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年少的时候,曾做过许多荒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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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漫天血色、无边无际的血色……无数将士的鲜血汇聚成河,染透了荒漠的每一寸土地。火光烧破了天空,连杭爱山的积雪也几近消融,融进了这个充斥着血与火的世界。
遍地陈尸,血流不尽,一支支倒插的箭矢如苇草一般,在寒风中寂寞地摇曳。天地之间,万籁俱寂,唯有狂风挟着无边的血腥呼啸而来,而那凄厉的风声,正像荒原上那无处归依的亡灵的痛泣。
狂风肆虐,无止无尽。残尸成山,赤血成海。
尸山血海之间,却有一人拄剑而起,一步步走来。那人遍身插满了箭矢,千疮百孔、体无完肤,可他仍苦苦支撑,踏过满地狼藉,踉跄着向他走来。
他穿过尸山血海,一步一步,鲜血淋漓地向他走来。
可还未及近前,那人便轰然倒地。
“扩廓帖木儿!”
皇帝惊悸失声,痛呼着他的名字,从梦中陡然惊起,他环目四顾,噩梦般的场景全然不见,周身只有暗淡的微光和冰冷的黑暗。
浑身都被冷汗打透,伸手一揩,掌心也湿漉漉的,才知脸上早已淌满了泪水。
心脏跳得急促,几乎要挣破胸膛,他勉力平复,却还是心有余悸,就这么在黑暗中枯坐半夜,直坐到天光微亮。他披衣而起,匆匆出了帐子。宫人连忙上前,皇帝只匆忙吩咐:“备车,朕要去赤那思山!”
皇帝临时起意,谁也不知为何,却也只能听命照办。很快,车驾便载满了马牛羊三牲和奶酒果品,浩浩荡荡登上了赤那思山。
赤那思山,汉人称之为狼山,乃是成吉思汗秋季狩猎所在。如今,先祖策马飞驰、引弓射猎的雄姿已不复存在,四下只有寂寥的山林和落寞的风声。
暮春时节,山里刚萌出星星点点的绿意,连野物都少见。车驾驰入山林,一路静寂无声,直到驶到高处,皇帝才命人停下,而后摆好祭品,登台祭天。
九脚白旄纛凭风而立,旗杆上的银白马鬃随风飞扬,那苏鲁锭长枪是成吉思汗征战时所持的圣物,孕育着长生天赐予的神力,定会保佑那人攻无不克、所向披靡。
皇帝端坐在高台之上,解下笠帽和金腰带,面朝大地诚心祷告。等大军的消息传来,他已在赤那思山独坐了三天三夜。
不兰奚寻来时,皇帝仍坐在祭台之上,冷风之中,单薄的身影显得尤为纤弱,仿佛一吹即倒。
不兰奚一时踟蹰,似乎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攫住,只悄然凝视,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稀薄的晨晖撒下来,皇帝周身遍被光芒,仿佛沐浴着圣光,安宁而美好。
这样的人,当真便是天之骄子。
在他无声的注视下,皇帝似乎有所觉察,缓缓转过头来,看到不兰奚的那一刻,眼神微颤,神情难辨悲喜。
“战况如何?”皇帝垂眸,低声问道。
他声音低沉,听来虚幻,竟似来自另一个时空。而他朦胧的面孔,又显得遥远而哀伤,仿佛他已经死了一样。
不兰奚喉头一哽,原本遏制不住的话语此刻竟难以出口。
见他这般,皇帝神色一紧,沉默片刻,伸手往身旁一指,不兰奚便随之看过去,却见皇帝身旁放置一个精巧的瓷瓶,他只看了一眼,便觉心下愀然,却不明何意。
“鸩酒已备好了,”皇帝解释道,“此番若是坏消息……不兰奚,你便将朕的尸身放置高山之巅,任山鹰啄了去,任长生天收了去!朕愧对先祖,无颜苟活,只能以一身血肉祭三军亡魂!”
望着眼前惊怔失措的臣子,皇帝苍白一笑,似是安慰他,又似安慰自己。是啊,他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最坏不过舍身一死,如果三军将士皆随那人一同覆灭,留他一人独活,又有何意义?
如果那人弃他而去,那样寂寞的尘世,那样无望的坚守,便不再有任何意义。
他这么想着,心里忽然多了一丝慰藉:即便是那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无论生与死,他们都不会再分离。
“不兰奚?”见臣子久久不语,皇帝忍不住开口。
“陛下!”不兰奚突然跪倒于地,失控地哭出声来,“陛下何至于此!扩廓丞相……他、他已率军返至城外了!”
他嚎啕而泣,却不知自己哭的是什么。是痛哭亡国以来一路的颠沛流离?还是痛哭强敌之下国朝的艰难求存?抑或是因为皇帝过于平静又过于孤绝的话语。他只知道,敌国强军压境,元廷危在旦夕,国难当头,到底是扩廓力挽狂澜,与哈剌章联手,分破两路大军,致使明军死伤数万,全军溃败。
面对这绝处逢生的喜悦,他没有狂歌,没有醉饮,竟是当着主君之面,失控地痛哭流泣。
等他擦干眼泪,身边的皇帝早已消失不见了。
……
平沙漠漠,长河落日。晚霞烧红了远天,暮光遍地撒下,织出一片黯淡又庄重的辉煌。扩廓驻马而立,落日的昏光里,偌大的和林城安详地躺卧在朔漠之上,宛如一只沉睡的巨兽。
也不知等了几时,城门才缓缓开启,一众人马簇拥着圣驾迤逦而来。
是他!他早就看到了,在那九脚白旄纛飘起的时候,他就看到了!
心像被猝然击中,那一刻,扩廓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扬鞭,策马奔向魂牵梦萦的那个人。
他到底是不负所望,凯旋而归!这样的他,总不会让他失望罢。
扩廓强抑住心底激切的情绪,只是狠狠扬鞭,恨不得马儿跑得快些,再快些!
只行了半程,便已瞥见一抹绯红的淡影,他的君主遥遥在望,远远观之,那一袭大红绣龙五色罗服竟比晚霞还要耀眼。
可他呢?满面风尘,浑身污血,几乎辨不清面目,扩廓心下踟蹰,勒住缰绳的手便松了些。
他自惭形秽,竟是近身情怯。
马儿也跟着卸了脚力,缓缓跑了几步,待近了御驾,他便弃马步行。
他似是心有顾虑,连脚步也慢吞吞的。天子面前也敢如此怠慢?皇帝冷目觑视,心下微露不满。
可不知怎地,他到底是放弃了君王的矜持,亲身迎了上去。
那抹明艳的绯云渐渐迫近,不知为何,扩廓竟觉紧张,像是窒息一般,一时难以呼吸。
这样的他,似乎比凶险的战场还要难以应对。扩廓慌地低头,匆匆躲开那眼神,只觉透不过气来。
他呆呆杵了许久,直到皇帝近身,才想起下拜。未及叩首,便被人扶起了。
那秀美的容颜,如月般映入眼底,流溢的清辉在心头辗转,他更觉呼吸滞重,浑身脱力。
“臣……”扩廓平复片刻,才艰难开口。可未及出声,呼吸就被尽数褫夺。
三军将士在前,万众瞩目之下,他的君主就这样捧起他的脸庞,义无反顾地吻了下去。
扩廓全然呆怔,脑中轰然炸开,那一瞬似有万千闪念袭过,一刹间又全然不见,只剩一片浑如白雪的空茫。
看着面前失神的双眼,皇帝含泪一笑,却仍不忘品尝唇角的苦涩。那是他的味道,粗粝的、咸涩的、温暖的味道,像是沉埋已久的古剑,又像来自战场的烟尘。
万众瞩目之下,他就这样,动情地亲吻他的臣子。
皇帝茫然想着,在他年少的时候,曾做过许多荒唐事,却没有一件,比此事更荒唐。
可那又怎样呢?
皇帝无谓地心想。
他轻轻俯身,像是亲吻大地一般,拥住他深深地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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