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要不识抬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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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适逢尚书省诸臣于刑部议事,省中六部尚书、侍郎、郎中,参政、平章、左右丞乃至丞相皆聚于刑部公堂,圆座集议。都堂圆议是蒙古人决议庶务的惯有传统,乃是由草原上的忽里台大会演化而来,省内官僚不论职位高低,皆能参与建言,乃至署名案卷。这与中原传统王朝议政方式颇有些不同。赵孟頫初来时,还略觉不适,一来二去,也就慢慢习惯了。
在这省堂里,各族官僚皆备,蒙古、回回、畏兀儿、吐蕃、汉人、女真、唐兀等等,彼此语言不通,所以每逢集议,必有通译在场口译。可对于桑哥来说,这却显得多余。他坐在上座,一脸沉冷,凝神听着各族官僚奏事。蒙古、回回、汉人大臣一一开口,他却不用一个通译,也能沟通无碍。赵孟頫在一旁观望,不由暗暗称奇:早就听说丞相桑哥博闻多识,汉化颇深,又兼通蒙、藏、汉、回多种语言,早年便做过前任帝师八思巴的译使,今日观之果非虚言。
他默默想着,心里又浮起异样的情绪:有点可惜,有点惊异,更有一丝隐隐的歆羡和嫉恨,而他也不知这莫名的情绪从何而来。仔细想想:桑哥文武兼备,出将入相,论才干,在朝臣中可谓首屈一指,明明是可以治平天下的人物,何以担上“权奸”之名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桑哥为皇帝敛财可谓不遗余力。自上任以来,力行钩考,严厉审查中枢及地方各衙门的钱谷侵吞事宜,为皇帝理算出一大笔钱财。皇帝平定诸王叛乱、征服周边诸国,没有桑哥,军需何以为继?可他大兴钩考,急征苛敛,自有一批奸党趁机敲诈盘剥,惹得官民士庶怨声载道,绝非汉儒所倡导的“仁政”。给他扣上“权奸”的帽子,却也毫不冤枉!
他的心思兜兜转转,一时出了神,早就不知众人的话题说到了哪里。桑哥不经意一瞥,他那心不在焉的模样便被尽收眼底,当即起了刁难的心思:
“赵郎中!”
桑哥低声喝问,声量并不高,却足以震慑众人,省臣们的目光皆随着丞相迁转到一处。那个倒霉的兵部郎中,不知何时竟成了丞相的眼中钉肉中刺,怕是又一次要被当众折辱。
诸臣齐齐打量赵孟頫,神色各异,同情怜悯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亦有之。叶李担忧地望着这个年轻后生,一时也替他捏了一把汗:桑哥为人苛刻狠毒,打击异己异常残忍。对于弹劾自己的朝臣毫不留情,多冠以莫须有的罪名,下狱处死。孟頫北上不久,资历尚浅,怎么就招惹上这个煞星!
赵孟頫这才回过神来,看着桑哥审视的目光,不由惊出一身冷汗。他强自平复,上前应道:“丞相。”
他还算镇定。桑哥心里想着,嘴角浮出一笑,旋即抹去,面色转冷:“今日召集省臣议论贪赃罪律,若有犯者,以至元钞二百贯为满,论死。郎中以为如何?”
桑哥语罢,内心也不免讶异,自己缘何便动了恻隐之心:自己本可以毫不提示,任他难堪出丑,任他无言以对,末了再治他个违惰渎职之罪。心里本来想得好好的,怎么到了嘴边,就不由自主地松了口呢?
他兀自一哂,不去理会这些情绪,只等赵孟頫开口。那厢沉吟片刻,缓缓道:“朝廷始造钞时,以银为本,虚实相权,今则轻重相去至数十倍,故改中统钞为至元钞。异日至元钞必复如中统,计钞抵法,疑于太重。古律以米、绢论赃,谓之二实,最为适中。钞乃宋人所造,施于边郡,今袭用之,以此断人死命,恐非良法。”(1)
一言既出,众人未免惊异,孟頫从容不迫,对答如流,于刑名钞法之事亦颇有见地,想来绝非一个只通诗词书画的风流才子。早年因权臣当道,滥发钱钞挪用银本,中统钞早已贬值,元廷不得已更定钞法。桑哥上任首要之事,便是以至元钞代替中统钞,以白银充实钞本,使币值和物价恢复正常。可是谁知道多年以后,至元钞会不会贬值?若按纸钞的价值决断人的性命,的确不合道理。若要计物论罪,也应以粮谷绢帛等实物为据才更合宜。
桑哥闻言,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暗暗激赏,然而不乏几分莫名的嫉妒:孟頫年少,只是个舞文弄墨的书生而已,何以对理财经济之事有这般见地?
见丞相并不表态,省臣们面面相觑,一时也摸不清上官的心思。可是孟頫的答对若不称意,他早该发作才是,为何又沉默不语?想到这里,省臣们有的乖乖闭上嘴巴,缄口不言;可有的则按捺不住,反而起了争强好胜的心思:
“孟頫乃故宋宗室少年,资历尚浅,何以妄议钞法?今朝廷行用至元钞,故犯者以钞计罪。汝却以为不当,莫非想阻抑至元钞?如此,又置丞相于何地?”
那人寥寥几句,便牵扯到桑哥,用心实为歹毒。诸人不禁去看,言者却是礼部尚书高鸣。蒙古、色目大臣见了,不禁咋舌:高鸣虽是北人,但亦是汉人,何以对同族倾轧至此?
叶李忧愤交加,立时便想替赵孟頫出头,不料他全然不惧,只冷冷驳斥:“人命至重,立法不当,人将不得其死。孟頫奉诏与议,不敢不言。(2)尚书读圣贤书,何以不明治道?钞法贵耶?人命贵耶?何以重钞法而轻人命耶?”
一席话兜头砸来,说得高鸣面红耳赤,他年长于孟頫,如今竟被小辈当众训斥,当真是羞耻至极。勉强忍气,却实在难忍,当即回击了几句,不待说完,就被桑哥一个眼刀封住了口:
“竖子愚痴,不知孟頫之意。还有脸面呶呶不休?再有非议,今日即出省堂!”
桑哥容色凛凛,绝非玩笑之意。高鸣登时呆怔,满脸羞惭,几乎想缩进角落里。可是省臣很快就把他忘在一旁,注意力皆集中在孟頫身上:这个年轻的南人素来惹丞相厌烦,今日何以得其眷顾,乃至为他叱骂老臣呢?
省臣们为官多年,心思活泛,一个个早已修成了人精儿。眼下,丞相的意思如此明白,大家只要顺水推舟就好了。于是众人纷纷附议,再无驳斥之语。桑哥也给出定论:“贪赃罪律,便依孟頫之言。今日集议到此,各位自回公堂理事。”
直到省臣散尽,赵孟頫还如在梦中,他因为出神,落在了众人身后,一边走着,一边还怔怔失神:“桑哥何以态度陡转,公然袒护自己,他安的又是什么心思?”
他心里绝无半分喜悦,桑哥若待他严苛,他尚能忍受,如此明显的拉拢,又让他如何自处?那人毕竟是他的上宪,若强力回绝,便是不识抬举,以后这省堂也不用待了。
神思恍惚地跨出了刑部公堂,却在门口被人叫住,桑哥自他身边擦过,轻轻抛下一句:“到我公堂来。”
他陡然一怔,满心抗拒,可理智却教他依从。不得已拖着步伐跟他一路过去。桑哥大步走在前头,也不回顾,可眼角早已瞥见他不情不愿的身影,简直像个扭扭捏捏的小娘子,不由暗自失笑,却也不多想,转而昂首跨入了首相公堂。
桑哥自案前坐定,面色弛然,不像圆议时那般凌厉,一时又让赵孟頫生出错觉。他总觉得,那个疾言厉色的桑哥才是真实的,眼前这个言笑晏晏的男人,像个儒雅的士子一般,本不是他该有的面目,赵孟頫一时又无所适从。
他呆呆杵在桑哥案前,神思淆乱,怔怔不语。桑哥斜倚在座上,不像刚才那般端着,举止间贵气盈然,倒像个风流自赏的王孙,竟让人生出几分亲近之感。想到这里,赵孟頫脑中登时轰然,宛如冷水兜头泼下,立时灵醒过来:眼前这位,可是诛杀异己冷酷无情的权奸,自己怎能对他生出好感?
再抬眼时,他的表情可谓冷漠,桑哥亦惊异于他突然的变化,却也不做理会,只问:“赵郎中何以拒不作画?难道是名家之作千金难求,嫌本相出价太少了么?”
他闻言一怔,一时接不上话。此事他早已忘在脑后,哪料桑哥突然提及?这叫他如何回复?又怎能直言自己不愿与其过多交结呢?
赵孟頫素日敏慧,此刻却如傻掉一般,无从应对,讷讷无言。桑哥见之,不以为意,反而失笑:“郎中何必惧我过甚,以至不愿有一丝瓜葛?本相还能吃了你不成?”
这话说的未免俚俗,孟頫闻言,耳根登时红了。可是桑哥却分明道破他的心事,事已至此,不如坦言相告,他不再犹豫:“蒙丞相抬爱,孟頫资质鲁钝,实在不堪重用……”
桑哥几番俯就示好,对方却还是这般敬而远之的态度,他未免不悦,却仍有耐心:“郎中不惜背负贰臣之名,毅然北上,用事新朝,图的不就是一番作为?可眼下朝中,你不依附于我,又怎有出头之日 ?你也知道,如今的中书省,早已成了徒有虚名的摆设了!”
中书省这般尴尬的境遇,正是桑哥得意的手笔。他百般揽权,咄咄相逼,逼得中书省首相安童再无实权。眼下,尚书省实掌天下枢机,而作为首相的桑哥,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若能得其抬举,想要平步青云绝非难事。
他不是不心动,可理智却狠狠警醒:自己已然做了贰臣,难道还要做个阿附权奸的佞臣不成?人啊,还是要有个底线。他自幼饱读圣贤书,如今竟连做人之道都忘了么?
内心挣扎如斯,拳头握得紧紧,脸色都已发白。他这些表情,桑哥全都看在眼里,他仍是十足的耐心,劝道:“你若愿为我所用,我即日奏请陛下,将你擢为参政,以你的才具,难道还比不过叶李?待做了参政,我的神仙才子也不用卖画为生了!”
赵孟頫倏然抬眸,如遭掌掴一般,直直瞪视桑哥,全然忘了此举是多么无礼的行径。可此人真是尖刻,竟然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内心的隐痛。细细思之,他的用意还不止于此:
这是在分化离间?叶李有恩于他,此事绝不能做。
他不再犹豫,当即回绝。桑哥闻言,一时收了笑意,抬眸冷冷道:“郎中既然不愿,本相也不强求,强人所难绝非美事。我会等你慢慢回心转意。不过——”
桑哥话语一顿,眸光一转,嘴角又泛出笑意,“这《罗汉图》你便不愿,也是要作的。为胆巴国师献礼,乃是天大的幸事。陛下钦点由你作画,莫要不识抬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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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2)引自《新元史.赵孟頫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