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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归去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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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园将芜胡不归!一骑绝尘,他奔向广阔的江湖。

-----正文-----

1.罪罚

叶斋派出去抢夺蛇头的人,被曾皓截杀半路。事实上,叶斋的一举一动曾皓都了如指掌,他摸透了这个敌国亲王的脾性,甚至算到了他会逼宫不成反被打入牢狱,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三颗蛇头归属南绎,仅剩的便是戎策身上的残魂——没有魂魄,幻影只能是影子。

北朔国丧期延长,南绎在拼尽全力恢复到内战之前的安稳富饶。

太子监国,曾皓借助相由的力量,控制朝臣,若是不服从他命令,入魔者便要扭断这些人的脖子。他只需要南绎的十万大军恢复活力,来到邱江一岸,他不信戎策会无动于衷。

相由蛇头越靠近残魂,伏灵咒枷和宿主人类灵魂所产生的束缚就会越薄弱,曾皓有明晞府数万册古籍,就不信找不出加强影响突破封印的方法——明晞府现在已是他的傀儡,老燕王亲传弟子死的死、逃的逃,留下的皆无力反抗。

而戎策则停了半个月的早朝,李承每天跑断腿到六部收集奏折,而这些大多不会送到养心殿,批阅之人实则是隐居于京城闹市的叶宇。他盲了双眼,由一位书童替他一字一句读出来,再口述让书童誊抄。

叶宇不知为何戎策还会信任他,但他现在已沦为庶民心如止水,只想将曾经所学回报国家百姓。

确实是心如止水,如同他知道这个书童不过是戴着伏灵咒枷的画中妖,是三哥监视他的眼线,但他没有任何怨言。过往种种,皆是他的错,三哥肯留他一命已是仁慈至极。

戎策不上朝的原因并非是伤心过度,而是相由不断折磨他的身体,他已然是病入膏肓的状态。有时相由的残暴甚至会控制他身体,打砸书桌上的笔墨纸砚,杨幼清被他砸了一身的墨,也不训斥,只是默默收了房中所有坚硬的东西。

“老师……”戎策醒过来,眼圈泛红。杨幼清摇摇头,将他揽入怀中,握住小孩颤抖的手。戎策想到了最极端的情况,可是看着杨幼清关怀的神色,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老师,我饿了……”

久沁曾说封印能至少维持一年,但是短短四五个月,戎策的身体状况再度急转直下,而久沁造访监牢被叶斋骂了一通之后竟然消失了,只留信一封说去找必胜法宝。他这一走,杨幼清的心便一直悬着,看着他的小家伙一日比一日憔悴。

戎策清醒的时候还是会处理一些政务,比如换掉叶斋的党羽,选择栋梁之才担当大任,制定各州春耕计划,在西北道、秋冬道等地修建官道以便快速往来等等。他担心自己的身体撑不住,便将叶亭调回京城,升任大理寺卿。

还有一个决定,就是撤掉佐陵卫。这件事不少的大臣反对,甚至先皇留下的老将都极力劝阻,但是戎策心意已决,佐陵卫监听暗杀不依国法、不讲证据,宁可错杀不能放过,这种做法凌驾于法律之上,是完全的肆意妄为。

佐陵卫裁撤后,戎策为了保护皇室安全重组御林军,曾经的护方司千户周子敬被戎策钦点为右将军,尚筑还是做他的左将军。而伏灵司依然存在,直属陛下调遣,杨幼清听到这个消息后冷哼一声。

戎策问他哼什么。杨幼清答道:“这么说我是你下属了?”戎策头摇得像是拨浪鼓,才逃过一顿根本不舍得下手的毒打,换了一块软绵的龙须酥塞进嘴里。

后宫诸多事宜,太后丧礼遵循她生前所述一切从简,一切积蓄都用来安置家乡溯州因海啸而流离失所的灾民,至于有几成到了灾民手里,戎策已经无心去管。送云妃到道观养病之后,戎策将叶柏啸和叶梁送到了帝泽书院,小六到了上学的年纪,而叶梁虽然性格孤僻,但是极其聪颖,也许未来能有所成就。

朝堂上有些风言风语,说他在学叶南坤削藩,将自己的手足一个个逐出朝野。

戎策深深体会到,世人以为手握重权方能随心所欲,实则权力加身更要深思熟虑、步履维艰。他开始理解当年杨幼清为何不与任何朝臣交好、独善其身——处于漩涡之中太久,“权衡”二字确是艰难。

他想给自己的弟弟妹妹一个安稳的生活,落人口舌便落了,戎策脸皮厚。

但是安稳并未持续太久,初春的暖风刚刚吹进中原,花朵尚未绽放出姹紫嫣红,南绎的精良军队已经悄然在邱江边安营扎寨。他们虎视眈眈,将火炮的洞口对准了江对岸的城镇村落。

兵部尚书直言他们不敢过江,因为邱江吃人。但戎策心知肚明,他们忌惮黄泉的阎王和小鬼才不敢轻举妄动,可一旦若得到他身上的残魂,不必过江就能将北朔化为一片焦土。他们在造势,在逼迫戎策冒险。

也许是明晞府法阵奏效,残魂越发躁动不安,控制宿主狂躁暴动,杨幼清不得不将戎策锁在养心殿,以防他伤人。但入夜后,戎策还是挣脱了铁链,三招之内将他师父推倒在地跑了出去,好在被养心殿外的符阵困住,恢复了心智。

杨幼清一瘸一拐追出来的时候,戎策眼中只有惶恐,他跪坐在地上,右手紧紧抓着胸口,像是要将里面疯狂跳动的心脏抠出来。杨幼清扯开他的手,说道:“若是不行,直接将叶斋绑来。”

“不要,老师。若非自愿,极有可能失败,到时候残魂便能彻底挣脱束缚。老师,我不能冒险。”

“乖孩子。”杨幼清曾盼他懂事,但是小家伙真的懂事的时候,又开始心疼,没有人的心是铁做的。他将戎策抱在怀里,忽闻一声嘶鸣,抬头看去梭子在空中盘旋,最后落在他手臂上。

戎策解开梭子腿上的竹筒倒出布条,随即站起身,扯着杨幼清的胳膊向外走:“老师,我们去找叶斋。”

2.英雄

天牢破旧不堪,自前绎起,里面关过无数的皇亲国戚,仅仅是上吊自杀者就超百人,也不知是否真的对尘世心灰意冷。叶斋关在最尽头的一间,周围的牢房空空荡荡,陪伴他的只有四面墙和一扇铁窗。

戎策推开门,听到了锁链响动的声音。他示意其他人退下,守卫退到走廊尽头,但是杨幼清不肯走,戎策也只能由他一起进入这间狭窄的牢房。

叶斋穿了一身麻布囚衣,面如蜡色。他是戴罪之身,但曾经也是腰缠万贯皇子,与监牢的牢头有过一些交情,因此过得并不差,至少戎策闻到了糖醋鲤鱼的余香,还有一丝酒气。

见了陛下,叶斋并未说话,他本就是将死之人,不过等一个问斩的日期,不需要再遵循那些繁文缛节。戎策恨他,恨他杀了母后,恨他让朝野不得安宁,但即便斩钉截铁说再无兄弟之谊,戎策心里仍当他是哥哥。

现在知道,是一胎双生的亲哥哥——叶斋应该也从久沁那里知晓了实情。

“你不会无缘无故来探望我,怎么,还是想用我的血来救你这条贱命?”

戎策不喜他的语气微微皱眉,说道:“好,我承认自私,承认想要苟且偷生,这是人之本性,并非下贱。世人当仰慕无畏捐躯的君子,但不代表惜命是错,不代表自保是罪。”

“给自己开脱?可笑。”

“我在给你开脱,或者说,我想帮你逃过十殿阎罗的审判,减去数百年的地狱折磨,”戎策走近了,一双眸子映着清澈的月光,“我去过黄泉,到过幽冥,生死簿上清清楚楚记着每一个人在阳间的功过。你以为,你有多少赤字,多少墨痕?”

叶斋冷哼一声:“责罚又如何?剥皮抽筋我愿意承受,只想看你痛不欲生,苟延残喘,实在是快哉!”

“你知不知,现在大理寺尚未裁决你究竟应当如何判刑,只等我一纸令下,”戎策心中已然当他是曾经无数次见过的妖魔鬼怪,残存的兄弟情因为他的不知悔改而消失不见,“你的妻儿,也会人头落地。”

叶斋瞬间变了脸色,挣扎起身却被拴住脚腕的铁链桎梏,只能徒劳地伸手。戎策站在他拼尽全力都够不到的地方,双拳紧握。他不是个冷血之人,拿‍‎人‍‌‌‎妻‎‍‌儿威胁,是他踏着底线行事。

“你在入狱之前曾写信一封,给霖州一位商户的大小姐,据我所知,现如今她已有两个月的身孕。我想你再执迷不悟,也不会拿他们做赌注吧?毒杀太后,意图行刺天子,桩桩件件都是诛九族的大罪,旁人也许你不在乎,她腹中无辜的孩子,你也不在乎?这可是你在世上最后的血脉。”

叶斋牙齿打着哆嗦,硬着头皮说道:“你不会杀他。”

“可是律法要杀他,我也不能凌驾于国法之上,”戎策大胆再上前一步,这时叶斋已经不敢动手伤他半分,“你所看到的战乱局限于小小北朔,父皇、大哥还有千万将士用血肉之躯挡住了敌国的兵刃,才可以让你、让你们安然无恙地勾心斗角,玩弄权势。现在南绎的利爪已经划破了虚伪的平静,若是无动于衷,迎来的只有灭国二字——当然,不需要你付出,我自己也可以与相由残魂同归于尽,但那时候,皇帝暴毙定会引发朝野大乱,南绎若想进攻,同样是易如反掌。”

叶斋坐到地上,低垂着头双手颤抖。

戎策再进一步,说道:“你是否愿意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汉子,给你的妻儿某一方和平安逸的乐土?我给你一个做英雄的机会,一个载入史册流传千古的机会。不是因为我怕死,而是我怕百姓无辜受难。”

叶斋仍然不语,忽然听见牢门吱呀一声打开,走进来一个纤瘦窈窕的女子。

叶斋望着姑娘,眼圈发红,在那一刻硬撑的戾气化为柔情。他试探地伸出手,嘴里呢喃:“素芊,素芊……”

戎策默许,素芊便走到叶斋身前,握住他的手,眼角的泪水止不住流下,沾湿了轻薄的锦衣。久沁站在门口,他紧赶慢赶、好说歹说才将这姑娘从霖州带来,戎策抬手想向他行礼,被他拦住。

素芊将叶斋的手覆在自己小腹,抽噎说道:“你看,他马上就会动了。给他取个名字吧。”

“好,好,我想想,”叶斋激动地搂紧挚爱的姑娘,曾经弱水三千他只望了一眼,便认准了她,也许是前世许下的姻缘,“男孩就取一个晖字,女孩,女孩就叫霜颍。”

戎策打断他们绝望的缠绵,说道:“若是你应许,我可以替你养这个孩子。”杨幼清扯住戎策的胳膊示意他谨言慎行,但是戎策权当没感觉到,继续说:“我会给他皇子的名分,视若己出。若是将来他品性善良,有治国韬略,亦是民心所向,便立为储君。”

“阿策。”杨幼清轻声呵斥,戎策反握住他手腕,绝不改口。

他的二哥此生费尽心机,追求的不过九五之尊之位,戎策便许他皇位。“实话告诉你,我此生不会有自己的子嗣,”戎策将手向下,慢慢握住杨幼清的手掌,十指相扣,大大方方牵起给叶斋看,“也就是说,他会是我膝下唯一的皇子。”

叶斋望着素芊微微隆起的腹部,半晌说道:“好,希望你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换血之术进行了一天一夜,十二位太医不眠不休才成功引诱相由的残魂进入叶斋体内,虽说知道实情的仅有张云宝一个。戎策一直醒着,钻心的疼痛让他几度快要晕厥,却又被刺激清醒,最后疼到麻木。

叶斋刻了咒枷,耳朵后面血淋淋的印记,仿若他少年时代厌恶又急于疏远的三弟。被人送回天牢之前,他定睛望着戎策。

戎策怎会不懂他的意思,趁着清醒派人做了一块母子玉,一半留在宫中,另一半交给素芊。这个女人知书达理也有自己一番考量,不愿委身入宫做一个有名无分的妃子,只是要求日后孩子能享尽荣华,一展宏图。戎策答应他,等日后将孩子接入宫中,定会给素芊一个少师之名,以便母子团圆。

事到如今,也不知是谁亏欠谁,谁感恩谁,戎策只想做到问心无愧。

相由的残魂当年保住戎策的命,如今抽离,相当于抽了一魂一魄。他体虚比之前更加严重,此番折腾脉象虚浮不稳,被杨幼清勒令卧床休息。

戎策一睡就是三天三夜,期间发了两次高烧,杨幼清不停用冰水给他擦拭身子才将体温降下来,等他醒了便喂药。小孩迷迷糊糊不想喝,若是平日杨幼清早就捏着他下巴给他灌了,现在只能用蜜饯哄他。

就在戎策再度陷入昏睡的时候,有一个狱卒慌慌张张跑来,还未等通报就被杨幼清拦在门口。狱卒不敢违逆太师的意思,只好向他禀报:“天牢守卫尽数被杀,叶斋逃了。”

“他怎么会武?”杨幼清忽然意识到,是相由残魂控制了他,“不许惊动陛下,一切等我解决。传信去伏灵司,让他们全部出发前往邱江,龙都军和渭城军若是能调遣,也一律驻守江边。”

“那,那您?”

“伏灵司旨在清除世上邪灵,我既仍是监察,就要恪守己任。”

他寻了一匹快马朝南奔去,刚出京城来到落马坡,见到有两人等在石亭,一人仙风道骨,另一人全身笼罩着黑袍。杨幼清不知为何久沁会和一个鬼差在这里相聚,或者是在候着一个人。

“杨监察,”黑无常恭恭敬敬行礼,随后双手呈上一物,“血凌在此,请您收回。”

“这是何意?”杨幼清接过那把长刀,上面满是来自幽冥的寒气。紧接着久沁将血刺递过来,也不知他何时偷了戎策的刀,杨幼清竟然丝毫没有察觉。随后,久沁从广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大小的短刀。

“此刀乃是霄山派封存已久的宝贝,掌门交付与我之时,还有些不舍,”久沁将它放在杨幼清手中,“它名为拔天。现如今,大禹古刀的四块碎片已经凑齐,只差一缕刀魂。”

杨幼清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我?阿策说过,昆仑已经剥了神格。”

“昆仑虚的神仙说话,几真几假呢?”黑无常似是颇有经验,“只需将四把刀锻造融合,便可效仿当年的大禹,砍掉相由头颅。若是有刀魂相助,许能将它彻底斩杀,魂飞湮灭。”

魂,便是相由的残魂。

“如何锻造?需要多久?”

“您是刀魂,您就是刀,刀就是您,”黑无常四处打量,最后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这就行。”杨幼清认识他十余年,从不见他如今日这般开心,不知是因为找到了平定人间战火的方法,还是马上就收工回家。

锻造重炼古刀,意味着敲碎血刺。杨幼清摸向那把跟着阿策走南闯北已有六年的黑刀,手掌温热。这是它在催促,还是怀念?杨幼清不知道,但是他知道,明天得去西市找最好的匠人再做一把,赔给阿策,不然小孩肯定要闹别扭。

叶斋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身体里的野兽疯狂奔跑,跑得他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终于这副身体将要消耗殆尽,他才停下来,坐在山林小路的石头上歇息。南方天热,中午头太阳又毒,不知不觉出了一身汗。

他刚想脱下外衫,忽然听见一声风动,紧接着利刃袭来,不受控制侧身去夺。

杨幼清花了半日铸刀,再半日追踪叶斋痕迹,终于寻到。他想速战速决,不仅是为了将相由斩杀,更是因为担心戎策会亲自动手——这小孩一定会以大局为重手刃兄长,但也会就此内疚许久。

叶斋的眼睛几乎变成了黄金色,黑色的瞳孔越发细长。他一抬手,似是凭空升起一座屏障,杨幼清挥刀向前却被反弹回来,再度抬头天空昏暗电闪雷鸣,珍珠一般大小的雨点噼里啪啦降下来,将道路变得泥泞不堪。

杨幼清的衣服淋湿,刀上都是快速流淌的雨水。寒风吹过有如严冬一般刺骨,但他少年时代征战沙场,怎会畏惧这一点点的阻挠。手起刀落,屏障被击碎,叶斋来不及反应,杨幼清的刀已经抵住他的胸口。

刀尖刺破麻衣,叶斋接连后退,抬手自侧面推开刀面,接着前弓身体一掌击中杨幼清的腰侧。

杨幼清吃痛地闷声喘息,这一击并非是凡人所能使出的,力气强装如猛虎一般。他调整姿势上前虚步抱刀一晃,将刀换至左手,再后撤半步转身绕到叶斋身侧,横刀一记拦腰砍。

叶斋躲闪过去,杨幼清紧接着左右拧刀,连贯快速不露一丝破绽,将叶斋逼到绝路:“这是你的宿命。”

“我没法控制他!”叶斋感觉自己要被撕扯成两半,脑海里是虎啸龙吟之声。这就是戎策二十六年来日日夜夜的痛苦吗,叶斋的脑海极度混乱,他仿佛看到了六岁站在火场里的三弟——三弟回头,幻化成一只九头蛇,将他吞噬。

因为天生的善良,戎策能够压住相由的恶,但是叶斋不能。他心有杂念,功德簿上一片乌黑,相由尽情撕扯吞入他的狂妄和自私,这是最佳的补品。最后的最后,屯吃掉他的理智和灵魂。

叶斋一边如野兽般嘶吼一边扑向杨幼清,忽然感觉肚子上一阵刺痛,落地之时双膝跪地,上半身前倾在空中。杨幼清躺在地上,刀插在叶斋腹部,全部没入。他脸上染了血,目光如炬,转动刀柄只听见内脏撕裂的声音。

一缕飘忽的魂魄从叶斋的身体里脱离,杨幼清眼疾手快挺身抽出刀,前越半步跳起劈刀。手未落下,杨幼清忽然感觉置身在上古时代的荒原,他站在山巅,山下是奔走逃亡的百姓,是红色的战火和灰色的阴霾。他看到了面前的九头蛇。

他记起了第一世,他的的确确就是大禹手中那把刀——刀,就要用来杀戮,用来了结。

相由的魂魄被从中间劈成两半,杨幼清忽然一阵战栗。那一瞬间,千百年的沧海桑田、日月轮转在他脑海中炸裂,随后变为一丝一缕的幻影飘散。雨停了,空中的云散去了,纠缠了数千年的恩怨随之消失不见。

当年大禹没有斩杀的古兽残魂,今日被他的刀魂终结,人间恢复平静。

杨幼清将刀插入刀鞘,望着远处的青山绿水,忽然笑了。

两年,伏灵司因这些蛇头鸡犬不宁了两年——不,是二十六年,阿策身上的残魂折磨他整整二十六年。他本应该是宅心仁厚的岳王,守着一方封地平平安安过日子,从不会因为阴阳眼而被人看作怪胎,不会因为误触金狮而被逐出皇宫。

因为相由的一缕残魂,死了太多人。

但好在,他遇到了戎策,他救了戎策,或者戎策救了他。

远在京城的戎策忽然惊醒,紧紧握住胸口。他好像失去了什么,忽然间想到了小白和廷争互相的感应。他掀开被子,拖着病体踉跄着跑出去,李承赶忙过来给他披上外衣。戎策的嘴唇发白,声音沙哑,花了好久才问出来:“我二哥呢……”

没有人给他答案。戎策倚靠着红色的木门慢慢滑落,坐到地上。“南绎的军情,给我拿过来。”

“陛下,您还没休息……”

“朕说了,南绎的军情,拿过来!”

南绎积攒的八颗蛇头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在残魂消散的一瞬间,它们也化作了尘土。已经千年,所有的上古神魔都已经化为尘土,相由亦不例外。

曾皓疯狂地对北朔发动了进攻,他强迫所有的先前士兵喝下自己的魔血,变为半人半鬼的入魔者,并因此冲破了江底鬼城布下的防线。在江边,南绎和北朔展开了一场两个月的战争,输赢决胜的关键时刻,曾皓死在了黑夜中。

皓月当空的夜晚,白树生违抗军令私自过江,被镇守黄泉的开明兽拦下的时候,他用一个条件换得了过江的机会。之后他顺利潜入南绎的主帅营帐,依靠的是曾经明晞府的门生为他引路,包括余甘子。

他们所有人都想为廷争报仇。

曾皓死在烟岚剑下,白树生直接将他的游魂一并斩杀。他知道自己犯忌,非十恶不赦、神志不清之鬼不能动用极刑,但是白树生愿意承担所有的罪责,为了他的哥哥、父母,为了所有被曾皓算计而死的人。

曾经的十一王爷是人人敬仰的英雄,他招安海盗,管理江商局造福数万百姓,但最后留在史书里的只有肮脏的骂名。无人会去追究他为何性情大变,也许只有曾经的挚友知道,是为了一个情字。

可是挚友呢,挚友早就去了黄泉往生。

白树生没有回到北朔,他单枪匹马逃不出北朔的军营,他本就知道有去无回,仍是毅然决然,三支箭头没入胸口的时候还带着笑容。

戎策在不久之后才知道,他到底和黄泉达成了什么协议。而杨幼清也弄明白为何上次见到黑无常,他会是一副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在。但好在,对于白树生和廷争来说,这是一个好结局。

南绎退兵主动议和,一切尘埃落定。戎策站在皇城最高的望山亭看着锦绣河山,他的天下,亦是他必须承担的责任。杨幼清走到他身后为他披上一件轻薄的披风,问道:“累吗?”

“累,都快累死了,哎呦老师您得抱抱我。”

“小家伙……”

“有您陪着,再苦再累都不怕,只要您在我身边。”

3.后记

成耀七年,隆冬时节,年关将至,京城大街小巷热闹非凡,就连十二条街都多了不少的生意,涂脂抹粉的半老徐娘笑得开花。戎策翘着腿坐在乐康阁的二层厅堂,身边跟着至今都不敢抬头看这些姑娘的李承。

戎策将一盘辣花生推到李承面前,在桌子下踹他的腿:“试试味道怎么样。”

李承不敢怠慢立刻往嘴里塞一个,辣到眯眼皱眉,硬着头皮说道:“可以,可以。”

“把这个送到右手第一间,”戎策将一瓶酒放到李承面前,“动作麻利点。”

李承应声去送了,雅间里的两个客人醉醺醺地搂着三五姑娘,看也不看就让他放下。李承便傻乎乎将酒放下了,一回头撞上戎策,吓得一个哆嗦。

戎策关门落锁拔刀一气呵成,虽说不是血刺,但也是千锤百炼造就的好刀,光是横在身前就让人不寒而栗。其中一位客人揉了揉眼睛终于认出来人是谁,踉跄着就跪下大喊饶命。

他本坐在桌子后面,一跪就钻进桌子底下,戎策看不见他只好蹲下去。那人见戎策蹲着,吓得赶忙手脚并用爬出来,一边磕头一边说道:“陛下,陛下您听我解释。”

“工部侍郎,”戎策用刀背戳他肩膀,在抬手戳旁边同样跪着抖如筛糠的人,“还有霖州顾家大少爷在这里密谋什么呢?本来今日有兴趣来看一看京城盛景,但发现了两只老鼠在酒肉里钻来钻去,搜刮民脂民膏,实在是煞眼。”

工部侍郎磕头认错,脑袋都破了皮:“微臣不敢,不敢,这就将私藏拨款如数上缴。”

“上缴干什么,”戎策用刀背敲他脑袋,“年前造出一百二十件攻城火炮,朕要亲自检验。若是有半点差池,让你去秋冬道挖矿!明天开始连降三品,造火炮去。”

这两人谢恩之后连滚带爬跑了,戎策将两块银子放在桌上帮他们结账,顺便安抚安抚被吓坏的姑娘们。等他走后,其中一个妙龄姑娘一边拍着胸脯一边说道:“都说陛下喜欢微服私访,我还以为是说着玩呢……”

“早就告诉你了,咱这位皇帝可不寻常,之前更是隐姓埋名在民间过了二十年呢!”

“唉,听闻陛下七年未曾选妃立后,也不知是不是有那种问题。”

“哪种问题?”另一个道,“现在没有佐陵卫,但说无妨。我倒是听说,陛下有龙阳之好,五六年前他身边有位太师,常常居于养心殿,害得陛下几次误了早朝。不过这太师忽然就不见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龙阳之好?怎么会,他不是膝下有位皇子?听说其母难产而亡,定是陛下心中只有故人,不肯再娶。”

戎策听不见这些议论声,街道上的孩童唱着童谣,小贩叫卖萝卜糕,戎策买了一袋糖炒栗子抱在怀里,推开银修赌坊的门,更是人声鼎沸。他挤到其中一桌前,将仅剩的一块银子押在小方格里,对身边的赌徒抿嘴一笑。

“你事情办好了?”张裕来伸手就要抢他的糖炒栗子,被戎策躲了过去,“看来我爹的药方不错,你这身手越来越灵敏了。照我说,肯定得长命百岁。而且你这个咒枷让那些小鬼躲得远远的,富贵命。”

戎策听得顺耳便将整袋栗子放到他怀里,越过张裕来的肩膀拍拍一旁的少年人:“输多少了?”

“三哥,”叶柏啸瞥一眼骰盅里的骰子,长叹一声,“输了明日的饭钱。你为何让他带我来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还不如去买一些名家字画再倒手赚钱。”

“什么叫乌烟瘴气!”张裕来气急败坏,把戎策赢的钱全都揽到自己怀里。戎策也不跟他计较这几两银子,拍了拍叶柏啸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出来,留下张裕来继续想办法翻本。

等他们走到人少的地方,戎策才说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位高权重之人,更应该关注这市井街头的一草一木。民心是治国者权力的根本。小六,你觉得这些人,会有钱去买名家字画吗?心底里,他们在这挥霍图的并非是赚钱,而是瞬时的畅快。”

叶柏啸沉思片刻,慢慢点头。他今年二十岁,窜高了不少,戎策必须要抬头才能跟他对视。

回宫路上,戎策问道:“南绎现状如何?”

“老皇帝一息尚存,但实际上是十三王爷统领大局,他虽然规矩本分,但是平庸保守,无论是军队部署还是国库分配都不敢做任何大的变动。不夸张地说,十年内南绎的军备都会略逊于我们。”

“明晞府呢?”

“余甘子他们正在准备第六次清谈会,时间和地点尚未确定,大约要在年后了。如果十里商贸区能在明年扩增为南北两岸十二州,他们建议就选在宥州雪山,”叶柏啸挠了挠后脑勺,“我也看不懂他们信上说,说等故人。”

戎策轻笑一声,说道:“也好,雪山既是昆仑,是神域。对了,你四姐的孩子取名了没有?这都几个月了,春节要送的银锁还没有刻字。”

“哦哦哦,取了取了,叫孔向善,”叶柏啸见戎策皱眉就知道他的意思了,“四姐说下一个就姓叶,下一个。嘿嘿嘿,三哥,你放心,给咱们家开枝散叶的任务就包在我身上。”

“才说了两句就没正行,也不知道是随谁,”戎策作势要打他,被叶柏啸弯腰躲过去,“上次给你安排选妃,那么多大家闺秀不看一眼,偏偏有个叫白芨的小姑娘,没有显赫家世,你却喜欢。”

“我另类嘛。”

戎策无可奈何摇摇头:“现在后宫无主,几位太妃和你母亲的礼物就由你来把关,不要怠慢。叶梁在书院教书,记得年关派人去接,她除了钻研四书五经其他都不上心,再走丢了拿你是问。”

想到上次禁军急哄哄搜城,最后在街角私塾找到跟夫子争论《中庸》的五姐,叶柏啸立马点头:“记得记得,记得。三哥,这才刚过了腊八,你就跟我说这些,也不怕我脑子乱。”

“脑子乱就多读书。你看看你哥哥姐姐哪个不是帝泽书院的榜首,”戎策顿了一下,但不耽误他摆着长辈姿态教训人,“你倒好,天天被院使责骂。有空多和叶宇谈一谈,他让你读的几本策论集读完了没有?户部开设官媒一职如何落实,你想好没?”

“读完了读完了,想好了想好了,明天一早我就给您呈上三百页的奏折,不,五百页!”

戎策问了一路,在宫门才饶过他,叶柏啸以温书为借口一溜烟跑没影了。戎策忽然有些怀念少年时光,无忧无虑只用完成师父布置的功课——今年他三十三岁,和杨幼清当年一般年纪。

但他永远不如师父沉稳,身上依旧留着烈性。

战文翰在养心殿等他许久,见他回来正要弯腰行礼被戎策拦住。“陛下,一切安排妥当。”

“你今年夏天才进的礼部,现在已经游刃有余,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戎策让婢女给他斟茶,却被战文翰谢绝,“耀贤王府五年前以先帝的罪己诏翻案,不少人冒认耀贤王亲戚后人领赏,处理这些糟心事,麻烦你了。”

“多谢陛下信任。”

“只可惜当初闹得沸沸扬扬,不少人声称朕和前绎余孽有勾结,甚至指责太师,”戎策回忆当初,杨幼清因为不想牵连戎策而连夜离宫,一走便是五年,“好在先帝留下诏书,否则有理说不清了。”

杨幼清的顾虑不是耀贤王世子的身份,而是一旦真相被查明,这一连串的猜忌质疑会撼动戎策的皇位。说到底,是他在叶南坤写下传位诏书的那一夜以刀相逼,让他承认过错。若是朝野有传闻,说是小耀贤王威胁先皇传位自己徒弟,实则意图取而代之,才是真的说不清。

所以他必须走,无论戎策如何不许,都只能把小皇帝一个人留在京城。到底是于心不忍,杨幼清临走之前,和戎策一起到叶家祖宗牌位前拜了三拜,是最简单最仓促的拜堂。

他虽然离开宫城,但是并未真的销声匿迹,戎策时常接到梭子的信,偶尔有时杨幼清回京,他还能在孟府见到师父——有一年孟兆宁跟朋友爬山,逞能去摘野果最后摔断了腿,只能带着丰夏回京城久住,也好在有丰夏照顾。

现在想来,戎策在翻案之后能做的,只有给冬儿一个郡主的追封。

“老战啊,”戎策拍拍战文翰的肩膀,不知不觉换了称谓,“你知不知道我为何要找耀贤王的后人?”

“凌烟楼,”战文翰一语中的,“凌烟楼是曾经耀贤王府的家丁、护卫组成的,他们的目的便是保护其后人的安全。您想找到凌烟楼,为己所用。”

“别说的这么势利,我是想表彰,”戎策不由得一笑,“对,他们的传播力十分强大,能抓住百姓的思维动向。只要是凌烟楼出品的戏曲,便能瞬间传遍整个北朔,这是我们所需要的舆论影响。”

战文翰抬手举在身前:“微臣定当竭尽全力搜寻。”

“好,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哦,还有,秉川马上十五岁,就在年底封衡王,是去是留听他的意思。追封叶卯闵王,北境和草原那边继续搜寻,不要放过任何线索。年关将至会忙一些,过了这阵便好。”

“是。”

“听说伏灵司的新监察脾气不是很好?”

“跟您相比,算好的了,”战文翰实话实说,也不怕得罪圣上,“王姑娘是琉山王氏的大小姐,其实并没有多少小姐脾气,只是对待下属比较严苛。”

“和刘菲菲比,你喜欢哪个?”戎策不怀好意看过去。

战文翰密不透风挡回来:“公务繁忙,未曾考虑。”

“老张呢?”

“臣,特别实。”

成耀八年元月初三,叶轩退位,隆安帝第六子叶柏啸登基。

叶柏啸和往日一样上朝,忽然被一群人围着喊陛下,当即愣在原地。戎策后来给他的解释是:“我也想让你试试当年父皇突然传位给我的刺激感。”叶柏啸还没来得及找他哭诉,戎策就已经带着行囊、黑刀和一匹快马离开宫城,从此寻不到任何踪迹。

事先不是没有人察觉到陛下隐退的心思,但是他们没想到戎策真的一走了之。当年劝他不要培养叶柏啸以防养虎为患的朝臣傻了眼,怎么会有人上赶着把江山拱手让人呢——而且还不传给自己的儿子。

这个问题,杨幼清在湖边小院见到背着行囊的戎策时也问了,戎策把叶秉晖从身后拽出来,说道:“您自己问他。”

“大爸!”

“秉晖,过来,”杨幼清不由自主摆出一副严父的神情,“为何跟着你爹乱跑?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爹爹说要带我逛遍北朔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在最地道的馆子跟小白叔叔吃河鲜,”叶秉晖并不怕他,小手攥住杨幼清的手指,踮起脚尖凑近了小声说道,“爹爹还说,要把我培养成江湖大侠!”

杨幼清哭笑不得,七岁看老,这小家伙也随了戎策不羁的性格,四面宫墙困不住。他一抬头,戎策已经把背囊扔在地上,挽起裤腿下湖捞鱼去了。冬日尚未结束,湖面冰封刚解,他就跳了进去,也不知爱惜身体。

但一想,随手把孩子扔给师父,自己快活,杨幼清不能忍。

他抱起叶秉晖,将一颗小石子塞进他手里:“来,大爸教你暗器。”

戎策刚抓住一条鱼,一回身还没来得及展示,一颗石子飞来正中鱼的腹部。滑溜溜的大草鱼顺势挣脱桎梏跳进湖里,扭扭尾巴迅速逃走。戎策望着不见踪影的晚饭不由得气上心头,高喊一声:“杨幼清!”

“你说什么?”

“老师,老师我错了,我错了不行吗?诶诶诶别扔了!秉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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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策尽到了做君王的责任,他可以做回他自己,去尽做夫君的责任,去逍遥人间。结局是有些仓促,没有弘大的场面,但是很想写二哥为了大义(或者儿子)而牺牲自己。南北都在欢呼战争的结束,却没人知道树林里的两个英雄是谁。所有的梗都圆上了,除了血刺原本的主人,这个留作遐想。

后面可能有两篇番外,喜欢看民国可以点击简介里面的链接,是这篇文章所有角色的民国AU(其实先有的《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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