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的人,又怎配得到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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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半日如在梦中,直到庆功宴上,扩廓仍懵然出神。因着那军前一吻,他没由来地心虚。可除了自己,皇帝乃至众臣,仿佛全然忘却此事。此战得胜,国朝保全,他当居首功。席间,皇帝带领群臣向他敬酒,他一一看过去,却无一人面有异色,眼里只是由衷的钦佩和感慨。
难道只是自己想多了?难道此事早就不是秘密?难道他和皇帝的隐秘早已人尽皆知?
可他越想,心里越不自在。
及至夜里到了榻上,把他的君主压在身.下狠狠折腾的时候,他心里仍不是味儿。因怀有心事,便忘记顾忌那人感受,动作时轻时重,痛得皇帝低呼出声。
“你今天是怎么了!”皇帝皱眉,没好气地斥道。
扩廓这才回神,垂目望向君主的脸庞,那微红的眼梢透着怒意,更是说不尽的旖旎,他不由心动,低头深深一吻,才低低开口:
“陛下今日在军前做的那事,教臣在朝中如何立足?恐今后人人皆知,我扩廓是陛下榻上之臣……”
他犹豫着,眉间带着烦躁,动作也停滞下来,一时满腹心事。皇帝哪料他想到了这里,气得不由失笑:
“怎地?如此你便怕了?当初在冀宁军中,你肖想朕的时候,倒是胆大得很!怎么如今就畏首畏尾?何况你又不曾在下面……”
被他这么一激,扩廓恼羞成怒,情绪来时,哪里顾得许多,当即狠狠冲驰起来。皇帝哪料他突然发作,一时话也说不出了,只是不住地抽.气。很快两人都不再出声,静谧的宫帐里只余一片粗.重的喘.息。
一身热汗淋漓,身上又黏又湿,热汗蒸腾着,织出一片暧昧的雾气。皇帝闭起眼睛,只觉意识随着那人的起.伏忽明忽暗,身体却被他一点点填满,而他内心的空虚也被渐渐填满,很快,连人世的虚无也被这份激情抵退。
他的生命因此而饱满。
他在他身边,他便拥有了整个世界。
想到此处,眼睛不由一湿,皇帝睁开眼,捧住那人的面庞慢慢拉近,直到两人脸孔相对,呼吸相闻。似是觉察出他的心事,扩廓黯然一叹,轻轻吻去他眼角的泪痕,却听他低低开口:“阿合……”(1)
扩廓心中一颤,猛然盯住他双眼,生怕错过他片刻的话语,却只听他轻轻一笑,可那笑意又含着无尽的感伤:
“……我这样的人,又怎配得到爱呢?”
那一刻,心脏像被猝然击中,扩廓全然怔住,待回过神来,内里尽是一片钝痛。往事如潮般涌来,纷纷袭据心头,激得他几欲落泪:恩怨纠葛多年,他们到底谁对谁错,已难分辨;而亡国之祸,谁的罪孽更深更重,亦难分说。而今唯一能做的,便是用余生将这份罪孽尽力抵偿。
他们之间,爱恨交缠,早就分不清了。
可是,于他而言,爱恨本就同为一体,又何必去分清呢?
扩廓不再多想,只是低头吻住他嘴唇,那人亦如他所愿般回应。两人紧紧相拥,深深吻在一起,连心跳也贴在一起,彼此呼应着,发出深沉的共鸣,宛如深谷里悠远的回声,一声一声,都是那爱的回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平静下来,皇帝枕着他手臂,累得睁不开眼睛,可迷蒙之间,扩廓依稀听见他在出声,就忍不住凑近了些,那人的暗语便如呼吸一般,轻柔地拂在他耳畔:
“阿合,我们以后……便这么过罢。”
*
岭北之战,明军惨败,亡者数万,元气大伤,原本咄咄相逼的攻势便被迫放缓。可北元不除,心头之患犹在,何况元军不时犯边侵扰,是以皇帝朱元璋改以怀柔之道,再度致信元主爱猷识理达腊: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此古今不易之大训,君其思之。自古国家必有兴废,以小事大,理势之常,贤智者亦所乐行而不以为辱。昔我中国赵宋将衰之际,为金所逼,迁都于杭,纳以岁币。其后,金为君家所灭,君家亦遣使于宋,约纳岁币一如金时。虽疆界有南北之分,而前后延祚百五十年,此小事大之明验也。……朕观前代,获他君子孙,必献俘庙社,誇示国中。其初,亦有待之以恩,授之以爵者,及其后也,非鸩即杀。虽君家亦尔。宋之幼主削发为僧,终不免于一死。在朕则不然。君之子至京师今已三年,优待有加,君宜遣使取归。”(2)
皇帝读罢,冷笑不止:“以小事大?我朝与明,孰为小,孰为大?红贼与我有灭国之仇,朕岂能腆颜伏低做小?红贼要战便战,何必空放狠话?”
扩廓却默然不语,半晌,方试探道:“可是皇子买的里八腊……”
他心下不忍,却不得不问,只得小心翼翼开口,那厢沉默片刻,果然眼圈便红了,唏嘘良久,才忍泪道:
“朕、朕对不起他……”
扩廓心中一痛,当即跪下请命,痛声开口:“臣当为君分忧,为国死战,不逼红贼送回皇子,誓不罢休!”
此语却非虚言。其时元廷东联辽东、高丽、南通云南梁王把匝拉瓦儿,更有西北诸王和帖木儿帝国相助,实力不容小觑。宣光三年八月,元军即攻占云内,其后二年间,扩廓奉命出师,屡屡进攻河北、山西、甘肃等地,虽未有显著战果,可明朝军民损伤甚重,皇帝朱元璋又被迫命徐达、李文忠等备边应战,修筑堡垒,内迁边民。明朝立国未久,中原疮痍未复,多年连战,国力亦多损耗,而胡虏入侵不止,君民皆饱受其苦。
是以,宣光五年,朱元璋再度遣使修好,与通国书:“昔君在应昌所遗幼子南来,朕待以殊礼已经五年……念君流离沙漠无宁岁,后嗣未有,故特遣咸礼侯等护其归,庶不绝元之祀君。”(3)
与皇子买的里八腊一道同来的,还有一位故人。昔日与察罕一同起兵抗击红贼的老军阀李思齐,此前便已降明,现为新朝臣子,今奉皇帝朱元璋所托,通好于扩廓。
其人既来,扩廓便设宴款待,酒席之上,觥筹交错,可是故人相对,两人亦别怀心事。昔日扩廓总兵,唯有李思齐倚老不服,两人因此交战百场,结怨甚重。而今故国覆灭,两人又身仕异朝,于茫茫绝域上再度重逢,一时都百感交集。
扩廓遥遥举杯,无声致敬,缓缓饮下一口酒,因心事郁结,只觉原本甘甜的奶酒也有说不出的苦涩。
他摇头一笑,望着两鬓斑白的故人,静静开口:
“叔父,酒好喝么?”
见对方一怔,他便又笑问,“比之汉地的烧酒如何?”
李思齐闻言,讪讪放下酒盏,望着满桌酒肉,一时味同嚼蜡,闷闷坐了良久,眼里猝然下泪:“身处沙漠,流离无宁,小主公如今一切可好?”
听到这个称呼,扩廓忽觉可笑,可他笑着笑着,眼里便落下泪来,却只用力揩去泪水,痛声道:“主公?叔父现在倒想起来了!昔日.你但肯叫我一声‘主公’,助我合力对敌,你我何至于此!国朝何至于此!?”
他强力忍着,可仍情绪难抑,语声也跟着冷厉起来,惊得李思齐惨然失色,一时手足无措。扩廓见状,亦觉言语失当,忍了许久,才喟然一叹:“都是旧事了,谈之何益?”
他自失一笑,又劝慰道:“小侄失礼了,叔父远道而来,应安心用膳才是。”
话已至此,李思齐哪里吃得下去,可皇帝的嘱托却不能辜负,而值此光景,那样的话又怎能说得出口。他内心煎熬,如火中烧,踌躇良久,才犹豫道:
“我朝陛下久慕贤侄忠义,日日思之。贤侄在此,衣食艰辛,朝不保夕。如有意归顺,必能封侯拜将,得享富贵。若说尽忠,贤侄对元廷,也算仁至义尽……不知君意下如何?”
似乎已料到他会有此一言,扩廓未觉意外,低眸思量片刻,方笑道:“贵朝陛下遣使送回我朝皇子,欲求通好。却又命叔父劝小侄归降,如此阴阳两面,又是何意?叔父之意,不知我元主知否?”
一语既出,李思齐如惊雷加身,登时面如土色,久久难出一语。也不知呆坐了几时,才喃喃道:“旧时我负贤侄多矣,今日若死于贤侄之手,亦无憾也……”
扩廓哪料他这便当真,不由失笑:“叔父这是想到了哪里?我非睚眦必报之人,旧日的恩怨,便由它去罢。何况我远在朔漠,余生再难还乡。叔父此去,若途经河南,还请替侄儿拜祭我父,聊表心意。忠孝难两全,我这余生,也只能如此……”
言罢,扩廓也不看他,只自顾自饮酒,可酒液入喉,愁苦更重,只觉肝肠绞结,疼痛难忍。而那边却没了声音,扩廓心下生疑,抬眸一瞥,李思齐出神半晌,这才回了魂,忽然拜倒在扩廓身前,大放悲声。
“君待我甚厚,思齐无以为报,惭而为人!”
他哭得厉害,几是气结,浑身都在抽搐。扩廓只静静听着,任其痛哭,不出一语。
投身新朝,即便享尽荣华富贵,过得也未必舒坦。他和他之间,到底谁更可悲呢?
扩廓默默思量良久,心里也没个答案,索性将这愁绪融在酒里,待那厢哭声稍歇,他才冷淡一笑:
“叔父何必自责?若想回报小侄,不妨留下一物为念。”
李思齐倏然抬眸,满眼询问,可对方饶有深意的微笑,又让他隐隐不安:
“贤侄欲求何物?”
良久,只闻上方静静开口:
“愿得公一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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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阿合:蒙语“哥哥”。
(2)(3)出自《明太祖实录》。
(4)李思齐一事被我稍作改动,原本是这样的:
明祖遣思齐通好于扩廓帖木儿。始至,待以宾礼,寻使骑士送归至塞下,辞曰:“主帅有命,请公留一物为别。”思齐曰:“吾远来无所赍。”骑士言:“愿得公一臂。”思齐知不免,断臂与之,还,未几卒。
——《明史.李思齐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