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也有钱买得物事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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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月后,赵孟頫再次行至东御墙时,一时惊诧不已。
他的府邸在大都析津坊,每日上衙,需经过崇国寺,再沿东御墙一路南下。东御墙边上便是金水河,此处道路狭窄,稍有不慎,便有坠河之患——上次他便是这么失足落河。自那之后,上衙时他宁可走远些,也要绕过此处。今日出门有些延误,已无暇绕远,只得沿旧路而行。可是到了此处——
眼前铺展而开的,是一条宽敞平阔的大道,人流穿梭往来,车马通行无阻。粗略估算,御墙已西移二丈有余!
除了皇帝,谁能动御墙分毫?可是皇帝又怎会起这个心思?莫不是那个人……
心绪顿时翻涌起来,他烦躁不安,无端生出一股懊恼,脑中混乱不休,按住马头在街上停驻许久,直到一顶官轿悠然落在他身前。
轿帘被仆役掀开,一双乌靴率先探出来,赵孟頫无心去看,等他再抬头时,那人已负手立于他马前,嘴角噙笑,扬首望他:“赵郎中?”
上宪在此,他忙下马见礼,饶是如此,也算怠慢了。以桑哥的个性,怕是又要借题发挥。而他出神许久,也正因为此人。
“下官失礼,还请丞相见谅。”他连忙补救,见礼后,才直起身。桑哥仍笑望着他,收敛了素日里咄咄逼人的傲慢,让他一时竟生出错觉:眼前之人仿佛又变成那日慈和庄严的红衣金刚了。
桑哥哪里晓得他这些芜杂的情绪,只是笑问:“本相已奏请陛下移筑御墙,如此道路敞阔,再无坠河之虞,”他突然停住话头,打量片刻,揶揄道:“郎中不会再因落河而迟误了罢?”
桑哥像是打趣,又像是告诫,嘴角始终带着笑,眼底却是冷意。如此捉摸不定的态度,更让他无所适从:他应该谢他,谢他奏请移筑御墙之恩;更应该恨他,恨他本欲施加的笞杖之辱。那么恩怨能否相抵?自己一时也闹不明白。赵孟頫心里矛盾极了,却不愿露出分毫情绪,只得诚恳谢过:“下官何德何能,能让陛下和丞相眷顾至此?”
“哪里话?”桑哥摆手洒然一笑,“郎中是陛下爱重之人,本相自然要眷顾一二,你又何必不安?”
闻言,他的心蓦地一坠,脑中也冷静几分:他绝不想得桑哥眷顾。桑哥以理财之能入相,一时间煊赫无比。可此前的理财大臣,阿合马、卢世荣之辈皆因急征苛敛而邀怨天下,最终都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难保桑哥不会步其后尘,到时树倒猢狲散,而其党徒,岂会有什么好下场?何况在汉儒口中,桑哥素有“权奸”之名。他又怎愿与一个奸臣染上瓜葛?桑哥看似无意的恩惠,谁说不是故意的拉拢之举呢?
他登时灵醒过来,同时暗骂自己糊涂,再望向桑哥时,脸上已是一贯的漠然态度:“下官愚钝,丞相怕是错爱了!”
桑哥却不理会这些说辞,默然审视片刻,而后浅淡一笑:“走罢。再磨蹭又要迟误了,这次本相可不会轻饶!”
……
一日下来,赵孟頫心神俱是恍惚,待散衙后骑马回府,这种无端的躁郁愈加强烈,一时只想借酒消愁,可是行至酒楼处,又望而却步:若是高官权贵,自然可去光禄寺讨要上等美酒;而自己区区一个兵部郎中,那点微薄的俸禄,如何付得起酒钱呢?
想到这里,他越发生出一股无地自容的羞耻:当日决意出仕元廷,除了那点不甘埋没的功名心,何尝不是为生计所迫?他虽自负才学,书画兼通,可除了做官,别无所长;宋室一灭,自己便丢了官职。闲居在家无以为生,连老母都无力赡养……后来北上为官,家境稍有改善,才娶得才女管道升为妻。此后温饱不必忧虑,可与满城权贵相比,境况实在算不得好。乃至困窘时,不得不靠卖字画接济。若是兄长孟坚得知自己这般光景,会不会更加鄙夷?而自己做出的牺牲,是否值得呢?
他自己也不得而知。
就这么落寞地骑马到家,管夫人亲自出门来迎。两人新婚未久,正是恩爱情浓的时候。可看到妻子,他心里也了无欢喜。管夫人性情敏慧,见丈夫一脸倦色,也不多问,为他脱下公服,便吩咐老仆端上早已备好的晚膳了。
肥美的羊羔肉自然是吃不起的,案上只有清淡的菜蔬,无酒可饮,更觉难以下咽。他勉强用了几口,就皱起了眉头。管夫人见他神色郁郁,一时也无胃口,想要探问,又怕触其心事。见妻子缄口难言,他心中更是愧疚,握住她的手叹道:“叫你跟着我,实在是苦了你……”
管夫人闻言,登时撂筷,双目瞬间泛红,恼恨道:“妾早就是您的人了,相公还说这些没用的话作甚么?”言罢,眼泪便簌簌掉下来。
见妻子落泪,他一时失悔,讪讪一笑,柔声道:“是我不好,不提此事,快用饭罢。”
夫妻两人无声用膳,彼此情绪仍是低落。不多时,忽闻门人来报:“相公,有两个僧侣在门前求见相公哩!说是想要求画……”
门人无意一语,却狠狠触动他的心事。赵孟頫登时恼了,愤然掷下筷子,怒道:“甚么僧侣?是乡野游僧?还是名寺大德?别是两个落魄街头的野和尚,也到我门前讨乞!”
门人见状,不由愣怔,自家相公向来温和,哪里会有这般激切的反应,一时竟无言以对。管夫人见丈夫这般,心下作痛,连忙劝道:“相公何必恁地焦躁?管他是游僧还是高僧,但凡来求画,咱们也有钱买得物事吃。”
妻子软语安抚,他才自知失态,心里又把自己骂了一遍,一时愀然不乐,待心绪平复,才听门人怯怯续道:“相公,那僧侣自称是宣政院的都事……”
他骤然愣住,而后斥道:“何不早提?”言罢,忙让人引其入内。
来者却是两位番僧,见了赵孟頫,言辞很是客气,寒暄过后,便从袖中取出钱钞五十锭,双手恭敬奉上:“长官遣我等向郎中大人求画,这些钱钞权当是相公润笔之资。”
待看到那白花花的银钞抖落出来,他一时呆怔,竟有些局促:这五十锭银钞绝非小数目,自己往日也曾卖字卖画,又何尝赚过这般好价钱?
心下已有意动,可士人的尊严让他不得不矜持。并不忙于接过钱钞,他命老仆奉上热茶,待二僧坐定,才问:“敢问二位都事,贵长官所求何画?”
这便是要答应了。两个僧官对视一眼,隐秘一笑:“胆巴国师诞辰在即,我家长官乃国师弟子,为表孝敬,特地求取《罗汉图》一副以作贺礼。若论书画造诣,敢问这京中,还有谁能比得过郎中大人?”
听闻此语,脑中猛地一个闪念,他瞬间悟到一事,脸色倏地变冷,也不顾及礼数,当即冷冷回绝:“二位都事恕罪,这副画某作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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