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折断那一身矫情至极的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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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孟頫催马疾驰,快得带出了一阵风,可头发仍是湿溻溻,贴在脸颊,着实惹人烦恼。
抬眼匆匆一扫,日头已高高挂起,早就过了钟鸣坐堂之时,他心急如焚,恨不得马跑得快些,再快些。
可是临近宫城正门前的千步廊,再忧急,也得慢下来,再往前就是中书省,只能下马步行了。等他到了五云坊东的尚书省,时已近晌午。
心头重重一叹:以桑哥的做派,这顿笞刑注定躲不过了。
在都堂的马厩里拴好马,他急急步入厅事,不出所料,断事官朵儿只早已备好木板,摆好刑凳,只等他解衣受罚。
“赵郎中,废话我也不必多说,早早受了这板子,你我都痛快,事了之后,该坐堂坐堂,该理事理事。免得丞相责问,若误了事,可就不止一顿笞责了!”
朵儿只将板子杵在地上,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那语气并无幸灾乐祸之意,可他听在耳中,仍觉羞辱至极。何况兵部同僚同在一室,他却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刑……一想到这里,便觉气血上涌,脑子都要炸开了!
他真是恨:程钜夫奉皇帝之命,到江南访求隐逸,他怎么就答应了?因为做了贰臣,族中子侄与他断交,好友郑思肖与他反目,而今还要当众受辱——蒙古人的朝堂,都是这么不讲体面?他为何要与不知礼义的鞑虏为伍,当真是昏了头!
见他踟蹰不前,朵儿只一时耐性全无,冷声道:“如今可是晌午了,赵郎中未及时上衙,众人都看在眼里。难道是我冤枉了大人?郎中若不受刑,被人笞打的,可就是我朵儿只了!”
“某自不会让大人为难!”赵孟頫倏然抬眸,冷淡一笑,而后在众人不意的一瞬,疾步冲出厅事,直奔右丞叶李的公堂而去。
叶李与他同是南人,程钜夫访求隐逸时,与他一起应召北上,颇得皇帝重用,委以尚书省右丞一职。因年长于他,平日对他颇多照拂。在权贵云集的尚书省里,南人饱受排挤,两人不守望相助,还能如何?
“子昂,何事慌张至此?”见他踉跄而入,叶李不由搁笔抬头,惊问道。眼前的年轻人狼狈极了,头发不知怎地,湿成一绺一绺,便是戴着幞头,仍有发丝垂落在耳侧。而他满面怒容,双目泛红,几乎要掉泪——这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右丞救我!”赵孟頫旋即下拜,悲愤开口,“我因事迟到,丞相要当众施以笞刑。这叫孟頫今后如何做人?如此耻辱,我忍不得!”
“我省得。”叶李眼中闪过惊怒,心里则是物伤其类的悲哀和愤慨。丞相桑哥为人跋扈苛刻,人人皆知。孟頫年少,性情耿直,因政见不合曾多次顶撞,两人早有抵牾,今日若不施以援手,桑哥绝不会轻易绕过。
叶李拿定了主意,稍稍安抚,便决意亲自去寻桑哥。哪料还未出门,就闻外面传来槖槖的响声,着眼一瞥,一双乌漆卷云靴便迈了进来。
宛如疾风骤至,只这一瞬,室内便喑哑无声。紧接着,第二双,第三双……靴子相继进门。众人围簇之中,丞相桑哥缓步迈进了公堂,跟在身后的,是平章阿鲁浑撒里和左丞马绍。
桑哥刀子般的眼睛冷冷一瞥,适才的情形便了然于心。他却也不急于问罪,而是踱到叶李的案前,撩起袍角坦然坐下。扬起下巴,审视的目光便递到叶李眼前。
“何事惊动丞相至此?”叶李并不慌张,脸上是得体的笑意。
桑哥冷哼一声,不予理会,眼风如刀,径自指向赵孟頫。看到兵部郎中落魄又恼恨的模样,桑哥心里未免得意:今日这般情形,可不是他无故问罪。纵然皇帝对其宠遇有加,也不能坏了都堂的规矩!
想到这里,他不禁多看了两眼:当初皇帝初见孟頫,见其风姿秀逸,惊叹为“神仙中人”。今日观之,也不得不承认:的确如此。那俊秀的脸庞宛如上好的美玉,纯然天成,少一分镂刻,略显不足;多一分雕琢,更嫌多余;湛然清澈的眼眸若在平日,颇有些萧散出尘的味道,可眼下他目中泛红,倒像是一头委屈愤懑的小兽了,让他只想加倍摧折,好折断那一身矫情至极的傲骨!
桑哥饶有兴味地打量,让赵孟頫更觉羞辱:他那玩味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女人!
见丞相不语,宰执参政们全都默然,目光齐刷刷扫过赵孟頫,更让他羞愤难安。而他则把心头无处发泄的怒火,尽数归咎于一人:桑哥这般气势凌人的模样,哪里是当日宝相庄严的护法金刚?
直到今日,赵孟頫仍百思难解。他犹记得初次拜见桑哥时,自己那副惊诧不已的反应。纵然桑哥身兼宣政院使,可与眼下这个跋扈嚣张的权臣一比,如何也想不到二者同为一人。
赵孟頫不由失神,再抬头时,桑哥已经开口了:
“郎中既然迟到,为何不愿受刑?”桑哥笑道,那笑容称得上温和。面对这鲜有的笑意,他又一时恍惚:这位丞相出身吐蕃军阀世家,颇有军功,为人又精悍强干,深得皇帝倚重,自于尚书省拜相后,便架空了中书省,平日里更是咄咄逼人,不可一世。汉儒们多被排挤,皆忿忿难言。而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那慈和悲悯的护法金刚?
“这都是在想些什么!”赵孟頫暗骂了自己一句,稳了稳心神,才僵硬开口,“某非故意迟到,还望丞相体谅。若执意责罚,削职罚俸皆可,何必强加笞责?”
听了这话,桑哥忍不住笑了,竟像听到了笑话一般:“郎中乃堂堂男儿,莫不也像女子般娇嫩?受点皮肉之苦算什么,将养几日便可,总好过削职罚俸罢?”
桑哥乜着眼看他,目光无礼至极,哪里像丞相该有的仪态?他怒火腾涌,几乎要出口顶撞,却被叶李及时拦下,话出口时,叶李已无好脸色:“古者,刑不上大夫,所以养入廉耽。公笞郎中,是辱朝延也。”
叶李不留情面,桑哥哪里受得,当即沉下了脸,倏然起身,踱到二人身前,目光里寒意迫人:“右丞此言怎讲?这位神仙才子,难道本相还罚不得了?便是神仙,既领朝廷俸禄,也应按时应卯;便是神仙,有违都堂律令,也要依例笞责!”
桑哥环视群臣,凛然开口,那气势过于凌人,目光过境之处,寸草不生。见他话已至此,周围省臣无人敢开口再劝。断事官朵儿只犹豫片刻,便叫人去拿刑凳和板子了。
“丞相不问缘由便要笞责,却不是为政的道理!”见他执意不改,叶李愤然抢道,“赵郎中绝非有意延误,丞相为何不能体谅一二?”
赵孟頫闻言,心下感慨,叶李这样为自己出头,便是要得罪桑哥。而这一切,只是为了他脆弱的尊严。他一时犹疑,几乎要妥协了,忽闻桑哥发问:“如此,我倒要问问,郎中今日缘何迟误?”
桑哥难得的通情达理,本是少有的机会,他却不愿开口,还是因为自己要命的尊严。见他踟蹰不言,桑哥的耐心登时耗尽,不耐地瞥了朵儿只一眼,便要上刑。
“丞相且慢!”省臣中有一人缓声开口,却是礼部尚书高鸣,虽同为汉人,但高鸣是北人出身,与他毫无交情,此刻为何要帮他出头呢?
赵孟頫一时不解。
高鸣上前一揖,拱手道:“下官听说,今日东御墙金水河处有人落马坠河,那人不会凫水,险些淹死。下官好奇一问,哪料竟是我们兵部赵郎中!赵郎中不幸遇险,好在有人及时相救,想必是为了回家换下衣服,才耽误了应卯。事出有因,丞相不宜强加苛责……”
他像是为他开脱,但话一出口,便是挖苦的意味。省臣们听得全然一愣,不一会儿,便有色目官僚阴阳怪气地笑出声来:“谁想我们江南来的神仙才子,竟不会凫水!”
此言一出,立时有人跟风附和,“可不是呢!若是传出去,那可是天大的笑谈!”
公堂里登时笑作一团,叶李见之,羞愤不堪。省臣们明里讥讽赵孟頫,何尝不是在嘲笑南人?他同为南人,何能幸免?想到此处,他不禁偷眼打量赵孟頫,那个可怜的年轻人,在同僚恶意的嘲讽中,已全然呆怔,面色忽红忽白,讷讷无语,不知该如何应对。
“丞相!”叶李看不下去,出声提醒桑哥。怪异的是,这位刻薄的丞相本该幸灾乐祸,谁料此刻却是冷眼观望,脸上绝无笑意。待众人闹了一会儿,他轰然一喝:“够了!”
都堂里立时噤声。省臣们面面相觑,一时心下不安,这位丞相性情乖戾,喜怒无常,实在叫人摸不透性子。
众人不言,只待桑哥开口,他冷着脸,用目光揪出一人,却是工部尚书:“赵郎中何以坠入金水河,可是道狭所致?汝即日前去查勘,但有结果,即刻复命。”
见桑哥发话,那人想都不想,当下应命。断事官朵儿只却一时为难,晃了晃手中的板子,呆呆问:“丞相,这笞刑……”
“蠢货!”桑哥突然发火,厉声喝骂,“撤了罢!”
言罢,他径自起身,拂袖而去,只留下一众无所适从的省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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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桑哥既是宣政院的长官(掌管全国佛教事务和吐蕃地区的军政事务),后来又做了尚书省的丞相。
2、元朝本来是中书省一省制。后来皇帝为了敛财,设立了尚书省,本来要服从于中书省。桑哥当上尚书省丞相后,就把中书省的权力剥夺架空,所以被骂为权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