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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
贺天是在去年夏天遇见莫关山的。
七月份,车站旁的商店外,搭在肩上的校服和贴住额角的红发。他捏着根冰棒,眼睛眯成倦怠的缝,眉梢挑衅地翘着。
[看什么看?]他说。
贺天握紧公文包,耳朵里涌进无尽的风。
2.
“这到底什么时候能修好…”
举着把小风扇的同事摘掉不停往下滑的眼镜,跟梯子上修空调的工人搭话,
“…你们这工作效率真能赚着钱吗?哎你一个月挣多少?嚯,可以啊,我现在改行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贺天又点了根烟,胡乱挽到胳膊肘的衬衫袖皱出深深的褶,勉强束住衣领的领带有一截不知怎么甩到了肩上,要掉不掉地挂着。他瘫在椅子上,抓了支笔往那人头上丢,
“你那嘴能闲一会吗,吵死了。”
他挠挠头发,抬眼正对上一张吊着嘴角的老脸。
“…经理好。”
他象征性正了正身子。
“办公室不准抽烟,给我掐了!”经理背着手瞪他,“没有一点上班的样子,整个部门就你们这最乱,你这组长怎么当的?晚上留下加班!”
贺天不言语,摘下嘴角的烟。等人踱着步子走远,他又重新将那半截叼住,朝四周看热闹的目光挥挥手,
“有什么可看的,我脸上有钱吗。”
桌上堆成山的文件下忽然传来一声震动,他摸出手机,屏幕上正亮起消息:
--机票定了,明天下午五点半。
贺天逐字读了两遍,抖抖烟灰。
他侧过头,目光绕开隔桌的仙人球和那台破空调,穿过敞着但不进风的窗户,直望到更远处,挂着“XX中学”的楼顶。
--知道了。
3.
收银台,冰汽水,低头翻口袋的男孩。
[跟我的一起结吧。]
贺天掏出单薄的钱包,余光瞥着那只把玻璃瓶握住的,迟疑的手。
[谢了。]
门口的台阶上,男孩张嘴撬开汽水瓶盖,眼珠滴溜溜朝贺天晃一圈,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眼睛原来也是红色——
贺天思绪打着岔,岔到几个在酒场熬尽的夜晚。那些从人群中穿挤来的男女,也常拿这句找他消遣,吐着烟圈裹着香气往他身上凑,一开口那味儿跟酒缸成精似的。哪像上回啃冰棒这会儿狂灌汽水的这位,还是个喜甜的小孩子。
回过神,一双目光仍然向着他。
[…可能吧。]
与那些意义不大的开场白不同,贺天迟钝地意识到这一句是需要回答的问题。
[我看你也有点面熟。]
男孩转回头去兀自思索一会,试图从记忆碎片里抓住他曾注视过这张脸的某个时刻,但没有结果。
贺天想说点什么,拐角后那所中学的上课钟却比他先出声。
[又迟到了!]
男孩慌忙套上校服,跑走前冲他晃了晃还剩半瓶的汽水,
[这个下次还你!]
贺天还没来得及回话,男孩只留下一个在热浪中些微扭曲的背影。
4.
晚上不知怎么突然下起了雨,贺天挂掉打不通的电话,车轮在泥水里溅出横飞的印。
本该在校门口快餐店里乖乖等他的人此时不知去向,而想得到的地方他已经都绕了一遍。
车停在路边,贺天瞥了眼副驾驶座上的文件袋,忍着把里面没做完的工作报表撕碎的冲动匆匆下了车,仔细去搜寻偌大天地里每个微小的角落。
夏夜的雨管谁有多心急如焚,它总是浪漫的。高档商场里踏出的高跟鞋跳舞似的哒哒响,橱窗里的爱人正分食一块甜腻的布朗尼。贺天被冲进电玩厅的青年们撞得差点摔倒,含含混混的几句道歉没听全就搅进了热烈的游戏背景乐,路边搭着小棚子卖唱的中年人脚边趴着只狗,它卧在一堆电线上,朝贺天歪歪头。
城市一隅的热闹里没藏着等他来接的穷学生。
贺天捋了把湿透的领带,劣质布料在他手心攥出一滩蓝水。他看了眼溅满泥点的皮鞋,在形色各异的雨伞中缓慢地往来时的方向走。
电波的一次阻断就足以让一个人突然消失,他们之间的联系原来微弱成这样。
离车没几步的距离,贺天低头去掏车钥匙,兜里不知什么时候塞进去的一块橡皮跟着往出掉。他刚要弯腰捡,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你去哪了?”
贺天抬起头,那个他找了大半圈的人就蹲在车旁的树底下,校服外套被他披在脑袋上,拉链头晃晃悠悠地坠下一滴水。
街边硕大的灯牌正转换出绚丽的图案,霓虹淌过匆匆行人,映出两只格外耀眼的落汤鸡。
5.
为了男孩口中的[下次],这已经是贺天连续来这家商店蹲守的第十三个中午。
近两周的等候没什么实质性成果。他灌一口所剩不多的冰啤酒,衬衫领口沁了一圈细汗。
那时吞没男孩背影的拐角现在正涌出最后一批学生,他们皱着一张张热得泛红的脸,边抱怨老师拖堂边挤在冰柜前享受柜门开启时片刻的凉爽。
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使贺天稍微回想起了他庸碌的少年时代。与眼前这些蓬勃的生命相比,那些岁月淡得像玻璃上的一道灰——虽说现在的日子也并不精彩。
酒喝净了。贺天看看表,离午休结束只剩二十分钟。他扔掉空锡罐,捏掉裤腿上不知道哪里来的线头。正要走,就瞧见拐角踏出一个逆着人群的影子。
[太巧了,我刚刚还在想会不会遇到你。]
大约托了那瓶汽水的福,也或许是男孩实在年轻到没什么警惕心。他声音里透着愉快,朝自己跑来的样子让贺天差点就要张开手用怀抱迎他。但这可不是什么浓情蜜意的约会——在男孩来到他跟前开了口后,贺天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请问你今年多大?]
男孩挂着狡黠又期待的表情,
[班主任要见我家长,可以拜托你假扮一下吗?]
贺天稍稍愣了愣,
[…我二十七。]
[那你同意了?下午六点半之前来啊。]
男孩低头在黄色书包里翻找着什么,
[到时候你就说是我的…我的…]
他皱起眉毛,不知该给大自己十一岁的人安什么称呼才好。
[叔叔?]
贺天接道。
男孩像头顶突然亮个小灯泡似的,抬头朝他看一眼,
[可以,就说是我叔叔。]
然后又低下头捏着好不容易翻出来的纸笔匆匆写着什么,
[这是我的名字和电话,下午来之前发短信给我。]
他把皱巴巴的纸条塞给贺天,
[我叫莫关山,记好了,千万别露馅啊。]
莫关山。
贺天盯着潦草的字迹,头顶的太阳火一样融烤着他的大脑。还没等他从黏成浆糊的脑海里捞出什么话,手里又被塞进什么。展开一看,是几张折成竖条的纸币,大约二十来块。
[我身上只有这么多…那三块是汽水钱。]
男孩背好书包,神情尴尬地瞄着贺天,又怕他反悔似的赶紧补充,
[不够的话我宿舍里还有——]
[够了。]
贺天把纸条和钱一并收进口袋,冲校门扬扬下巴,
[快上课了吧,还不回去?]
[有事儿,翘两节。]
男孩冲他做一个“嘘”的手势,眨眨眼,
[下午见。]
[下午见。]
贺天朝男孩去往反方向的背影挥挥手,转头朝商店的玻璃窗看了看,干咳一声,迅速收起那副格外傻逼的笑脸。
6.
“我手机没电了,又没带钱,店里不消费不让坐。”
莫关山坐进副驾,把文件袋胡乱放在腿上,湿成一撮一撮的头发在靠背上蹭得乱作一团,
“你没来,我就到处去找了一下。”
“没带钱还是没有钱了?找不到怎么不先回去?”
贺天系上安全带,余光瞥着身旁不回答的少年。
几分钟前急得想臭骂他一顿的心情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挤压成淡淡的叹息。
下回没钱记得开口要。贺天想这么说,却在张嘴的一瞬突然想起来,没有什么“下回”了。
“…抱歉,加班没提前告诉你。”
莫关山摇摇头,仍然不说话。
雨小了些,挡风玻璃上的雨点不紧不慢地凝聚,任发动机如何颤动也顽固地不愿向下流。
“行李都收拾好了吗?”
贺天把车窗开了条小缝,拧开收音机。
“还没。”
“回去我帮你装箱子。”
“嗯。”
莫关山的目光从窗外流转的夜色中挪开,轻悄悄地停在贺天脸上。他的头发比自己长一些,沾了雨,又顺又软地贴在耳侧,湿黑得像浸了墨。
“学校的手续办完了没?”
大概察觉到了身旁毫不遮掩的眼神,贺天急于要说些什么来抑制胸口不断上涌的浓烈情绪。
“没有。高三了,退学哪那么容易,要家长去才给办。”
莫关山换了个姿势坐着,脚踝在狭窄的空间里交叠在一起。
“那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学校。”
贺天瞄着他,他就迎上男人的目光,左手手指缠着文件袋上的短绳来回绕圈。
“你真的不…”
静了半晌,莫关山低声开口,后半截话却被埋进收音机突然切换的热烈的电子乐中。他闭上嘴,没勇气再重复,所幸身旁的人也并没追问。
[你真的不打算跟我一起走?]
已经有答案的问题,根本不需要展开对话。
贺天尽量不去看少年的神情,抿住嘴唇,装聋作哑地开着这辆破车。
7.
七点半的中学安静而空旷。
贺天带上办公室的门,揉了揉饱受一钟头折磨的耳朵,扭脸就撞上一直等在门外的莫关山。
[怎么这么久?他没怀疑你吧?]
男孩规规矩矩地背着书包,仰起来的脸稚嫩干净。贺天实在很难把他与老师口中那个惹事生非的问题学生联系在一起。
[有一点,他说我太年轻,不像你叔叔。]
对面一双眉毛登时就皱了起来,贺天又接着说,
[我说我显小,其实都三十多了,他就信了。]
见男孩的脸舒展开来,贺天笑了笑,
[你为什么不敢让家长来,怕挨骂吗?]
[我是孤儿,没家长。]
贺天的神情一顿,这位十六岁的中学生则云淡风轻地,以为他没明白似的又重复一遍,
[就是没爸没妈也没亲戚,孤儿。]
他背对着西边落了半个的太阳,瘦削的肩膀在黄色短袖上撑出有棱有角的骨骼线条。
[对了,老师都说什么了?]
贺天盯着他因为向上看而睁圆了的眼睛,突然想抱他一下。他也确实伸出了手——不过只是搭在他肩上拍了拍,
[到饭点儿了,找个地方边吃边说吧。]
贺天真想像电影里那样找家高档餐厅,最好有那种四处晃悠给钱就拉小提琴的卖艺人,餐桌上最好有精心配插的鲜花。
可惜他是个穷鬼,没编排那种故事的成本。好在莫关山也只是拉他去了麦当劳。
贺天边看着他吃边复述班主任的话,逐条转达着那些他想起来就犯困的教训
[直接说重点,有什么处分吗?]
男孩算不上浓密的眉毛不耐地纠成一团,耷拉着眼皮专心把鸡块均匀地蘸在酱料里。
[让你写一千字检讨。]
莫关山擦擦手,叼着可乐的吸管看贺天,
[还好,不罚钱就行。]
[你们学校还罚钱?]
[私立的嘛,这种破学校也没人管,乱着呢。]
[可你们老师不知道你是…呃…没家长吗?]
[不知道。]
莫关山瞥了眼贺天,看在他请自己吃饭的份上难得耐心地向他解释了起来。
在他十三岁时,一位自称他表姑的女人来到福利院找到他并办理了领养手续。但没过一年,这位表姑与丈夫离了婚,从此就再没出现过,没地可去的莫关山只好与她的前夫一起生活。
这个男人原本就一身坏毛病,离婚后则变本加厉,在外赌博欠了一屁股债后就开始逼着莫关山出去打工,一出门几天不见人影,一回来就问他要钱。这人压根儿是不想管莫关山的,更别提供他上学,直到后来有一次福利院一位惦记着莫关山的老师给男人打电话来了解他近况,察觉出不对劲后她提出要亲自来核实,男人这才赶紧找了所学费低又没什么门槛的学校带他去报了名。
莫关山高一学期还没念完,那个男人便消失了,几乎带走了房子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只给莫关山留下空屋与一片狼藉。据说是几波讨债的都找上门来将那人打了个半死不活,他实在再也呆不下去,连夜跑了。
当然,这一切除了莫关山之外没人知情,他的班主任打一开始也不知道有领养这回事儿,莫关山为了避免麻烦,就这么一直瞒了下去。
贺天听完后深深地呼吸一口,
[…那你怎么不回福利院?]
[回去干嘛,我自己能养活自己。]
[你才十六岁,拿什么养活?]
[打工呗,总有缺人的地方。]
吐掉最后一根鸡骨头,莫关山仔细地擦了擦嘴。
[饱了?]
[嗯。]
莫关山拎起包,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贺天,庆贺的贺,天空的天。]
男人跟着站起身,
[我送你回学校吧,顺路。]
[我不住学校。]
[你不是有宿舍吗?]
[是员工宿舍,在我打工的地方。]
莫关山耸耸肩膀,
[我可没钱交学校的住宿费。]
[天都黑了,还是我送你吧,就当散步。]
莫关山狐疑地将他打量一通,最终没好意思拒绝,
[也行。]
热闹地段到了傍晚就更拥挤,两人走在人群中几乎无法并肩。贺天胡乱跟着前面的男孩拐,眼睛只盯住他在街灯下忽明忽暗的后脑勺。
莫关山打工的地方是一个挺有规模的饭店,宿舍要从停车场后面才绕得进去。贺天望着有些破旧的宿舍楼,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必须要送人上楼的理由,只好就此停下步子,
[回去好好休息。]
莫关山应了一声,不大自然地干咳两下,
[谢谢你请我吃饭。]
[太客气,我们都算是朋友了。]
男孩终于露出一个属于这个年纪的笑,
[我上去了,你路上小心。]
望着他融进楼梯间的背影,贺天粗略地将今天回味了一遍,转身一步三回头地往出走。
[操——!]
没走几步,楼上突然传来激烈的叫骂声。
贺天犹豫了不过一秒,立刻转头顺着狭窄的楼梯往上奔。声音是从三楼发出来的,伴随着东西摔在地上的动静。
刚到三楼楼口,贺天就又听到了巨大的关门声。他连忙拐进走廊,被争吵震亮的声控灯昏昏暗暗,灯下笼着个正从地上爬起来的影子。
[怎么回事?]
贺天跑过去,愤怒的男孩却没心思理他。
[你们他妈凭什么扔我东西?!操你大爷!]
他扭几下被反锁的门把手,使劲踹了脚门板,
[开门!老子住这儿一年了凭什么不让我进!?]
[从现在开始你不住这儿了。]
门板里只这一声回应,此后任他怎么闹也没了动静。
贺天试图拦住这头发狂的小兽,却被狠狠推了一把——但到底是小孩,力气没那么大。贺天稍微打了个趔趄,又立刻上前来抓住那两条胡乱捶打的细胳膊。
[放开!凭什么扔我东西!]
男孩嘴里像快要喷出火来,瞪向贺天的眼睛却噙满湿漉漉的泪,整张脸皱得像被揉成团的纸。
贺天一时之间感觉自己仿佛被剪掉了舌头,话全哽在喉咙口,憋得他发疼。
[…你先冷静点。]
等他找回自己的声音时,男孩已经停止了无谓的撒泼,兀自垂着头吸鼻子。贺天放开他的胳膊,男孩默默蹲下拾捡散落的杂物,一并塞进敞着口的黑包里。
贺天跟着蹲下,望着他愤怒又悲伤的脸庞轻声地问,
[你有地方去吗?]
莫关山摇摇头。
贺天看了看四周,他脚边横在黑暗中的物体似乎是一把吉他,莫关山正整理的一本一本像是乐谱,塑料水杯扣在一旁,没晾干的内裤和衣架纠缠着静静躺在地上。
男孩简单而潦草的生活狼狈地一一摊开,他低下头,几乎要融进黑暗中。在此刻,黑暗是他仅存的体面。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来我家。]
莫关山仰起下巴,望着同他一起融在黑暗中的男人,他的头发和眼比黑暗更黑,却在黑中又散出光来。
[好。]
8.
贺天开了屋子的灯,拎着两双湿鞋晾在阳台。
“现在的天气,赶你明天走之前应该就能干。”
莫关山脱下裹在身上的衣服,趿着拖鞋跟在贺天后面来回转。
“别光着身子到处晃,去洗澡,我弄点东西吃。”
“还是我洗完做吧,”莫关山从两人混用的衣柜里扯出干净的背心短裤甩在肩上,朝男人挑眉,“我可不想明天在飞机上拉肚子。”
“……”贺天拿刚脱下的衬衫在他后背上轻轻一抽,“哪那么多话,赶紧去洗。”少年缩缩身子,拐进浴室带上了门。
贺天把两人的衣裤都扔进洗衣机,捋一把乱发,从储物柜最底层找出他当初来到这座城市时用的行李箱。没被经常使用的缘故,过了这么久,箱子倒一点都不破旧,只是落了些灰。贺天一边仔细清理着箱子的里里外外,一边忍不住去想近到无法再回避的离别。他舍不得。尽管当初莫关山住进来时,他就做好了随时与他告别的准备。
聚散终有时嘛。
贺天安慰着自己,把擦干净的箱子摊在地上,起身去冰箱拿了罐啤酒。冰箱里还有几瓶果汁,两罐不同口味的拌饭酱,吃了半盒的速冻饺子,几支雪糕,还有上次涮火锅剩下的鱼丸肉片。两个从未养成优良饮食习惯的人在对速食的依赖上超乎寻常的一致,不像样子的生活过得也挺有滋味儿。
在厨房里发了会儿呆,贺天重新回到箱子前帮还没怎么出过远门的小孩打点行囊。
宝贝吉他和乐谱早就被收归在了一处,用不上贺天来操心。剩下诸如鞋袜衣帽之类都全数被贺天折好码进行李箱,床头放着的眼药水和没看完的小说也都帮他装进了夹层。莫关山的东西实在没多少,整间屋子搜刮一遍后箱子还空着一半——毕竟他也只不过在这住了一年而已。
“有什么吃的?”贺天看了眼刚打开的浴室门,莫关山正擦着头发往厨房走,“煮点面?”
“都行。”贺天跟到厨房,“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你待会儿再检查一下有什么没装。”
莫关山应了声,没看他,拿出锅子烧水,“你也赶快去洗,面煮好还不出来我就把你那份也吃了。”
“小白眼狼。”贺天往他毛茸茸的脑袋上揉一把,进了浴室。
少年习惯性皱起眉头,盯着热水里翻滚的泡泡出神。
9.
[面积有点小,但该有的都有。]
回到几十平的出租屋,贺天拿了双新拖鞋。
[已经比我住过的都好了。]
莫关山卸下东西,环视一圈整洁干净到几乎不像有人在住的房子。换了鞋,男孩在房子里转了转
[你睡我房间,我明天把客卧收拾出来。]
[你呢?]
[沙发啊。]
莫关山看着男人走进房间,又拿着条新被单出来,
[还是我睡沙发吧。]
[你正长身体的时候,害你发育不好我可负不了责。]
看着贺天冲自己笑,男孩一挑眉,
[我早发育好了,睡哪都一样。]
[别跟大人讨价还价。]
贺天双手握着他肩膀把人往卫生间推,
[快去洗漱,明天咱们可都得早起。]
当莫关山换了干净衣服出来,贺天正半躺在沙发上,过于窄小的空间显然无法容纳这具在成年人中也称得上是高大的身体。他正盯着手机屏幕,因为看不清而半眯着眼,睫毛被手机亮光映得黑绒绒一排。
[床挺大的,]
莫关山朝卧室看了眼,站在门口摆出一副“没问题”的表情,
[我们挤一挤不就好了?]
男人本想拒绝,可惜仔细回想了下那张床的尺寸——当初搬来这里时原本的床又小又硬还微微向左下侧倾斜,一气之下贺天干脆换了张大到不符合面积比例的双人床,为这事儿还跟房东磨了一阵子——他似乎没什么能拒绝的理由。
同意是同意了,但贺天躺在属于自己的床上后一点儿困意都没有。空调的风来回吹过晾在外面的两双腿,身旁的呼吸声逐渐平稳。
贺天望着窗帘上月光投来的模糊影子,久违地对新的一天怀起期待。
10.
听到敲门声,贺天灭掉刚点燃的烟。
“我睡不着。”
推开门的少年拎着枕头,贺天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暗自从这四个字中咂摸其意味如何。是为即将来临的新生活兴奋,或是同样无法轻易地告别。
莫关山把自己的枕头放在贺天旁边,学他靠着床头。
下过雨的夜并不十分炎热,贺天的手心却握满了汗。他庆幸今晚的月亮在云层下敛着光,让此刻压抑的沉默能纳入黑暗里而暗涌的情绪暂且有藏身之处。
贺天希望自己能说些什么。他回忆着看过的每一部爱情电影,柔情万种的对白和似水流淌的音乐,他试图从那些美妙的画面中截一段来代替自己面对眼下的状况。可他从来不擅长寻找答案,学生时代的开卷考他也很少能从书中翻到正确的那一页,更何况摆在他面前的压根儿也不是一道题目。他什么都不能说。
贺天于是希望莫关山能说些什么,但他只是低着头。
“躺下,一会儿就睡着了。”
贺天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几乎是在自言自语。过了一会儿,一直没动静的莫关山突然开了口,
“哎,我一直想问你,你怎么不结婚啊?”
贺天感觉到身边的人凑近了些,正面对着自己。
“…没钱没人没想法。”
他盯着天花板。
“你都三十了。”
“二十八…那两年被你吃了?”
“恋爱也没谈过?”
“谈过几个。”
“都没成?”
“成了我还能一个人住这儿吗?”
“也对…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你查户口啊。”
贺天瞥他一眼,少年挠挠脖子,换个姿势,
“…随便聊呗。”
空气回归静默,楼道里传来夜归人的脚步声和克制的咳嗽。
贺天侧了侧身子,少年头发上跟他同款洗发水的香味贴着枕头往他鼻子跟前飘。
他合上眼,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第一次见莫关山的那天。太阳,树木,周遭的一切都似乎绕着那个男孩打转,单单薄薄的身影站在哪里,哪里就变成漩涡,将整个世界都卷进去。唯独剩下他站在一边,无法靠近,无法挣脱。
“贺天?”
他听到有人在唤他,声音像在耳旁,又像在天外。
贺天想要张嘴,可是身子乏得要命,没有一处听大脑的使唤。他只能在放任意识消散之前,祈祷能在梦里变作那时男孩头顶的蝉,将整段生命都耗在那个夏天。
11.
[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贺天被人叫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莫关山抱着手臂皱着眉,一只脚踩在他床边,
[家长会十点十分开始,你再不起来可就要迟到了。]
贺天看看床头的电子闹钟,九点零五分。他揉揉太阳穴,搓了把脸,
[…你是不是忘了咱们昨天提了车?十几分钟就到。]
他瞧着男孩从不耐烦转为尴尬的神情。
[要不你再躺会儿?我去做早饭。]
男孩迅速躲去厨房,贺天边套衣服边慢悠悠地跟着他,
[昨晚我可是加班到凌晨,现在又被你害得起这么早…]
贺天往厨房门上一靠,
[不给点儿补偿?]
[给你多煎个鸡蛋。]
[我就这么好打发?况且这鸡蛋还是我买的。]
[爱吃不吃。]
莫关山转过脸来朝他撇嘴。
[…我看我有必要考虑一下要不要帮你开这个家长会。]
[随便你,你不去我也不去,回头老师要是问起来,我就说我叔叔得了重病我去见他最后一面。]
莫关山把煎蛋翻个面,脸上的笑没挂几秒就被一双手给捏得变了形,
[小兔崽子,良心都长哪啦?嗯?]
[我靠!锅啊锅!]
满面通红的男孩好不容易稳住差点儿撞翻的锅子,回头威胁似的冲那位嬉皮笑脸没个正经模样的大人挥了挥锅铲,
[你他妈洗脸去!别在这捣乱!]
贺天愉快地踏进洗手间,从镜子前两套挨在一起的牙刷拿起自己的那支。
也许会一直这样过下去,他想。
莫关山住进来有几个月了,睡在收拾干净的客卧。房间小,但足够给他造自己的世界。车是贺天贷款买的,男孩打工到深夜的时候就再不用赶末班公交。家里还新养了几条金鱼,布置了水草的水缸摆在电视旁,虽说是路过市场时莫关山非要买的,但现在记得按时换水喂食的只有贺天。
生活的变化从细枝末节向更深处延伸,无一不在将他推向某种不曾想象过的未来。
至于这一切会维持多久,贺天没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不是素未谋面的父母,不是赌徒,不是不近人情的共事员工。
他不会抛下莫关山,所以不存在什么让他必须离开的理由。
比起这些,贺天更愿意把心思花在如何从黑心老板那里争取到更多工资来改善男孩的生活上。
[他哪来那么多废话。]
莫关山跟着贺天踏出教室,朝围被家长们围住的班主任翻了个白眼。
贺天不理会他的抱怨,打开后备箱,取出一把吉他,
[今天排练到几点?]
[不好说,晚上电话联系,走了啊。]
贺天冲他背着大包的背影挥挥手,独自上了车。
莫关山有个乐队。
刚上初中那会儿他跟着学校社团学会了吉他,福利院文艺晚会还上台表演过。可惜到这里后就跟之前社团里的乐手都没了联系,只能自己抽空练练。
之后一次偶然,他兼职的酒吧里每晚驻唱的乐队突然解散,走得就剩下个鼓手。这人暂时找不到其他去处,但没乐队老板也不可能让他在台上干打鼓,于是他拉上莫关山叫上几个其他玩乐器的朋友临时组了一个。
原先这群人只是为了应付一阵子,没想到演了几场发现效果还不错,磨合度也挺好,干脆就这么固定了下来。从那之后,除了每晚的表演之外这些人每周还得抽时间排练,排练室就是那家酒吧的地下室,老板看空着也没什么用,就便宜租给了他们。
当然,乐队也不只是在酒吧驻唱。
[下周圣诞节,你有空吗。]
那是十二月的一个礼拜四,莫关山刚进家门还没顾得上卸背包,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入场券。
贺天放下公文包,接过一看,
[主题演出…你们的专场吗?]
[不是,还有其他人。]
莫关山搓了把冻得发僵的鼻子,一层层脱掉繁琐的冬衣。
[晚上十点开始,你要是没空来就把票送给别人。]
[你以为我认识的人中会有人想半夜看一群小孩鬼叫吗,]
贺天把票放进大衣内侧的口袋,
[我会去的。]
12.
贺天醒得比往常都要早,楼上每天六点半准时开始敲锅摔盆的大爷都还没动静。他抬头看了眼缩在床边沿熟睡的莫关山,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他给金鱼喂了食,给花浇了水,顺便把昨晚晾在外面的鞋拎了回来。贺天坐在电视前,望着黑屏幕里的自己发愣。
假如任床上的人睡下去,错过老师交代的办手续时间;假如他到学校对班主任讲出他身份的实情;假如他放掉轮胎的气,让车子坏在半路…他想得到一万种使意外发生的方法。
——但假如这些假如全成真,难道自己真就会这样任它们拖住莫关山吗?贺天捂着脸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房间里的闹钟响起来。
“你起这么早怎么不去买点饭…”莫关山打着哈欠慢悠悠地踏出卧室,挪到沙发旁挨着贺天坐下,“你怎么了?脸色差得跟屎一样。”
“…你以为你脸色好到哪去?”
“没办法,我昨晚失眠到很晚才睡。”莫关山头靠着沙发背,眯着眼指挥他,“帮我倒杯水。”
“自己没有手吗。”贺天打定主意不任他命令。
几秒后他瞟了一眼莫关山,见这人舒舒服服合着眼又要睡过去,心里装了台绞肉机似的拧巴。
莫关山是真的太小以至于无法预见这之后截然不同的生活,还是打从心底就不在意?他或许早就颠沛惯了,自己也不过是他曲折人生中短暂的一站,伴随这里的一切,被他抛诸脑后只是时间的问题。
贺天皱着眉,脑子里翻江倒海乱想一通。
“水?”从困倦中将将脱身的莫关山把眼皮抬起一条缝,理所当然地朝贺天伸着手。后者连忙转过头去,他不用照镜子也能想象得到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苦大仇深。
“到那边没人给你倒水你就等到渴死?”
贺天说完就有些后悔。
莫关山的手维持举着的模样,与空气一起僵了几秒才放下。
“…我离死早着呢。”
“是啊。”
贺天紧盯住终于自己起身去拿杯子的人,用力得像要把他的样子连一根头发丝都不剩地拓进大脑,
“…要死也是我先死吧。”
13.
圣诞节的夜晚,贺天按照莫关山告诉他的地址来到一家音乐俱乐部。
一楼是狭小的电梯厅,有几个脸上盖着荧光图章的年轻人跟贺天一同等电梯,他们嘻嘻哈哈地热聊着,声音盖过头顶穿透楼板的摇滚乐。
整栋楼共四层,莫关山他们的演出地点在顶层,但显然不止这一层今晚有演出。电梯在上升中不断纳入更多的人,贺天被每层门外混杂呐喊与音乐的快活空气一遍遍浸染着,神经迟钝地向兴奋边缘游走。
电梯最后一次向他们打开门时,人群把贺天裹着前进,昏暗灯光中混乱的手握着一张张入场券递给门口像喝醉了一样摇来晃去的长发男生。
贺天看了眼靠墙壁的饮料柜台,那里正挤满瞪着亢奋双眼大声点单的人,急切得好似晚一秒就要脱水的比目鱼。男人解开大衣扣,放弃了买点东西喝的念头。
再往里走,舞台上不认识的青年正扯着喉咙唱一首不知名的歌,舞台下涌动着一群疯狂的浪潮。贺天站在浪潮外层,稍稍环视了一圈。
演出规模并没有那么大,但场地比起莫关山工作的酒吧当然是宽敞许多。而这些听众,与其说是来听歌,不如说是找到个好地方可以把无处丢弃的情绪掩在音乐之下肆意抛洒。
冲撞耳膜的密集鼓点在青年最后一声嘶吼之后戛然而止,台下癫狂的种种人声也暂时敛了起来。贺天朝舞台望过去,那里正处于一段两拨人交汇的空当。他眯着眼看,毫不费力就从那些叠复的身影中分离出最特别的那一个。
莫关山抱着吉他,站在主唱的右后侧,灯光将他头发的颜色染得十分动人,或者说,将他从头到脚的一切都染得格外动人。舞台正前方的人正说着什么,引得下面一阵笑,但贺天无心享受这份欢乐,他全身细胞都只关注着侧方神情淡漠的男孩。
贺天尽量站得直,渴望着莫关山能抬抬眼皮分他一秒目光,但男孩只是轻轻向主唱偏了偏头,得到示意后抿着唇弹出第一个音符。
浪潮重新开始涌动,贺天却无法再踏实做岸边的看客。他像被抽去了骨头、钉住了脚步,如同深扎在水底的海草,嫉妒着每一朵扑上滩涂的浪花。
话筒与电线,不算华丽的舞台,疯狂弹着吉他的男孩。贺天为自己不能变成他指尖拨弄的弦而忽然陷入剧烈的悲伤。
莫关山套着一件上周洗的T恤,穿着贺天买给他的裤子,系在腰间的外套随他动作不断向下滑,两只袖子垮在他胯骨上勉强环着,偶尔抬起的脸上挂着贺天不曾见过的笑。
怎样可以让他更开心一点?
自从遇见他开始,贺天没有一天不在想这个问题。
而此刻男孩身上正迸发巨大的快乐,他却什么也无需做。
圣诞夜的街灯比平时更璀璨,背对繁华的男人靠在车边抽烟,肩上落着无声下起的雪。
演出散场时,贺天在混乱中连撞带躲地拐到舞台前,正向他挥起手的莫关山却被兴奋的一群同伴裹进了后台。贺天不打算跟过去,独自留在光影褪去的场地又未免太可怜,他只好系上衣扣离开,像每一位普通的观众那样。
过了近四十分钟,莫关山终于背着吉他匆匆踏出来。竖起的外套领子遮住他半个下巴,脸通红得模糊了与头发的边界。
[怎么不在里面等?]
[太闷了,我出来透透气。]
莫关山点点头,绕过去把琴放进后备箱,
[刚才看到我了吗?]
[看到了,弹得不错。]
男孩弯着嘴角合上后车盖,贺天跟着也笑了笑,
[走吧,现在回家也睡不着,去兜兜风。]
两人上了车,贺天才忽然注意到莫关山身上的酒味,并不是非常浓,以至于几秒前它完全融进了冷空气使人无法察觉。
[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
[庆祝演出顺利?]
[…不全是。]
莫关山长长地叹了口气。
贺天搓搓僵硬的双手,打开车里的暖风,拍了拍身旁突然沮丧起来的男孩,
[慢慢说,今晚时间多着呢。]
可视度过低的雪夜,车子慢吞吞地挪行。被雾气裹严的玻璃,与贺天一同静静听着少年倾诉。
原来是乐队成员中的一位要听随家里要求到国外上学,还有一位本就是几年前跟着父母从英国搬来的,明年或许就要搬回去。还没闯出名堂的小团体,未来被不同的方向牵引而摇摇欲坠,连带着即将消失的是他们原本拥有的几乎所有表演机会。
车子停在一座桥下,他们踩着没来得及结冻的冰并肩散步。
[我只是希望什么都不改变。]
莫关山把下巴埋进夹克的领子,气息在他面颊前散成薄云。贺天解下自己的围巾给男孩缠在脖子上。
[没有人喜欢改变,但谁都早晚要适应不合期望的生活。]
[…你们都这么说,因为你们什么都不明白。生活在我这儿从没有期不期望,它摆在我面前的问题是如何活下去。我不曾真正拥有什么,因为什么都太容易被夺走。来到我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我只是他们犯过的一个错,是担负不了的代价。]
莫关山立在桥边,轻飘飘的空气随他的话语沉落,落进桥下漆黑的江水。
[我常常觉得,世界是一个巨大的铁笼。但我弹起琴唱歌时,它就开出够我逃跑的出口。这些年里我只找到这一件好事,我不想停下来。]
贺天盯着在黑暗中沉静的江面,偶然泛起的平缓的波将寥寥灯火推成闪烁的抽象画。他用余光看向莫关山伸出栏杆的手,凝视他指尖覆着的薄而显眼的茧。
[你不必停下来。]
男孩闻声把脸转向他,低落的眼又缓缓聚出一点欣喜,
[如果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就好了,贺天。]
他轻轻地拽住男人的胳膊,沿着原路向回走。
贺天嗅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酒精味,目光又落上他的手。他的手指节红得厉害,在冷空气中裸露的皮肤干燥到像快要脱下一层皮来。
[…一点也不好。]
贺天默默将那只手塞回莫关山的口袋,愁绪如身后脚印般绵延。
14.
办退学手续花的时间比预计短,他们有充足的空当在出发去机场前吃一顿简单的饭。
小馆子里人挨人坐得满满当当,厨子旁边的油锅滚着几根大油条。贺天把找来的零钱整好塞进口袋,盯着对面猛往豆浆里加糖的莫关山发呆。
“哎这有人吗?”
边上凑来一大爷,指着贺天身旁的位子问他,见人没反应,大爷提高声音,
“哎?有人吗?”
莫关山被这一嗓子惊得筷子都抖两抖,他在桌子底下伸腿踢了脚贺天,
“问你话呢。”
“…嗯?噢,没人。”
回了神的男人赶紧转头应一句,但大爷已经到后面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了。
“没睡醒啊你?”
瞧着没心没肺的小孩埋怨他,贺天心里跟早高峰地铁似的那么堵。
“快吃快吃,他们还等我呢。”
“这才几点,他们肯定都还没到。”
贺天把装油条的竹碟朝男孩那推推,
“这也算是咱俩散伙饭了,着什么急。”
莫关山一听这话脸就垮了,嘴里的食物嚼不动就干脆整团吞了进去,他擦擦嘴,半天也挤不出一个字来,对面的男人倒是云淡风轻地剥起了鸡蛋壳。
“前方两百米处右转。”
同样的话导航来回讲了三遍。
无尽延伸的公路跟成团的云在远方融作一处,两边的树耷拉着叶子摇晃。上车后就一言不发的少年闭着眼睛,左手手指在安全带上小幅度地摩挲。
“困了就睡会儿。”
莫关山清醒得很,但除了睡觉他想不出有什么其他方法熬过这场漫长的告别。他低低“嗯”了声,把脑袋偏向外侧,空调风口细微的嗡嗡声挠痒似的往他耳朵里飘。
云层压得更低,低得快砸碎车顶。贺天使劲紧着眼眶,他从不知道阴天的光也能白得这么刺眼。导航仍单一而机械地重复着,短暂地替他藏住喉咙里不受控制的哽咽。
15.
[贺天!]
朝男人冲来的莫关山兴奋得几乎要飞起来,大口喘着气要向他分享好消息,
[我们要去英国了!]
那天正是四月份的春日午后好风光,贺天兜里揣着新发的工资预备等男孩打工结束后带他去买件新衬衫。倚着车子等了十分钟,小孩就从不远的街角向他跑来。很久没剪的头发长得跟发芽的柳叶一样茸茸茂茂,背包在他肩上轻微地颠颤,贺天从他脚下的影子瞧到他头顶的云,深觉照着他的太阳是最好的太阳,吹过他的风是最好的风。
男孩没站定就着急开口,一张嘴便说回冬天。
大约是除夕前后,乐队聚会时谈起未来,那个英国来的提到跟他父亲相交甚好的一位开唱片公司的朋友,几人合计后决定联系他看看是否有机会帮助他们走上正轨。自那之后的这几个月里他们向其提供了自己的原创曲并不断进行交流,又多亏这个成员趁他来家里拜访时争取到一次见面机会,最终那人同意了给予他们力所能及的机会与帮助,当然,是在英国。
莫关山用因激动而略显错乱的语言向贺天讲述着一切,从其他成员家人如何反对讲到他们又如何将其说服,从排练室正好快到期不必再续租讲到他们明晚要一起庆祝。他最后终于讲到贺天。
[你跟我一起走吗?跟我一起走吧。]
他用那种贺天无法拒绝的表情问着。
春风正从他们之间穿拂,柔和地割出不可逾越的鸿沟。贺天翻来覆去地理解着那一大堆信息,思绪无限地落坠。
[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他说。
天色与男孩的笑一同凝固住了,空气忽然紧密起来,天地间没有一丝供人呼吸的孔隙。
[好吧。]
他们在太阳底下大约晒了一个世纪,贺天恍惚听到有人说,却无法分辨究竟是莫关山开了口,还是自己在给自己回答。
莫关山的眼睛像往常一样倦怠地半眯着不知望向何处,贺天借着春光,后知后觉地从那双眼睛里头看到另一个世界。
16.
这条路没贺天想象的那么长。
他停好车,要拍醒莫关山的手几次抬起,又几次落下。但人在颠簸中陷入混沌后反而容易在突如其来的安静中清醒,他根本无需迟疑,莫关山睁开眼也不过是几秒后的事。
“到了?”莫关山来回扭了扭脖子。大脑还没完全从睡梦中挣脱的他呆坐在座位上,看着贺天下车,从后备箱取了他的行李,再绕到这边给他开车门。
“你就这么等着人伺候,嗯?”贺天把包甩给缓缓从车上下来的少年,“搞得像要走的是我一样。”
莫关山扯了扯睡得全是褶皱的短袖,背好包,接过箱子,稍微仰起脖子看着这个朝夕相处一年的男人。他想说些什么,但尽管已经历过许多分离,他仍未掌握告别的技巧。他拧着眉毛想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
“…谢谢啊,那我走了。”
原本正打算对他作些叮嘱的贺天还没开口,倒先被他一脸憋屈的样子逗得发笑,
“完了?”他挑起眉,“还真是小屁孩…”他拍拍莫关山前几天才理过发的脑袋,发茬短短地戳着他掌心。
少年脸上的郁闷稍稍散了些,歪着脖子躲他,“不然还能说什么?”
“比如…‘等我回来请你吃饭’之类的。”
话音未落,莫关山脸上最后一点轻松也没了影踪。贺天一瞬就读懂了他的眼神——他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他咀嚼着莫关山的为难,恨自己察言观色的能力偏在这时发挥作用,又恨少年坦诚到连最敷衍的谎都不愿说来骗骗他。
电话铃声将两人间的沉默划开条口子,贺天看着莫关山接通,隐约听到那头的人催他进去取登机牌。
“行了,我也该走了,车不能在这停太久。”
等电话挂断,贺天两手搭着他的肩膀转了个向,
“赶紧进去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莫关山被推着往前走两步,又转过头来挥挥手,接着彻底留给身后人一个依旧单薄的背影。
贺天盯着箱子的滚轮,盯着少年脚上那双旧球鞋,盯着遮住他一半身子的吉他包。贺天靠住车子,脑袋突然天翻地覆的晕眩,头脚像被两股力量撕扯。
他决不会抛下莫关山,所以不存在任何让他必须离开的理由——
那个背影终于消失在更多的箱子,鞋,与背包之中,贺天仍是死死盯着,他能听到的唯一声音只剩剧烈得要将他震碎的耳鸣。他明白他永远无法抛下莫关山。
——除非是他自己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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