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从西陵走出去的,终有一天要回到这里,守护最需要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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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早饭便有祭司通报,饕餮部的战士们已结集在巫之堂不远处等待缙云大人。缙云明白战士们是想趁着天色尚早,多赶些路好早一刻回到有熊。他刚刚将太岁绑负在身后,忽觉耳边一凉,原来巫炤的手指不知什么时候攀上他的鬓角,抚过略为松散的碎发,顺着辫子一路摸了下来。“头发乱了,给你整好再走。”说着停留在发梢的手轻轻一扯,辫尾就松了开来。
缙云并没有得到思考或者拒绝的机会,只觉得头皮窸窸窣窣荡过阵阵痒意。也不知巫炤从何处取过一把梳子,小心翼翼先将长长短短道弯成波浪的柔软银发梳理得顺畅,又拢着长发分成三缕,一缕一缕编了起来。
巫炤的手劲沉稳柔和,缙云也就放松了身子任由摆弄,眼角余光撇见搁置在一旁光泽柔润的玉梳,讶然道:“司危的梳子?怎会放在你这里?”
“我的。”巫炤不紧不慢答道:“也是昆仑玉所制,许多年前西陵的前族长送的,后来司危看上了,天天缠着要看,后来只好让嫘祖找人照做了把一模一样的送她。”
缙云想了想一贯泰然自若的巫炤被司危缠得无计可施时该是什么样子,不禁微微莞尔,巫炤没听见答话,侧头一看缙云勾了嘴角正望着玉梳出神,有些好笑地扯了扯手中完成了一半的细辫,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想要就送给你。”
“不不,那怎么行,这可是你……不是,我也用不上……”缙云有些受宠若惊,连司危都求了许久的东西那可不是一般的宝贵,他虽然不常在西陵,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
巫炤不料缙云反应如此剧烈,微微挑眉,一手仍然握着辫子,另一手安抚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既然用不上,以后再挑别的东西给你吧,别乱动,就快好了。”
受制于人,缙云不敢随便再动,整个人站得稳如石像,唯有一双眼珠子仍不安分,总想往身后瞄。巫炤自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专心致志打完了剩余的几寸辫子。
原本零零散散的碎发经过这一打理顺眼了不少,巫炤对自己的手法颇为满意,刚要拿起玉梳再整理一番垂在两侧的鬓发,忽然房门轻轻响了两声。算算时辰,应是怀曦来问司危早课的时候了,巫炤于是并不避忌,淡声道:“我在。”
果然怀曦应声而入,手中拿了好几块骨片,见缙云也在房中,向他微微一笑,而后恭恭敬敬将骨片呈在巫炤面前,道:“这是今日属下给司危姑娘安排的课程,请大人过目。”
巫炤点头,接在手中一片一片仔细看了,又低头思索片刻,忽将骨片尽数放在一旁,道:“今日不必上课了,你带她到城外逛逛。西陵以南十里外的山上尚住着不少小部族,习俗与我们多有不同,就让她去看看新鲜也好。”
“大人,这……”怀曦不料巫炤竟出此言,沉吟着不敢答应。司危虽还只十三岁,却是三年前由巫炤亲自选定的继任鬼师。巫之堂的法术何其繁复,寻常祭司精研两三类已属不易,而作为鬼师却非样样熟悉不可。巫之堂内除巫炤之外,以怀曦所学最博,而巫炤平日诸事纷多,教导司危的事自然就落在了怀曦身上。他知道继任鬼师事关重大,因而三年来每日对司危严加督导,丝毫不敢放松。昨日看在是她生辰,才放了她半日到嫘祖处玩耍,今日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松懈了。
“无妨,司危的进度我心中有数,暂搁一天并无大碍。嫘祖说得对,她日后既要统领巫之堂,不能不多见些世面。”巫炤泰然说道。怀曦仍在犹豫,可见巫炤神色认真不容商量,只得点头应承了,刚要退下,巫炤又叫住了他:“昨日嫘祖给的那一包羽贝,也一并带上吧,若遇见流族货人有你们喜欢的东西,买来就是。”怀曦应过,施礼离去。
缙云一直等到怀曦走得远了,方笑望着巫炤道:“想不到你也有赞同嫘祖的时候。”
“西陵与轩辕丘合并已成定局,虽不是我的意愿,但日后我们和其他部族的交集只会越来越频繁,轩辕丘若有什么事,西陵恐怕无法袖手旁观。司危从小在巫之堂长大,可下一任鬼师却不能仅仅知道西陵。”
缙云显然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怔了片刻,叹道:“从前你总说我操心太过,如今你也成了这样。其实这些又岂是一朝一夕的事,真到了各族合并的那一天,你我只怕早都不在轩辕丘了。”
“哦?莫非你已寻得藏身之地?”巫炤淡笑。
缙云也笑了,上前执起他双手,悄声道:“无论何处,自然是和你一起。”
聚集在巫之堂外的饕餮部战士终于等来他们的首领时,还意外发现了与首领并肩同来的西陵鬼师。鬼师的名头在有熊无人不晓,但真正见过其人的只有位阶极高将领和饕餮部几个跟随缙云多年的老属下。一众年轻战士纷纷面露喜色,胆大的甚至开始交头接耳,原本整齐严肃的队伍一下子活跃起来。
缙云见队伍毫无军队应有的仪态,当即脸色一沉,正要训斥几句,巫炤却一把拉住他道:“罢了,是我拖住了你,倒让战士们在这久等。我已让两个侍从去集市上买些骨簪首饰,给这些战士带回家里送与亲眷,一会就到,你让他们耐心再等片刻。”
缙云又惊又喜,正要说些什么,不提防这话被队伍最前面的小战士们听见,迅速传了开,一时喧哗声更响了,不知谁起头喊了句:“多谢鬼师大人。”其他人忙不迭跟着喊了起来,只是先后不一,快慢不齐,一时间巫之堂前呼喊声此起彼伏,几个守在前厅的祭司不知发生何事,忙忙跑出来查看,一转头见到巫炤亲自在此才又毕恭毕敬退了回去。
缙云见巫炤并不在意战士们起哄,也就不再发话,拉着巫炤寻了处僻静所在等候。不多时派去采买的两人带着各色饰品回来了,有熊的战士多为贫苦人家出身,哪里见过如此细巧之物,一时惊异者有之,感叹者有之,称赞声更是不绝于耳。缙云隔着一段距离看见人人欢天喜地,忽有所感,向巫炤道:“你可知道,姬轩辕麾下有几个文官对巫之堂颇有微辞,说你们固步自封,眼里只有西陵。我知道你们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但长久下去人言可畏,你也要留心才是。”
巫炤眉头微蹙,沉默半晌方道:“巫之堂行事自有其道理,旁人如何评论我并不在意,也无法左右。此事你我知晓便罢,莫要在嫘祖面前提起。”
“若你不愿,我自然不提。”缙云点点头。巫炤抬眸看了看天色,又道:“也已不早了,再不出发今晚怕要赶不回去,你快去罢。”
缙云虽满心不舍,也知不能再耽误下去了,只得过去招呼了战士们,大家略作整顿,列队向出城的方向走去。
行至城门的时候头顶传来唳唳雁声,他情不自禁回头望了望,巫之堂已被层层石楼遮起来,早就看不到了。出乎意料他却并未感到难过,反而有些小小的兴奋。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很快就会回来,正如司危所说,他是从西陵走出去的,终有一天要回到这里,守护最需要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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