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相逢便即永别,是否还不若相忘江湖,老死不见,至少心中还可存个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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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紫英独立于昆仑山巅,下意识攥紧了掌中的飞雯焕日。漫山的鹅毛雪花片片飞落,触目所及尽是白茫茫一片,无比洁净,无比安宁,亦是无比的清冷。
三年前那个独自醒来的清晨,这把剑端端正正地放在枕边,上面还残存着似有似无的炎阳之息,剑柄上系着一小块红魄。他一瞬间如坠冰窟,握着剑追出门外时,早已等在外面的红玉告诉他,玄霄已然独自离去寻找重铸羲和之法,未知归期,那块红魄暂可助他缓解梭罗果之寒。再问,红玉便怎么都不肯说了。
三年时光转瞬而过,天镛城中并无什么翻天覆地变化。慕容紫英依旧日间给弟子们授课,夜间不厌其烦地翻修着剑谱与铸剑精要。他不时下山搜寻铸剑材料,过一段时间定要擦拭一遍长悬于剑塔壁上的藏剑。
唯有夜夜准时到来的梦境中总有玄霄的身影。有时在琼华禁地,有时在醉花荫,有时在天墉城,更多的时候则是东海之滨,他用自己半旧的帕子替玄霄遮挡刺眼艳阳,天蚕手绢缠在玄霄额间,温温软软绵绵密密。梦中的曳地白衣虽是昙花一现,却又似永夜中一缕烛光,微弱而清晰。
昆仑山上花开雪落、春去冬来百年如是,不久后便春回大地,花开漫野。只是深心中下了三年的一场雪,是否再也等不到春天。
朔风吹过,卷起五尺银丝。
银丝及腰的人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按下那股挥之不去的闷痛,正要回身离去,眼前忽然云开雾散,霞光万道自九天投下。须臾之间,闪烁金光笼罩着一个端丽无方的女神从天而降。
慕容紫英一凛,却处变不惊,微微欠身道:“玄女娘娘,许久不见。”
九天玄女双目低垂,面无喜怒地打量着白发朱颜的半仙。寻常修仙之人见到神仙本尊,早已伏地不起,而这慕容紫英见了自己居然跪也不跪一下,唯实无礼之至。她冷冷道:“百年不见,礼数都忘了吗?”
慕容紫英不卑不吭答道:“娘娘,琼华派百年前已毁于天火,紫英早已不是娘娘座下弟子了。何况娘娘亲口所言,所有生灵往复六界之间,并无天生的尊卑贵贱。”
九天玄女听了不怒反笑:“你一个修道之人,倒会记仇。”
慕容紫英道:“紫英不过就事论事。娘娘若是秉承天道而来,紫英不敢无礼。”
九天玄女不理会他言外之意,叹道:“慕容紫英,念你昔日曾为我座下弟子,又一心向善,特来告知你一声,你可知你修仙已有大成,天劫将至?”
慕容紫英神色如常答道:“成仙与否,紫英并不放在心上,抗不过劫数便是天命使然,也非人力所能强求。”
九天玄女双目微抬:“倘若本座告诉你,你的劫数只在情字一关呢?”
慕容紫英身躯一震,瞬间面色惨白,脱口道:“天界待将师叔如何?”
九天玄女一愣,随即挑眉道:“哦?这就认了下来,倒省得追问于你了。玄霄那里既是你的情劫,需由你亲手了断。”
慕容紫英定了定神,收敛神色道:“只怕娘娘要失望了,紫英绝不会向师叔动手。”
九天玄女叹道:“天意既定,并非你一意孤行所能改变。你待如何行事,本座管不了,但你如执意不肯出手,则渡劫不过,便是神魂俱灭之局,这一节你需想清楚了。”
慕容紫英低头想了想,忽然单膝屈地,道:“娘娘既知师叔是紫英之劫,还望告知,师叔如今身在何处?”
九天玄女淡淡道:“怎么,你不是无所畏惧么,现下又怕些什么?”
慕容紫英答道:“紫英并非贪生怕死,只是兹事体大,于情于理都该与师叔当面说明。”
九天玄女冷哼一声,道:“玄霄踪迹本座并不知晓,只知他重铸羲和即将大功告成。劝你不必心急,待到历劫那日,你们自会相见。”说罢轻挥广袖,周身灵光渐渐隐去。
慕容紫英呆呆望着须臾之间消逝天际的金光,百绪翻飞。想到不久后便可与玄霄重逢,胸口抑制不住阵阵翻涌——自己当然不会再一次与师叔兵戎相见,只是日后亦无法陪在师叔身边了。倘若相逢便即永别,是否还不若相忘江湖,老死不见,至少心中还可存个念想,知道那人好好活着?
悲喜交加之时,心中也自有了主意。
“弟子拜见师尊。”恰在此时,一个中正平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陵越。“慕容紫英不动声色转过身来,面前可不正是自己从小带大的徒弟,虽然身着天墉城掌门服饰,行的却依然是多年习惯的弟子礼。
青年已然出落得剑眉入鬓,眸如点漆,只是面色一如既往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目光流露出的也非他的年纪应有的飞扬跳脱,而是沉着中透着三分苍凉。
慕容紫英看得心中一痛,默然许久,终于开口道:“为师已决意辞去执剑长老一位,从此刻起,不再过问门派中事。“望见陵越身躯微微一抖,却仍是跪得笔直,慕容紫英暗自叹了口气,又道:“你勤奋聪颖,又心怀天下,天墉城的道法剑术,必能在你手中发扬光大。”
说着忽然想起卷云台上,琼华派最后一任掌门夙瑶也曾将光大琼华的重任托付给了自己。一晃百年过去,琼华一名世间再无人知晓,自己终是未能完成夙瑶的托付。
陵越抬起头来,神色如常并不见丝毫慌乱,答道:“师尊如此作为……是否有意离开天墉城?”
虽说紫胤真人长年神情冷肃,面如冰雪,从小跟随他长大又心细如发的陵越却如何看不出来,这三年中师尊过得并不能算好。纵然仙风道骨依旧,眸中却再也捕捉不到玄霄前辈在时流转如波的笑意,眉梢眼角更是减了素日温润,添了十分孤寂。所幸自己继任掌门后,派中上下一心,外事内务有条不紊,想来师尊对天墉城再无放心不下之处。
见师尊望着自己久久不语,清冷目光中不掩慈爱,陵越知道自己说中了他的心思:“无论师尊是否身在天墉,若有任何吩咐,陵越与天墉城所有弟子但凭师尊差遣……。”
慕容紫英摇头道:“我没什么吩咐,你身为一派掌门,凡事当以门派为重,怎可将全派上下付与外人差遣。”
“是,弟子只是……”陵越早知无法留住师尊,又听师尊自称外人,显然去意坚决。一想到今日别过,不知何日方能再见,黯然神伤之色再难掩饰。
慕容紫英如何看不出来,不禁有些后悔方才话说得重了,再开口时口气已缓和了许多:“分分合合,生生死死,都是世间常情。有了今日之别,才有明日之会。倘若受不得分离,不如一开始便不见。难道你心中所愿,竟是从未与那人相遇?”他并未指望陵越能听进去,这番话与其说是宽慰陵越,倒更像是在劝解自己。
果然陵越不接他的话,却道:“师尊,执剑长老的继任者,陵越心中早有人选,但是那人在外尚未归来,只怕这个位子要空上一段时间。”
慕容紫英知道他心中的继任者是谁,眼中闪过一线悲凉,缓缓点了点头,让陵越起来。
皑皑白雪之间,天墉城前代执剑长老与继任掌门四目相对,万籁俱寂。一蓝一紫两身道袍与一黑一白两束长发随风飞扬,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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