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版
首页

搜索 繁體

Me and the Devil

热门小说推荐

第一个死亡故事。

略黑暗

-----正文-----

Me and the devil

视网膜与海马体被破坏后,难以看清病历上的症状。但是我的死期就能被别人看得一清二楚,像被摆上案板的鱼,屠刀默数到十九分钟后就要落下,我的死亡被曝光了。

在数十分钟前,我穿过一条肮脏小巷,小巷长得像一种大腹粗颈的橙‍‌‌‎‍黄‌‎色‍‍‎‌玻璃罐,里面浑浊的液体并不会因为一个垂死之人的脚步而有丝毫流动。在玻璃罐的最底部,我进入一间房子。接下来,我坐在一张椅子上,目光僵硬地在房间中缓缓挪动。这是一间上世纪常见的房子,灰黄的墙面和门框,发出坏死的鱼眼睛一样的气味。我面色铁青地嗅到了这是一间死亡的房间,生机销声匿迹,死亡在这里完成了它可鄙的统摄。十九分钟后,它将统摄我。

一个女人坐在我面前,长得像头蒜,脸上带着尽在掌握的表情。我坐下来后她递给我一张打印好的病历,这么‌‎‍现‎‍代‌‍‎化的东西与这间房子格格不入,但正是它宣布了我人生的终结。

这就非常荒谬。原来没有什么古老的东西是无法用‌‎‍现‎‍代‌‍‎形式表现出来的,扯下‍‌‎‍‌美‍‌‎‍人‍‌‍朦胧的幂离后瞬间就索然无味,大概是这个道理。

女人举着一根狭长得像甬道一样的烟管,拿腔拿调地催促我跟别人做个告别。你已经不在他们之中了,她说。

我其实非常不情愿,因为生平厌恶别人命令我。如果不是疾病剥夺了我站起来的力气,现在说话的一定只有她的头颅。但也许也只有我命不久矣,才能生出残忍的勇气。

最后一次浏览手机了,于是趁此回忆一下我的一生。我的跑马灯到现在都没出现,好在我记忆尚可,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

但是纵观我不长的人生,我瞬间就失去了道别的兴趣,由于实在看不出我对其他人有什么价值,一时间忍不住认为自己是奥运会游泳比赛旁边的救生员,负责坐在人生一边发呆,并围观别人吃得泳池水,方为人上人。但是我还是点开了许多对话框,中规中矩地在上面写道。

“很久不见,我要离开了,请你一定照顾好自己,不要为我难过,和你一起玩我很开心。”

“真的非常感谢你对我的照顾,很遗憾我们这一辈子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希望你接下来平安顺利。”

诸如此类。

抛开我确实要死这个前提看,这有点像在小学作文课上,以一种孩童的幼稚来描摹自己濒死的心态,不免写得缺乏文采,既无法趁机改变他人对我的看法,也无法改变自己的:有些人没死都能写得令人潸然泪下,看来我确实没有天分吃写作这碗饭。但我写得越来越多,以至于停不下来。我开始跟别人建议,正闽茉莉银针大杯去冰正常糖,六块钱收获穷人快乐。接下来,我又总结出许多人生经验,事关高中对面哪家餐馆曾经面汤里爬出蟑螂,全城最好吃也最贵的冰糖葫芦在哪里买。高谈阔论,头头是道,在我口若悬河的空档,房间陈放已久的标本连纤细的神经或者褐‍‌‌‎‍黄‌‎色‍‍‎‌的纤毛都没有颤动一小下,褪色成一只削开腹部的鱼肚色的纸条上,笔迹像刀削。沉闷得像衣箱底一样的樟脑丸气味纠结成一团,凝固在一起。

时间差不多了,我的双手已经无力地垂下来,像个伶仃的提线木偶。她起身给我准备了一个铁盆,清水上浮一张干净的布巾,她甚至在旁边摆好了一些夸张的油彩。我的耳朵听到了外面那条大腹便便的小巷上正在卸下一口棺材,几座花圈,有一些人正在搭建帐篷,有人在联系乐队,有人戴上了法师帽,有人在门口摆好了一只音响,一按就有粗粝的音质出来谋杀我,有人推门进来给我拍了一张照,画面上我青白的脸上死气沉沉,凶相毕露。

我张开干裂的嘴唇发问:“我不记得我说过……。”

她拖腔拖调地打断我,“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什么规矩?”我疑惑起来,这种魔幻现实他妈算哪门子规矩。活人有种种意外裹挟,奥运会游泳远动员的救生员甚至都有可能派上用场,万一不幸遇上杀千刀的韩国队呢。此处就是有内涵的意思,我已经快死了,我就是要骂,你管得着吗?死了还要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没有这种好事。这头蒜的语气激怒了我,于是我慢吞吞地开口,比她更加傲慢,对付这种人就是不能讲礼,“什么叫他妈的规矩?我说的才是他妈的规矩。”

话音落下,愤怒就是这时候开始的,身体龟裂,血液和坏死的组织从裂缝中流出来,新生的力量涌入身体。有些人的胜利就是靠不甘心,等等一切负面情感而来的,我要死了才明白。

“你把我的房间弄脏了。”她抱怨道,一双眼睛斜吊着,并不拿我当回事,“我再重复一遍,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归于尘土,只要你还在我们之中,你就必须遵守这样的规矩。”

她在放屁。我告诉自己。但在这个辽远广阔的地方谈死能取得一种不容辩驳的诡异默契,跳不出的麦田怪圈。我活着的时候假如能信奉马克思主义之余投诚耶稣,不在“我们”之中,那么至少现在应当安详地躺在教堂里接受自己去地狱拿长勺子喝汤的命运,而不是支离破碎地坐在这里跟一个老女人争辩我的入殓问题。这种死亡过程越来越像一种时刻展览的标本,那些为我感到悲伤的人,眼泪落在这框里不如不流。操他妈的。而我绝望的原因是,千百年来一定有人愤怒过我愤怒的,企图跨出我想摆脱的,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成功过,也不知道我能不能。

我闭上眼睛,感受身体的变化,体会舌头的灵活度,活动如初,但是每动一下都会脱落下一片表皮。我早已是一具尸体了。

“太丑了。”我想。其实古往今来的反叛在粉饰之前都不需要冠冕堂皇,你的地位太高我的权势不够,江山代有人才出,我就是最风骚的那一个。我的理由就是这种仪式太丑了,而且太吵闹,吵闹,人刚出生的时候已经哭闹得惹人厌烦,死了应当安静点。我喜欢安静。

窒息感淹上口鼻,心脏重新开始搏动,像一台崭新机器催动废弃厂房一样向四周输送血液,马上它们又流出我的身体,流向地表。

失血过多导致人在低温中容易看见一些幻觉。我回到某年暮春里一个乌黑的山坡上,守着一口薄棺,仪式粗糙滑稽得令人心怀不甘。在一旁的树上有一头白老虎,站起来有我这么高,比我矮一点点。那棵树的树干很粗壮,草地上全都是被老虎的利爪割出来滴落的松油。白虎的泪水。白色的老虎一下子就顺着树干爬上去了,月光惨淡地照在它的眼睛上,松树的叶子像铜钱似的。我坐在一张蓝色的塑胶椅上,环视黑黝黝的众人,想张开血盆大口来肢解这个心魔。

椅子是我的棺材。怒火从我的身体深处烧了起来,风是冰凉的,暮春的夜风里传来一声低弱的哀泣,那叹息的声音隔得如此遥远,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却真实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它像一阵雨,在我的世界中,很有点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的意思。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坐直身体。一个凡人有什么机会体会到这种感觉呢?旧的血液不断流失,新生的血液凶猛地冲刷血管,剧毒的血液导致血管断裂,但是死人难道还在意毒药的轻重吗?我重新呼吸空气,突然,一个念头击中了我。

于是我尝试站起来,觉得身体无比轻盈,血液冲出体外,在我身旁膨胀成实体,化成肌肉不断充实身高,不得不低头来避免抵到天花板。接着我反应过来,这没有道理,现在怎么会有东西敢阻拦我?于是我举起拳头,轻而易举地把我头顶的砖块砸烂了。

头顶一空,外边闷重的空气迅速与房内接驳,我不慌不忙地撩起眼皮来打量女人。碎花松垮的衣裤,包租婆的造型,平坦又苍老的面皮。死亡原来是个老女人,这就令人更加失望。凡人敬畏探索的神秘终途不过如此,就好像你以为你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姑娘,盖头一掀原来是年轻貌美的姑娘她娘。这种幻灭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

轻而易举。我扼住她的喉咙把她提起来。用力之下,掌中传来她脖子被扭断的声响。当嬴政变成秦始皇,他的目光势必投向千秋万代,长生不灭地一统天下。我将死亡的脉搏握在了手心里,理所当然的感受到了一股被背叛的愤怒。

我要这人世间看看,死亡既如此不值一提,它怎么敢选择我?我的生命怎敢背叛我,又怎敢流逝?

于是死亡的头软软地歪了下去,尤嫌不足,锋利的指甲割开头颅和四肢,将她切成几段。我拾起头放在嘴里咬了一下,立刻嫌恶地把纠结的头发吐出来。她死前的表情扭曲得很是古怪,沟壑像没完全磨平的大理石,让我想到从前看过的一个故事。一个有权有势的将死之人威胁改命人将他的寿命延长两百年,但是死亡已经发生在他的身上,于是在之后的一百多年里,他只能悲惨地作为一具有意识的尸体活下来。几乎就在一瞬间,我的血液像击破隧道的洪流一样喷出,甚至漂浮起地上的尸块。身体爆炸般瓦解,留下一具干枯的骷髅仍站在原地。骷髅伸出它惨白的手指,没有反应过来似的,迷惑不解地拽起她的一只手臂。就像一个垂垂老矣的亡国之君,从地上捡起腐烂的权柄。

骷髅在血流漂杵上站了一会儿,脚骨完全浸成铁红色。死亡没有复活。它甚至看起来想了想,然后提着那只手臂张开了嘴,狰狞又猖狂地大笑起来。死亡不可战胜,但死亡原来也是会死的。

就这样,它拖着女人的手臂,如巨人踩进赤水,慢慢地走到门边。手骨抵在门上,它听见外面音响尖利的声音仍未断绝,竟然还有活人敢一无所知地挑战它的权威。

END

-----

最近更新小说

最重要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