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桢在1941年失去了太多人,所以他想把段士渊锁在家里。然后段士渊把他锁家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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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电话
那碗面是最简单的清汤面,有点苏氏的风格,但是没有那么精致,就是咸鲜的汤底加上几根青菜,还有一点葱花和半个鸡蛋,可是吃起来特别香。应该是饿的吧,梁桢心想,段士渊做饭是不怎么好吃。
不过刚刚吃完饭,一通电话打进来,火镰示意他别出声,然后去接了电话:“是我,什么?好,我知道了。你也小心。”
“怎么了?”
“是孔珧,日本人的电台搜查车锁定安和里附近有人私藏电台,而且正在给南方局发报,”火镰话里的意思很明显,陈启华百密一疏还是被发现了,“孔珧跟随特高科行动,借口买烟下车打的电话,他位置很重要不能暴露,小段……”
梁桢擦了擦嘴站起身:“我去。”
他一定要去。他是一个很重情义的人,但凡是朋友都会关心。而今天陈启华大公无私分享情报,还冒着风险为共产党传递消息,于情于理梁桢都要去救他。火镰握住年轻人的胳膊,叮嘱道:“你也要小心,自己的安全第一,明白吗?”
“明白。”
陈启华在赌,他知道今晚特高科会派出进口的搜查车,配合局部断电寻找电台,可是情报必须要现在传递出去。晚上七点四十五,给军统上层的电报已经发完,陈启华一边透过厚厚的窗帘观察窗外一边调整频率,继续发报。
七点四十七,一辆车驶入了安和里,从东头开始,挨家挨户搜查。陈启华只能继续赌,赌自己的速度足够快。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赌输的,可是偏偏心里就不承认,不承认会输。人一着急心里所想就会偏激。
梁桢冲到安和里的时候,眼前只有一片火光。一间位于二楼的房屋着了火,不断有穿着日军制服的人提着水往里面闯,甚至还能听到枪声。
“不……”梁桢躲在一座土墙后面,眼里倒映着熊熊烈火。周围有百姓出来看情况,被日本人用蹩脚的中文训斥辱骂。有一个大伯想要帮忙,却被当成了间谍,一枪打在了膝盖上,然后被人拖了下去。
梁桢还是来晚了一步。
孔珧倚在搜查车前,看到了土墙后面的身影,随后点了一根烟,轻轻晃动。梁桢看到了黑夜里摇晃的红点,知道那是孔珧给他传递的摩斯密码——人已牺牲,不要上前。梁桢悄悄离开安和里,孔珧将烟扔到地上,踩了两下。
旁边的特高科军官问道:“孔先生,你在悲哀?”
“大小是条性命,不应该悲哀吗?”烟已经灭了,可是孔珧还在踩,纸皮破了,烟草露出来滚了一地,“他也是不要命,为了销毁所有的文件,竟然主动放火。真是……”英雄。
有一个日本兵灰头土脸跑来,说找到了线索,特高科的人一脸笑意邀请孔珧一起去查看,孔珧立刻收了所有的情绪跟上。被蹂躏地看不出原样的烟留在地上,风一吹,冒了点点火星,再消失。
梁桢走在路上,混混僵僵。他最近失去了太多人,并肩作战的战友一个一个牺牲,这条路越走越孤单。月上枝头,像是一条缝,慢慢地被乌云笼罩。
走到书店但是时候,却发现门口挂着一个“吉屋出租”的牌子,小店员手提着两三个包裹走出来,穿着厚厚的棉衣。店员见了梁桢,打声招呼,梁桢问道:“你们是放假关门了?”
“彻底关门了,”小店员说着提了提包裹,“现在连米都要从黑市买,谁还来买书啊?老板准备回乡下了,我也要回老家。多谢您上次给的钱和证件,我们送大傻去了医院,但是……”
梁桢心里一惊,追问道:“他怎么了?”
店员抿了抿嘴唇:“没能熬过去……”梁桢站在那一动不动,店员惆怅地继续说道:“他本身就有旧伤,大夫说要治好至少一千块钱的手术费,还得加医药费和住院费。老板说凑钱,可是大傻一直摇头,在老板手心里写字。也许曾经他会写字,可是现在不会了,我们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小年那天早上,我去看他,就……大夫说心梗。”
“心梗,怎么会心梗。”
“这一两个月他回忆起来一些过去的事情,不仅是个退伍兵,还是黄埔的军官呢,几年前差点战死,留下了一身的病痛,各处都不太好。老板说八成是国军把他当逃兵了,所以一分补偿都没给,他流浪了好久才回到上海,像是在等什么人。可惜了,一直没等到。”
“他,他……”
“他葬在城外的荒地,老板破费立了个碑,但是不知道他的名姓,只能把他的样貌刻上去,等着,也许他的家人能认出来,然后落叶归根。地址我写给你,”店员从兜里摸出纸笔,忽然记起了什么,立刻说道,“对了,这是大傻留下的钢笔,老板没舍得一起入土,说你跟他有缘,如果见到你就给你。”
梁桢接过薄薄的一张纸,却没有去碰那支笔。这是一支很好的英雄牌钢笔,至少能换一百块钱,那就是一斤米。“你拿着吧,你比我更需要。”
等店员消失在夜色和昏暗的路灯下,梁桢忽然想起了什么。黄埔生,军官,几年前差点战死,不能说话,回上海,等人……
梁桢朝店员消失的方向飞奔,可是已经过去了几分钟,上海弄堂岔路口那么多,梁桢根本找不到那个穿着粗布衣裳的身影。他跑了许久,最后在十字路口停下,大口喘息不断左右张望,他想看到什么人,又怕看到什么人。
不要是你,千万不要……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一进门就被段士渊抱住,也许是沾染了火灾现场的烟味,段士渊神色紧张问他有没有受伤。梁桢摇摇头,随后将头放在段士渊肩膀上,低声说道:“我……我累。”
“好,好,”段士渊轻声哄他,“先去洗个澡,我带了红烧肉和狮子头回来,一会儿开瓶酒,叔叔陪你喝一杯。”
“两杯。”
“一瓶。”段士渊揉了揉梁桢的头发,为了过正月减了短发,有点扎手,但看起来年轻干练。他希望梁桢永远是少年的模样,少年的心意,不要长大,不要见到这个世界真实的一面。可是梁桢已经背着他偷偷长大了,好在保留下来了心底的善。
这天梁桢喝到很晚,抱着段士渊一点一点吐露心声。段士渊听到书店乞丐的结局和猜测也是眼圈湿润,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口杯的白酒,一口灌下去。梁桢已经满脸的泪痕,匍匐在段士渊的肩膀上,但是忍着没有哭出声。
“为什么,”梁桢慢慢说道,“为什么我关心我在乎的人,都会走……”
“命数如此,老天自有安排。他身上那么多病痛,倒不如去享福,轮回转世,等到和平年代再回到人间,做一个潇洒快乐的人,不是比在乱世里面拖着病体苟延残喘要好?”段士渊亲了亲梁桢红肿的眼睛,梁桢没有说出心中的猜测,他以为只是小孩最近情绪波动大,所以更感性“明天我带你去看他,好不好?”
梁桢点点头,又是一阵苦楚涌上心头:“我们去给他修墓碑,我们去道观许愿,去求神仙让他下辈子投好胎。”
“那个老人……”段士渊想说,可是不敢说。
梁桢摇摇头:“一位没有得到善终的英雄……”
2.春天
梁桢在辛巳年失去了太多人,以至于开始过分谨慎。
他和段士渊吵了一架,甚至要打起来,就是因为他不想让段士渊去参加日本人办的“商业共荣宣传会”。可是段士渊是日中商业共进会的副会长,而且北村昊一直在怀疑最近军队动向暴露和他有关,所以段士渊必须要出现。
梁桢挡在门口:“不行!军统锄奸队已经把你放在第三位了!你公开露面他们怎么会不行动?”
段士渊在国民党那儿已经没有了共党嫌疑,反倒是把汉奸的名号坐实了。“我知道,他们对我动手,甚至是我受伤,才能在日本人面前更好地潜伏!你让开!这么小孩子是要干什么!”
“今天开会,他们昨天把你列进名单提到第三位,摆明着要动手,我不能送你去死。”
“我死不了!”段士渊看时间快到了,伸手去拽他肩膀,怎料用尽全力也没拽动,梁桢抓着门框仿佛嵌在门上了,“梁桢!你还有没有大局观?你要出去做任务的时候我拦没拦过你?”
梁桢摇头:“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段士渊说道:“我也知道!卢九跟着我,三子在暗中待命,就连日本人都提前排查过现场。再者说,孔珧也会出席。”
“你指望孔珧救你?是,他是很能打,可是他不会为了你暴露自己!他的位置比你更重要!”
“你再耍脾气我真的打你了!”
梁桢确实是耍脾气,他怕段士渊回不来,怕得要死。而且被统一战线的兄弟杀了,更是不值得。梁桢仍要堵住门,段士渊直接上来扯他衣服,一用力将他拽过来。梁桢踉跄着搂紧了段士渊的腰,死活不松手。
卢九热好了车看老板还没出来,走到别墅里就见了这一幕。段士渊看他进来递了一个眼神,卢九心领神会,趁梁桢不注意一个手刀砸在他脖子上。
梁桢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身体失去控制滑落,段士渊扶着他幸好是没磕着。段士渊将他放在沙发上,打也不是骂也不是,他自然知晓这孩子到底是被什么蒙了心智:“卢九,找绳子来把他绑了,你安排两个兄弟在家守着他。无论如何不许他离开房子,不行就再打晕一次,两次!”
“是,老板。”
这次的会议意在维稳,空旷的大礼堂里也没多少听众。段士渊坐在台上,听着财政部长的一通陈腔滥调,目光飘向会场的天花板,一条条横梁排列整齐,挂着红色的绸布,还在庆祝新春佳节。他又看向台下坐着的记者,一个个奋笔疾书,脸上挂满了疲惫,少有几个竟然露出憧憬的神色。
财政部长邀请共进会的副会长发言。段士渊想要站起身,忽然被身侧的孔珧踹了椅子,膝盖弯曲踉跄差点滑倒,同时一颗子弹侧着他脸颊飞了过去。狙击手在对面的钟楼,打碎了彩色玻璃和暗红色的绒布窗帘射击。
开枪之人的视线一定是受阻的,意味着他有一个在会场内的观察手,在段士渊起身的时候发出信号,让他知道射击的时间。孔珧立刻让警卫锁门,把靠窗位置的人全部控制起来。
场面逐渐混乱,卢九护着段士渊来到后台,从后门离开。他们换了件衣服,没有坐车,反而上了三子拉的黄包车,先去三个街区以外的北城商会大楼暂避。卢九跟着黄包车跑,接过段士渊递来的染血的手帕,再换给他一个新的。
段士渊忍着痛,低声道:“三千又要生气……最近太惯着他了。三子,你跟组长说一声,段良桢思想觉悟还不达标,先别让他执行任务了。”
三子跑得满头是汗也不忘点头。
到了北城商会,段士渊却看到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前华捕总探长,张一平。段士渊捂着脸狐疑地看向他,后者已经不敢跟他亲近地称兄道弟,就连称呼都多了几分敬重:“段二爷,好久不见,您还记得我?”
“张大哥,我当然记得,还没感谢您之前一直照顾我家侄子,”段士渊坐到会客室的沙发上,示意卢九出去并把门关上,“听说您之前进去了一段时间?这是无罪释放了?”
张一平尴尬地笑了两声,说道:“厚着脸皮找了找关系。里面的日子是真不好过,给日本人挖石头、搬东西、看大门,我又曾经抓过那么多小偷强盗进去,可不是被人针对,腿都折了。也是多亏受伤,赶上春节大赦,才给放出来。不过,嗐……”
段士渊看他捏紧公文包就知道了来意——找工作。不过段士渊不着急提,他要先绕几个弯子,因为张一平似乎知道一些他感兴趣的事:“你说给日本人搬东西看大门?是在哪儿啊,闸北?”
固有思维作祟,张一平没听出来这是试探,反而以为是段二爷得了势不想救济他,故意岔开话题。可是人家的地盘人家话事,也只能顺着接下来:“就在黄浦江边儿上,您知道李家村吗?”
谈话进行了半个多钟头,段士渊还在绕圈子,把张一平急得额头冒汗,终于听见人说:“张大哥,您也知道我们这儿有多难,每天都在赤字,实在是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不如,我给领馆的朋友打个电话?”
“好,好,谢谢您了……”
打发走张一平,段士渊接到孔珧电话,说杀手已经逃到了城北,便驱车回家。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才想起来还得教训教训梁桢,于是在一家饭店门口停了,让卢九去买一块炖得软烂的蹄髈,几碟青菜,再找老板要一根圆润些的结实干柴。卢九心下了然,心疼小少爷片刻,还是照做。
回到家,梁桢依然是被捆得结结实实坐在沙发上,嘴里还勒了布条,不知道是怕他骂脏话还是咬舌自尽。卢九让留守的兄弟离开,放下了东西自己也走到别墅外面,关上门,坐在门口点了根烟。
段士渊慢腾腾脱下风衣和西装外套,挽起衬衫的袖子,将木棍拿在手中拍了拍,力道不大,应该不会太疼。梁桢皱眉,他从小到大只被段家人打过两次,一次是他六岁刚来的时候非得找妈妈,段祥忍不住打他一巴掌,然后用糖葫芦哄了半天。
另一次是九岁,段祥去世,段士渊刚刚开始独自抚养他。彼时梁桢融入不进新学校,被人骂孤儿,所以他和同学打架。段士渊为了惩戒,也是为了立威,用棍子狠狠抽他大腿。那次之后,梁桢学乖了,他知道自己是寄人篱下,需要谨言慎行,他要做个乖孩子,才能不被人抛弃。
可谁知道,二十二岁了还要被人打,梁桢忽然害怕了,慌乱地像是回到了幼时,仿佛他再不听话就会被扔出去,成为真正的孤儿。
段士渊什么都还没做,梁桢已经怂了,他努力发出“对不起”的声音。段士渊走到他身边,单手解开他嘴上的布条,扔到一边。梁桢泛着哆嗦,他看到了段士渊脸上的伤,鼻头发痒:“叔叔……疼,疼吗?”
“现在知道装乖了?”
“我知道错了,我不会再犯了。”
“错在哪儿?”
“不该和你吵架……”梁桢还没说完,大腿根挨了一下,力度不大,还不如军统刑讯课最低限度的疼。但是在梁桢心里,这是万般的疼痛。
段士渊将棍子放在他大腿一侧,说道:“我打你,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我不怕你和我吵架和我顶嘴,因为我有时候也会犯浑,也会做错。好好想想,我为什么打你。”
梁桢不敢看他的眼睛,眼神到处飘:“我,我不该拦着你的。”
“嗯?”
“我没有大局观,”梁桢感受到段士渊俯身逼近,迅速低下头,“是我小孩子气。最近,我,我失去了很多人,我怕我再失去你……我,我不该为了一己私欲,耽误了大事。叔叔,我,我真知道错了。”
段士渊挑他下巴:“怎么结巴了?”
“没有。”
段士渊看不得他小鹿一样的眼神,看久了还怎么狠心下手?于是他松开梁桢的下巴,握紧了木棍在他大腿上抽了三下,然后将棍子扔到地上:“让你长长记性!棍子留着,以后再犯再抽!”
“不会了!”梁桢说着肚子咕咕一阵叫,又迅速低头。
“他们一天没让你吃饭?”段士渊看到梁桢小幅度点头,叹了口气,把小孩抱过来解开绳子,再帮他揉了揉已经磨出红印子的手腕,好像还破了点皮,“我买了些菜,趁热吃。早上的牛奶喝了吗?”
梁桢摇摇头,段士渊捏他下巴示意他说话,梁桢才说道:“没,放阳台冰着呢。”
“去热热。”
几家欢喜几家愁,另一边北村昊却愁地眉头不展。在安和里的火灾现场,特高科发现了没有燃烧尽的电报纸,完美保留了两个词语:“沉默”和“玛利亚”。北村昊将证物放到桌子上,随后拿起桌上显眼位置摆放的一张照片,那是他的儿子。
井川泰成,或者,北村泰成。
“对手到底是谁呢……”北村昊抚摸着照片,里面的小孩笑得灿烂无比,仿佛没有任何的心事,“我们该不该去监狱里拜访一下这位英国公主?”
他说完放下照片离开,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许多文件纸张,其中一张列明了北城商会粮仓流水,对应着摆放了一张表格,上面是日本军队在华东战场遭遇伏击的时间地点。吻合的部分用红色的铅笔圈出来,打了两个猩红的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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