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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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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亡国余孽,还能有什么归宿呢?

-----正文-----

赵孟頫虽不情愿,但有皇帝旨意,《罗汉图》一事终是接到了手里。他不愿与桑哥纠缠过久,匆忙作了一副献上去,却被其狠狠驳回:“这画中僧人眼神虚浮,神思涣散,哪里像个修成正果的罗汉哩?”

生平第一次被人批驳画作,赵孟頫甚为羞恼,这画虽然仓促,但也算是尽心之作。胆巴国师诞辰在即,桑哥却分毫不急,只让他安心作画,他不由怀疑:作画一事皇帝未必得知,也许只是一个让他无由拒绝的借口罢?可纵然如此,他又怎好找皇帝对证呢?唯有咬牙应下来而已。

回头再看手里的《罗汉图》,自己也略觉不足。胆巴贵为国师,他从未谋面,想要描摹出一个番僧的体态,总觉难得神韵。他来大都不过一载,与番人甚少交结。算来算去,与他接触最多的番人,竟是桑哥。想到这里,心里猛地一揪,一时怅闷不快:自己何时才能与他撇清干系?

罢了,自己便沉心静气做上一副,直到那人无可挑剔为止。

自打定主意,心里一下便清净了许多。为求灵感,但凡旬休之日,他便来往于护国仁王寺和大圣寿万安寺。二者皆为藏传佛寺,西域番僧往来众多,供奉的造像亦出自番人工匠之手,其罗汉像,最得番僧情态。可不知怎地,造访几次后,仍是一无所获。

他渐渐浮躁起来。

桑哥偶尔问起,却从不催促,一来二去,时间竟延宕了一年之久,早已过了国师的寿辰。这一年里,他几乎踏遍了大都城内所有名寺,可终无所获。在他心里,罗汉的形象反而愈发模糊起来。

直到第二年春天,他踏足城郊悯忠寺。

他对此行并无任何期待。原因无他,悯忠寺乃唐太宗时所建,原为纪念跨海东征的死难将士,后来多次修葺,延存至今。这样的庙宇,想必对他作画不会有任何助益。

远远观之,悯忠寺苍茫的气质与其年代一样久远。与城内名寺不同,这座置于荒郊的古寺,人迹罕至,香客甚少。已是春末,整个院落仍裹着寒意。门前两棵苍松犹带寒霜,甚是清冷。院内的丁香正逢花期,雾蒙蒙开了一片,或白或紫的小花如星子般碎开,他自树下走过,浓郁的馨香覆了一身,乱琼碎玉堆了满眼,如在雪海里穿行。

再抬头时,“悯忠阁”三个大字赫然映在眼中,尤其那个“忠”字,金光耀眼,最为瞩目。他盯了片刻,心里猛地一阵刺痛,登时闷得喘不过气来,仓惶转身,逃也似的躲进了一侧的厢房里。

院内洒扫的老僧不经意抬头,瞥见他惊惶的模样,也未觉怪异,仍是洒扫如常:这野寺里的怪客还少么?如今,西厢房里还躺着一个哩!

朝中的留尚书行事也够荒唐,为何要把一个怪客安置在这里?

老僧心里胡乱品评了一番,复又低头,自顾自扫起地上的花瓣,不再多想。

赵孟頫扶着墙壁缓了许久,心脏仍跳得厉害。待喘息平复,才慢慢清醒过来,只觉墙壁的触感有些粗糙,着眼一瞧,竟是阴刻着半壁的文字。其字结体严整,笔法古拙,浑厚遒劲,一撇一捺间尽得唐人法度。可以他观之,未免流于粗朴,苍劲有余,灵秀不足,难能称为上品。他摇摇头,一时叹惜,又赏玩片刻,忍不住伸手在墙上描画起来。

“孝女曹娥者,上虞曹盱之女也……盱能抚节安歌,婆娑乐神……逆涛而上,为水所淹,不得其尸。时娥年十四岁,号慕思盱,哀吟泽畔,旬有七日,遂自投江死,经五日抱父尸出……”

他盯着墙壁瞅了半晌,待读完文字,登时怔住了,宛如惊雷打在身上,整个身体都被焚成焦土。这是给为寻父尸投水而亡的孝女所作,这是《曹娥碑》啊!一介孤女尚能为父尽孝死节,可他呢?他可是亡宋的皇裔啊!如今却在异族皇帝的脚下,安安稳稳做起了元臣,早已忘了亡国之痛呵!

赵孟頫猛地捂住双眼,再无面目看那墙壁,可内心的自谴却如滔天巨浪一般砸来,将他打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心情一时悲郁到极点,他只想大放悲声。可他哭甚么呢?他那无可归依的故国,早已在崖山一战中彻底沦丧,如今大元盛世四海晏然,哪里有半分故国的影子?而他呢,或许只是个于世无益的亡国余人罢了!

“亡国余孽,存之何益?”

他呆了半晌,忽闻室内一角传出微弱余音,苍涩枯槁,宛如死尸回魂。不及辨认,只当是鬼呢,登时唬出他一身冷汗,待勉力平复,才奓着胆子上前查看:那物似人似鬼,只有一息尚存。可是这人已虚弱至此,何以认得自己呢?

想仔细辨认,可此人蓬头垢面,实在看不清面目。像是多日滴水不进,脸面几乎都已干枯萎缩。看他栖身之处,亦是一片潦倒,床榻已破烂成洞,碎碗打翻在地上,米粒和药渣滚到了土里,多日无人拾扫,遍地狼藉。

此人是故意绝食?赵孟頫猛地醒悟。可如此下去,他必死无疑。不再多想,赵孟頫拔脚欲走,左右为他寻些吃食,也好过他死在自己眼底。可正欲跨门而出时,却被人唤住:

“吴兴赵松雪是么?”

他浑身一震,许久才艰难转身,可那枯槁如木的脸上却泻出笑意,诡异至极。他怔怔对视,心下底气全无:“先生怎知……”

“神采秀逸,珠圆玉润……这等品貌,世上还能找出第二人?”

此时此境,这样的话听在耳中,只让他觉得万分羞惭。他又是一怔,而后艰涩开口:“敢问先生……”

“宋室孤臣谢枋得。吾生为宋人,死为宋鬼,誓死不做元臣。自家名姓,也不怕被人知晓!”

“原来是叠山先生……”赵孟頫惊声开口,一时百感交集:这位与文丞相齐名的忠臣义士,何以落得这般凄凉境地?留梦炎虽向皇帝举荐其人,可若其不愿,皇帝绝不会强人所难,大可做个亡国隐逸,何至沦落到这般光景?他如何也想不明白。

谢枋得似是读出他的心事,回道:“奸人误我,逼我北上为官。忠臣不事二君,谢某誓死不食元粟,誓死不做元臣哩!”

他惨然一笑,脸色苍白如纸,唯有眸子异常精亮,宛如鬼魅。赵孟頫一时不忍直视,只是怆然下泪:“先生何必如此?且好生爱惜身体,我为先生向陛下求恩典,将先生放归江南可好?”

他情急之下,便仓促许诺,全然不知此事有几分成算。自己如果说不动皇帝,去求桑哥呢?也许他能劝得。可要为此去求桑哥……

他心头乱糟糟的,又忍不住暗骂自己,谢枋得已病入膏肓,自己怎还顾得计较这些得失?一时便拿定主意,正要再劝,忽闻谢枋得开口:

“求个恩典?”谢枋得摇头笑了,“看来先生颇得元主宠遇。这元臣做的可称心否?即便称心,也别忘了得空去往巴儿胡同,替我拜祭一下文丞相;也别忘了告慰崖山死难的十万英灵!——我没记错的话,先生可是故宋皇裔呢!”

赵孟頫全然呆了,一时神魂俱失。这话语看似轻飘,却如穿心的利剑,毫不留情地袭来,五脏六腑都被捣碎,三魂七魄尽被抽离,眼下,他也成了一个徒具空壳的行尸走肉了。

他茫然望着,内心剧痛过后已是麻木,脑中也空得厉害。他脚下踟蹰,不知何去何从:一个亡国余孽,还能有什么归宿呢?

两人沉默对视许久,屋内是无声的死寂,压抑得让人窒息。谢枋得只是乜眼看他,满脸讥刺,那笑意,便是无声的唾骂,冷酷的鞭挞,毫不留情地抽打在他心里。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透进一声冷笑,也不知何人突至。那人冷眼观望许久,终于耐心全无,冷冷觑着谢枋得,开口:“要活便活,要死便死。既然想死,何不早死?如此半死不活,要活不死,却是何意?莫不是想借此沽名邀誉?谢枋得,难道你还想做第二个文天祥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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