“还认得阿爸么?”
小少年哪料他无声近前,登时唬了一跳,下意识想要睁开,手腕却被狠狠掣住,他慌地抬头,却只看见一双泛红的泪眼,一时呆了,更无从回话,只是呆呆地仰面看他。
见他如此疏离,皇帝心下愀然,一时又恨又痛,却忍不住泛起恶意:“这汉儿的衣冠,穿着可还自在?”
小少年又是一怔,不及他开口,就听头顶厉声一喝:
“脱下来!”
皇帝双眼红肿,脸色却阴鸷可怖,见小少年迟迟不动,他几是忍不住亲自上手,因怕他靠近,少年到底是后退着躲开,一面哭,一面自己解着衣衫,嘴里还哭道:“先生说,士可杀,不可辱。可我、我害怕啊……”
“汉人秀才的教诲倒记得牢靠,阿爸在眼前却不认了!”皇帝斜睨着他,目光却近乎恶毒,旋即又陡然一喝:
“还会说蒙语吗!”
宛如雷霆打在了耳边,小少年呆了一瞬,终于吓得大哭:“额吉、额吉!你在哪里啊?这个人不是阿布、不是阿布……他不是我阿爸啊……”(1)
他一着急,舌头也不甚灵光,蒙语和汉语交错着抖落出来。皇帝听在耳中,却如遭雷殛,全然怔住,待回过神来,猛地上前,把少年紧紧摁在怀里,一时泪如雨下:
“你……朕的儿子!买的里八腊,是朕对不起你啊!”
扩廓进来时,看见的就是哭成泪人的一对父子。他一时竟生出错觉。在他的记忆里,皇帝虽会流泪,却很少有恸哭的时候,像是从不曾有常人的情感。有时他也会疑心,此人是不是从不会为他人流泪,也从来都没有心肝。
可是眼前这个满脸泪痕的男人,真的是他吗?
他心下惘然,悄声退到角落里,只扶着廊柱静静站着,尽量不发出一丝声音。直到两人哭得倦了,才命宫人将皇子带走。殿内再无余人,皇帝疲惫不堪,便安心靠在他肩头,闭目轻轻地抽气,连气息都带着泪水的湿意。
扩廓也不扰他,只取过巾帕把他泪水擦干,那人却不出声,他低头一瞧,却是枕在他肩上昏昏睡去了。扩廓便搂着他,往榻上一靠,一面轻抚着他的背,一面静静想着心事:
他还有儿子可以疼爱,可自己飘零半世,竟未留下一儿半女,说来也是可笑。可是事到如今,这份心思便也淡了,余生有他便足够了,何必要儿女相伴呢?
他这么想着,胸中腾起暖意,心里无一处不柔软,忍不住低头,轻轻吻他的眉眼,也不怕把他扰醒。皇帝到底不耐痒,被他吻醒了,当即便要做怒,瞪目看他,红肿的眼目却毫无威胁。扩廓不由失笑,拉住他用力吻了下去,直到将他嘴唇吮得酸麻,才施恩放过,又把他圈在怀里,静静问:“还难受么?”
一片沉默。皇帝无声一叹,许久才道:“我做的孽太多了……”
扩廓心中一痛,却只强笑道:“怕什么?余生慢慢还债便是了……对他好些,皇子自幼便饱经离乱,想来也是不易……”
这还用他提点?他还能薄待自己唯一的儿子?他恨不得拿整个江山来补偿他!
皇帝气得失笑,却也不反驳,沉默良久,突然问:“李思齐怎样了?”
扩廓哪料他有此一语,犹豫了一阵儿,才把前情简单交待,却听皇帝开口:“到底是故人,断人一臂,你未免刻薄了……”
说罢,他喟然一叹,也不知为何人伤怀,旋即又问,“恐怕是流血不止……可让太医看过了?”
对方却一阵沉默,皇帝心下生疑,抬眸去看,却见扩廓紧紧抿唇,眸色暗沉无光,情绪涌动着,也不知是恨意还是悲伤:“他心里有愧,又不愿求我,半夜里背着随从偷偷离开,血淌了一地,应是活不成了……”
只换来沉沉一叹,许久,皇帝才惋惜道:“也是一条铁汉……可惜、可惜!”
扩廓愈发地沉默,眉头紧紧蹙着,可无论怎样,都无法驱除心中的不快,更多的则是愧悔。他哪里会想到:李思齐会如此刚直,认准了一条路,哪怕是死路,也要一走到底。
不过数年而已,他所认识的人,便都变了啊!
他不愿再想这些,心里却想起一件更为不快的事,此事他躲了很久,可事到如今,终是不能再回避。他毕竟是国朝的丞相啊。
“陛下今后有何打算?”
“到底想问什么!?”
这没头没尾的一问,让皇帝颇为不耐,当即斥了一句,对方无法,才吞吞吐吐开口:
“先太子妃既已不幸薨逝,后位空置多年,为国朝计,陛下也该另娶哈屯了。选后一事,毕竟可以结好西北诸部,陛下应比我更明白……”(2)
他越说,语声越低,说到最后,几乎是颤抖,却还忍住不泄出情绪。
皇帝却只怔怔望着他,许久,才含泪开口:“朕若娶新后,你……你愿意么?”
被他逼到无奈,扩廓几欲坠泪,深吸了一口气,待开口,几乎是在吼:“我当然不愿!可那又如何!你是大元的皇帝,是蒙古的合罕!你不是为一人而活啊!”
对方激动得近乎失态,皇帝一时惊住,却不知该如何抚慰,两人沉默着对峙许久,到了最后,却是皇帝耐不住了。他凑过身去,把脸轻轻贴在他脸颊上:“阿合,朕到底是对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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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合罕,即是“可汗”;阿布,蒙语“爸爸”;额吉,蒙语“妈妈”。(2)哈屯,蒙语“皇后”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