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过来之后,梁桢抱着叔叔就喊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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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错乱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梁桢没有回家,也没有在巡捕房出现。上次失踪是段士渊和他吵了架,最后也还是找到了,但是这一次,梁桢消失得无声无息。本来说好了,下了班要去理发,然后去红房子吃西餐,梁桢不可能不守约。
也许是军统的任务呢,突然抽调……段士渊等不下去了。
他去巡捕房报了案,但是叮嘱张一平不要大肆搜寻,毕竟北城商会刚刚从风口浪尖上退下来。张一平一副哥俩好的姿态答应下来,转头让杜金城带人去悄悄寻找,杜金城和梁桢一向不怎么对付,也没有多用心。
段士渊要的不是他们用心,而是留案底,留一个证明。
他有自己的人。卢九带着手下的兄弟们绕了一圈,只要梁桢还在上海,他就能找出来,如果不在上海了……段士渊不敢想,他逼迫自己不去想最坏的可能。
这一天的傍晚时分,卢九风尘仆仆跑回来,已经是快到中秋节的天气,跑了一身的汗:“老板,有消息了!”
梁桢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是两个陌生的面孔,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衣着朴素没有什么涂抹打扮,像是淳朴的乡下人,但是都拿着枪。“段良桢?”男人问道,“你是段良桢,是不是?”
“你们是……”
“别说话,保存体力。”女人将他扶起来,把一包糖洒进水杯里混合好了递给梁桢,督促他喝下去。梁桢警惕地看着她,并未动身,余光也顺着这个女人的身侧看到了地上躺着的秃头,似乎是被枪杀了。女人见他不动弹,叹了口气,说道:“我们是奉命来救你的,只能告诉你,我们是上海地下党B区行动队。”
“为什么是你们……”
“你想是谁,段士渊?还是你的老东家?”男人一直望着窗外,担心另一个人回来,催促道,“快点!”
梁桢沉默地看着他们,忽然一起身将那个女人推翻在地,抢了她的枪一枪打中对面男人的胳膊,男人要反击,梁桢再度开枪,这一次直击心脏。男人咣当一声倒下了。一旁趴着的秃头腾一下站起来,说明了这就是一场戏,梁桢赌对了。
“别过来!”肾上腺素的促使下,梁桢控制住了女人,枪顶在人质脑门上,他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丢掉全部的力气,但现在必须要装强势,“让廖向生跟我谈!退后!我要见廖向生!”
他察觉出来这是一个骗局,是因为直觉,而且他似乎在军校的时候见过这个男人,是忠实的国民党,廖向生的走狗。而且,他们脸上沧桑的模样是画出来的,他们想伪装成穷苦的共产党人,却弄巧成拙。
上海的地下党,不乏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
有人推门走进来,他个子不高,不胖不瘦还有点肚子,棱角分明的国字脸,脸上的皱纹超过了他的实际年纪。上次梁桢见到他的时候,还是在三年前他去哈尔滨站视察,再上一次,就是军统特训班临别之际。
“教官。”梁桢看着他,松开桎梏着女人的胳膊,手里仍旧握着那把枪,却只是虚虚握住。他眼里含了泪,大概猜出了自己要面临的结局:“您就这么不信任我?”
廖向生生性多疑,学曹操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他手段凶狠,雷厉风行,坐到了主任的位置,是党国在如此动荡岁月需要的人才——但是代价太大,死伤了太多无辜的人。像是白树生。
梁桢坐在地上,他实在是没有力气站起来,更别说按照规定立正敬礼。“教官,您一手带出来的小白死了……”这一刻,他说不出自己是演的还是真情流露,“您也要我死吗?”
廖向生扯了扯嘴角:“他是自己走错了路。自寻死路,怨谁呢?”
“那您安排枪手,先于我一步开枪,也是白树生自寻死路?”
“谁告诉你有枪手!是不是万颉!”
梁桢苦涩地笑了笑:“我当时就听到了,只是没敢确认,是现在,您告诉我的……至于万颉,我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我心里有数,您跟我说这些,是不打算让我活着出去了,毕竟,对您来说,死一个死两个,没区别。” 他无数次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知道自己逃不出去。
“我不会让你这么轻易死的,”廖向生拉了把椅子过来,“不如做个交易。你告诉我万颉的下落,我告诉你,梁铠在哪儿。”他看到了梁桢猛然抬头,看到了他眼里的火。
梁桢管不了那么多了,奋力要爬起来,却被廖向生一脚踢开,枪落在两米之外。“他不是死了吗……”
“不用装了,那个冒牌货我不信你看不出来,他的死你有份,是不是?”廖向生不等他的回答,因为不用,“或者,放你一条生路,你跟我回哈尔滨。我这个人奖惩分明,之前你做过的,考古坐标、黄浦江货船……既往不咎。”
他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轻飘飘的。他一贯如此,话里透露着不信任不重视,却逼得你走投无路,必须要相信和接受这样的谎言,当年在哈尔滨火车站外的大街上,廖向生也是这样将他骗走的。哈尔滨……火车……梁桢忽然抬头:“当年我睡过了北京站,是不是你们故意的……”
“你很聪明。”
“为什么!为什么!”梁桢吼了两声没力气了,趴在地上大口呼吸。
“因为我知道你是梁铠的儿子,而那时候,我们正好抓住了化名温南明的梁铠,想用你来要挟他投诚,”廖向生轻笑一声,“不过很快就不用了,消息传来,他死了。我看你底子不错,人干净,又不知道梁铠的身份,倒是可以为我所用。”他注意到梁桢愤怒的目光,好似在说,已死之人有什么换取情报的价值。“但是我不信他死了,割喉自尽,但是我没有见到尸体,就不算死。”
梁桢感觉一口血卡在喉咙,带着丝丝甜味:“我就是你的一个工具是吗……来要挟我父亲的工具,来杀敌的工具……”
“你们都是,我也是,党国的军人,哪一个不是稳固江山的工具!”廖向生站起身,一脚踩在他胸口,逼迫他侧着躺在角落的地上,身体扭曲,“我们的交易还奏效,你告诉我万颉的下落,我抓住他之后,会让你活命。我们可以一起去找梁铠,你们父子俩重聚后,你也可以帮我劝劝他。”
他的话还是那样轻,又是字字句句砸在人心口,仿佛你不信也得信。梁桢在哈尔滨上过一次当,这回,他不会重蹈覆辙。“是你杀了我父亲……是你!刽子手!”
“你说什么!”
那口血还是吐出来了,梁桢理解了古人说的回光返照。满腔的愤怒堆叠,友人的惨死,父亲的牺牲,被人隐瞒多年控制与股掌的委屈和不甘,冲破了梁桢的胸膛。他奋力站起身,掀翻了廖向生,却随即被多年的老军统一脚踹飞。
他脑袋撞到了桌子腿,嗡的一声。
廖向生看他不动弹了,吩咐秃头去看他死没死。秃头还没摸出个所以然,就听见外面的铁门被人推倒,然后是枪响,武器不是哨兵的制式步枪——那就是说,哨兵被人偷袭撂倒了。
方才的女人跑进来:“是巡捕房!十多个人!”
“段士渊报警了?”廖向生一直觉得段士渊不干净,以为他会带着共产党来,谁知道,竟然是在这片土地拥有执法权的巡捕房,“从后门撤!”
秃头推开隐藏在墙壁上的后门,廖向生快步走到门口回身,想要朝梁桢脑袋上补一枪,扣动扳机的时候一颗子弹从虚掩的房间正门射进来,扰乱了进攻。他打偏了,但是子弹也确确实实打进了梁桢的前胸,他看到一片晕染开来的红。
杜金城吭哧吭哧跑进来,脸上是别人的血:“还真在这儿!你俩看看他死了没!剩下的人给我追!”他说完推出去两个瑟瑟发抖的巡捕,自己则后退一步,蹲在床边上用衣服按住梁桢的胸口,颤巍巍摸向他的脖颈。
阿毛摸了摸手腕:“没死吧?”
杜金城第一次真的追杀人,还是这么难缠的对手,他到现在心里还在发憷,摸好久都没摸到,最后探了鼻息:“有气!快快快!送医院!这他妈的是老子的年终奖!人呢!”
2.医院
段士渊等在手术室外,心急如焚。杜金城说梁桢被送往医院的时候,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逼着杜金城告诉他具体情况,给他看现场的照片。杜金城虽然是个大老粗,一向看不惯少爷兵,但是一年的同事成了这副惨样子,心里怎么也有点儿难受,于是破例告诉了段士渊行动的全过程,最后说正在全城搜捕嫌疑人。
他们不是要钱,却折磨梁桢三天,段士渊心里有猜测。
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走出来,段士渊脑海里完全空白,直到看到挂着吊瓶的梁桢被人推出来他才松了一口气,至少还活着。医生说:“子弹取出来了,还没过危险期。他失血很多,伤口发炎很厉害,不排除可能术后感染,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我……”我没有办法准备。
知道梁桢是军统的那天,段士渊就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刀尖上舔血的人,不知道哪天就会离开自己。可是他接受不了,从小养大的孩子,面色苍白躺在病床上,脸上的伤口还是血红色的。
医生摇摇头:“还有件事……他的头部受过撞击,我们排查的时候发现了血块,动手术的风险很大,只能期待着慢慢吸收。所以就算他安安全全度过了危险期,也可能成为植物人。还是那句话,做好准备。”
“有多大的概率……”
“他是个很坚强的孩子,手术室里几次濒临病危都挺过来了。他有活着的希望,这就很好,你多陪陪他,说说话什么的。有女朋友或者妻子的话也叫过来,让他感受到温暖呼唤,总归没坏处。”
梁桢睡了三天三夜还没有清醒,但是各项身体指标慢慢趋于正常。麻醉已经全都下了,按理说疼也得疼醒,可是梁桢还是紧闭着双眼,缓慢呼吸没有任何清醒的征兆。段士渊看过他的伤口,一道接着一道,被黑色的针线缝起来尚且这么可怖。结痂的伤和曾经的旧伤痕交错分布在这具年轻的身体上,段士渊看得眼睛酸。
卢九晚上来替班的时候,看着胡子拉碴的老板一阵心疼。他给梁桢擦身体刮胡子,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自己却不注意边幅。卢九将饭盒放在桌上,低声道:“老板,吃点儿饭吧。您休息会儿,我替您盯着。”
“没事。公司的文件我处理完了,你带回去。明天开会的内容也已经写好,你让赵子孝替我读就行,什么问题及时通知我。”
“老板,最近病房门口有几个陌生的面孔逗留,用不用处理掉?”
段士渊回头看了下,门上的磨砂玻璃透过了一个人影,在注意到段士渊在看的时候飞快闪走了。“暂时先别动,监视住,用商会的人,”段士渊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梁桢,忽然顿住,“刚才三千,是不是动了?”
卢九啊了一声,仔细盯了一会儿,猛然点头:“眼皮跳了!我我我我去喊医生!”
段士渊笑着握住梁桢的手,喜极而泣眼里都噙了泪。他一遍遍念叨三千的乳名,低头吻过他冰凉的手指:“三千啊,你再不起来叔叔都要急疯了……三千,咱们快点好起来,你都把中秋错过了。叔叔特意吩咐点心师傅给你留了月饼,苏式月饼,你最喜欢的。”
梁桢终于睁开眼睛了,他睡得太久,身体机能不能瞬间跟上,只是茫然地环顾四周,许久之后,在段士渊炙热的目光中,皱了皱眉头,低声道:“疼……”
段士渊愣了下。
“叔叔,疼……”梁桢说着就要哭出来,一边啜泣一边抬手,打着葡萄糖的针头出现了回血,继而扯到了伤口。这下是真的嚎啕大哭,他不敢动了,只是哭着,眼泪哗哗往下流。
终于,段士渊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
醒过来的梁桢,像极了六岁时候的他。
“三千,别哭了,一会儿就不疼了,”段士渊试着哄他,竟然奏效了,这放在成年的梁桢身上只会嫌弃地推开,指不定还会脸红一下,“三千,你看看我,你还记得我吗?”
梁桢哽咽着嗯了一声,然后说道:“叔叔,我要找爸爸,我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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