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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7.
莫关山把贺天的围巾也带走了。
这是贺天三天后整理房间才发现的,冬衣在柜格中被搅得一团糟,他几乎想象得出少年是用怎样蛮不讲理的方式把不属于他的那条旧围巾从纠缠的布料中抽走的。
幸好发现得早,还可以趁现在错季重新买一条,如果到了冬天要用时又到处找不到就太令人心烦了,贺天不着边际地想着。他撂下手头的家务,他感到累极了。
从离家不远的小吃街买了麻辣卤味和烤肉,贺天取几瓶啤酒,打开一部没看完的电影。上次像这样放松地独自享受一个夜晚已经是一年前的事,莫关山不爱吃辣,贺天看电影时他又总在隔壁没完没了地弹吉他。
至少现在没有人再打扰他了,贺天啃着鸭翅膀想。屏幕停滞在加载页面,他静静地等,啤酒不知不觉空了一瓶。当画面终于出现,里面的人却哑巴似的只张嘴不出声时,贺天才想起来电脑的扬声器早就坏了。
一通翻箱倒柜后,他在客卧里找到了消失已久的蓝牙音箱——说是消失并不准确,实际上是莫关山问他借去用却忘了还,顺手放进了床头柜,除了音箱,里面还有一幅耳机和一条数据线。数据线接口处断裂得厉害,耳机也只剩右边能听,他记得莫关山之前抱怨过它们的质量,大约是买了新的后就将这些垃圾顺手丢在了这里。
贺天又开始感到晕眩。
前天体检时医生才叮嘱他低血压尤其要注意生活规律,但他出了医院门就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买的药也留在车上忘了带回来。他这几天好像什么也记不住。
他跌坐在房间里的小床上,在眼前跳舞般摆晃的地砖缝逼迫他不得不将视线移向别处。从墙壁上贴着的海报到被烟烫出小洞的旧床单,他被不属于他的气息紧紧包围。
贺天合上眼皮,大脑无端涌现种种奇异的幻想。如果他就这么昏睡下去,再醒来或许是在某家医院,或许是邻居帮他叫的急救,或许莫关山会突然出现在病房说他想要留下来。
他于是躺了好一会儿,但他的晕眩并没有使他失去意识。
他睁开眼,灯泡伴随着细小的电流声闪烁,像窃笑他不切实际的妄念。
贺天起身拿了音箱,关掉灯,转身锁住这扇无需再打开的门。
他该使一切都恢复正常,贺天每晚睡前都这样告诫自己。尽管一切都很正常。
18.
“贺天?贺天?”
趴在办公桌上的男人猛地睁开眼,呆滞地望向叫醒他的同事。
“没事吧你?”戴着眼镜的小个子同事上下扫他一眼,“四点就开会了,咱们组方案你看没看啊?昨晚发给你了你没回复。”
“…啊,看了。”贺天揉把脸。
“你最近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没有。”
“来来来跟我说说,别自己憋着。”小个子把自己的转椅往贺天跟前滑了一点。
“没事跟你说屁。”
“真的假的…”小个子察觉他的不耐烦,不再多问,勾勾他肩膀,“没事就行。要不今天下班后咱们找个地方玩玩?你好久都没跟我们聚了。”
贺天被凉透了的咖啡苦得即刻清醒,这才想起他叫外送时忘了备注加奶加糖。“没兴趣,你们去吧。”口腔残存的味道半杯水也冲不掉,他干脆起身去冲蜂蜜茶。被晾在一边的小个子只好悻悻地回到自己座位,跟旁边目睹全程的另一位同事互相耸耸肩。
这是莫关山离开一个月后的事。
身边人常投给他的关切眼神让贺天偶尔会有些困惑,镜子里每天都是那张与前二十多年无异的灰暗的脸,他看不出有什么分别。
听朋友形容他没精打采,面对各式各样的问候,他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并没有刻意回避悲伤,却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悲伤,他反而觉得平静,一种铺天盖地又轻飘飘的平静。
“…所以说,年轻人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会议之后,贺天被叫到了办公室,向来看不惯他的经理难得和颜悦色滔滔不绝地给他煲了一大段心灵鸡汤,终于停下来喝了口水。
“这样吧,我放你几天假,你好好歇一歇。”
“我明白了,谢谢经理。”
“回去多休息休息。”
在贺天逃也似的离开办公室前,经理拍着他的肩膀说道。
但在此刻——凌晨四点半——还睁着两只眼发呆的男人显然辜负了他的期望。贺天一会儿关掉空调,一会儿又打开,室温在一两度的间差中反复游走,始终达不到令人满意的程度,他烦躁得要命。
生活的平衡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难掌握了,他总是要么太冷,要么太热,要么太困,要么又太清醒。他找不到这种状况的突破口,像个忘记试剂配比的科学家,装在一只只烧杯里的琐碎事搞得他不知所措。
失眠时的床铺如同砧板,贺天再也躺不住,摸黑离开卧室,站在沉寂的客厅中央点燃一支烟。
他透过黑暗看到电视旁的鱼缸,里头微微涌动的水纹偶尔泛出点点光亮。
贺天缓缓吞吐着焦热的白雾,忽然想回家看看。
19.
一夜未睡的男人跟空旷的站台一起迎接早班车次,失眠的唯一好处是能使心血来潮的旅客免受排长队与拥挤的烦忧。
下火车之后,还需乘一段长途汽车才能到贺天的家乡。
虽然时候尚早,但太阳早已拿出了正午的势头,尽职尽责地烘烤天地间一切生命。在没有高楼作庇荫的小城偏角,立着孤零零的站牌与一位归客。
贺天望着脚边几丛枯草发愣,思绪在高温下被一一杀灭,残存的脑汁中泡着的净剩无头无尾的记忆碎屑。
公路另一头驶来的车轮声穿透沉默的大地,将这一方寂寞戳出破洞。汽车似乎还是十多年前的老样式,开起来摇摇晃晃,像一整块沾满灰尘的巨大吐司。
车里冷气开得太足,贺天一上来先打了个颤。各色行囊将本就狭窄的通道占了一半,他不得不将身子侧过去,在扭曲的空隙中缓慢穿行。司机顾不上谁还没落座,踩着油门尽情颠簸。贺天跌跌撞撞地总算是挪到后面的空位,把自己和背包一起扔在不算很舒适的座椅上。
收音机从遥远的车头发出模糊的咿咿呀呀,椅子靠背随人的动作咯吱作响, 前面偶尔有人大声打电话,挂断后车里又回归到一种嘈杂的安静。窗外的景色愈发单一,困意跟随摆脱不掉的太阳光将贺天缠绕。
他好似掉进一锅熬到浓稠烂糊的粥里,思想与身体一同被融化,搅散,蒸发。
他久违地睡了场好觉。
屋顶,树,与一片无边无际的湖。
云凝固在伸手就够得到的地方,贺天踩着屋檐行走,一脚踏空,没摔在地上,反倒悬浮起来。
脚下的湖岸种着丛丛菖蒲,贺天感到自己在下沉。沉到脸颊贴着水面,头发绕着小虾漂游,眼球浸在水中像两块黑白分明的石头。
望不清的远处忽然推来水皱,他从湖底看到一只船的倒影,湖面却没有船的踪迹。四周都朝他涌着平缓的波,风里似乎有人在说话。
他潜进水底向倒影游去,它却不近不远地飘着,无法触及。他便停驻在水面,试图去读风中的声音,风却突然静了,无从捕捉。
屋顶的瓦片在他身后剥落,落地前崩裂成小小的石块,砸下来化成几团水花,整座房子顷刻分解成一场瓢泼大雨。
贺天起身往雨中走,到了跟前一眨眼,屋顶还是屋顶,树还是树,太阳高高挂在上头。他愣了愣,再回头瞧,湖面这会儿确有条窄窄的船,风里也确有人在说话。
屏息细听,杂乱而微小的声音都揉成了一股呼啸——
“后面的!到了!下不下啊!”
司机操着方言的一嗓子彻底把贺天从梦里扯出来,他恍惚地盯着前方拖拽行李往车下涌的人们,身体被空调与太阳的温差切割成左右两半。
花了几秒钟重新凝集涣散的意识,贺天拎起包匆匆跟在几个同样才睡醒的乘客后面下了车。
目的地不是太近,路也弯弯绕绕。不过这里没什么大变化,他凭着记忆走得很轻松。
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老屋,还没进门,他先瞧见了停在门口的车。他放缓脚步确认车牌号,门里正巧踏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贺天?”
两人在高悬的烈日下眯起相似的两双眼。
“哥。”贺天朝许久没联系过的兄弟扬扬下巴,慢悠悠地晃到人跟前,朝门里头望了一眼,“有饭吗,饿了。”
“才开始做。”贺呈从车里取了几盒药,“进去吧。”
三个人,三副碗筷,饭桌上只有餐具碰撞的轻响。
贺天眼皮都不抬一下地埋头苦吃,丝毫不打算与贺呈或久未谋面的父亲作什么交流。贺呈的烹饪天赋遗传了母亲,对于此刻又饿得肚皮贴脊梁骨的贺天而言,多吃两口比什么都重要。
跟他截然相反,桌子另一边的老头认真而缓慢地进食,嘴里跟建了条流水线似的按部就班地处理着午餐。
“你是才逃难回来吗。”
贺呈瞥了眼贺天手里迅速见底的第二碗饭,
“我家猫吃东西都比你有人样。”
“猫”是贺呈养的狗。
贺天知道这事儿后不止一次地感到迷惑——
“我至少比你有人样多了,哪个正常人会给狗取名叫‘猫’?”
贺呈也不止一次地回答——
“我乐意。”
贺天不再搭理他,扒拉干净碗里剩下的几口饭就撂了筷子,一屁股瘫到旧沙发上。另外两人,一个擦擦嘴背着手出门朝小院里走了,一个认命地收拾起了残局。
他把垂下去的腿半蜷半搭地放上来,窗户外传来几声沙哑的咳嗽。头顶的风扇转得呼啦响,降温效果却微乎其微。
“去年你不是说装空调了吗?哪儿呢?”见贺呈从厨房出来,贺天指着头顶问他,“你看它晃的,掉下来我就完了。”
“拆了,爸不用,说不是好东西,开了头晕。”
贺天撇撇嘴,“他眼里世界上就没好东西。”
“来一根?”贺呈不理会他的抱怨,自己点了一支后把烟盒和打火机一起递过去。
两团云雾在升腾中被风扇吹得四处飘散,贺天转来转去的目光落在贺呈取回来的药盒上,
“谁的?”
“爸最近咽炎老犯,前段时间医生给开了药,吃完了,我又去买了点儿。”贺呈把烟灰缸往贺天那边推了推,“怎么今天想起回来了?”
“……”贺天揉揉鼻子,“就突然觉得太久没回家,不太合适。”
“五六年都没回来过一次,现在才觉得不合适?”贺呈轻哼一声,根本不信他鬼话。
“是他让我走了就永远别回来的,怪得着我吗。”想起大学毕业前那次几乎掀了屋顶的争吵,贺天不由自主地皱起眉。
“行了,不说这个。”贺呈摆摆手,“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贺天默默把烟蒂按进烟灰缸,半天才开口答,“没,一些乱七八糟的小事而已。”
“不要紧?”
“不要紧。”
“好吧,你觉得没事就行,想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贺呈起身倒了杯水,拆开药盒取了一次的量,“我只希望你好,爸也一样。”
瞧着说话人跨出门槛去催老头吃药,贺天瞄了瞄茶几上的托盘里倒扣着的杯子,上面还粘着小时候贴上去就再没撕干净的卡通贴纸。他眯起眼,身子脱力般缓缓向后倒下。
到下午仍不见消退的高温几乎把空气融成了胶质,闷得人发慌。任钟表指针怎样拼命绕圈,时间在这间屋子里也似乎只是凝滞着,不起作用。
吱——砰!
沙发上的人猛地弹起来,愣了几秒,茫然地四处张望找寻巨大声响的源头。
“醒了?”
正弯腰换鞋的贺呈朝他看了一眼,甩到墙上又反弹回来的门板还悠悠晃着。
“废话,你那么大动静死人都醒了。”
贺天长出一口气平息因受惊吓而狂跳的心脏,扯了个靠垫往贺呈头上扔。
“风吹…”贺呈话没说完就被靠垫砸个正着,只好闭上嘴把垫子放回去,抬脚走了。
贺天望着他的背影打了个哈欠。已经是下午五点了,他原本只想眯一会儿,谁知道一闭眼就睡了几个钟头。贺天来回转了转酸疼的脖子,伸手往颈窝一摸,一把黏汗。
头顶的风扇还是孜孜不倦地转着,方圆百里都静得不像话。贺天昏昏沉沉地又想睡,忽然听到“嗒”地一声,又小又短,但丝毫不影响他对它的判断——按打火机的声音。
他放下蜷缩而发麻的腿,踩着拖鞋往敞开的门跟前挪,一眼就瞧见依旧坐在小院中间的老头叼根才点着的烟,正侧着身子把打火机塞回口袋。
“嫌药吃的不够?”
老头抬抬眼,瞧着不紧不慢晃悠过来的贺天冲他一伸手,“拿来。”他把烟盒递过去,贺天抽出一根叼着,又伸手,“打火机。”老头懊恼地摇了摇头,把才藏好的打火机交给他。
贺天往椅子旁边一蹲,瞟了眼那只沧桑的手,“那个也掐了啊。”
“…”老头低头瞅了瞅还燃着的烟卷,犹豫两秒,还是在地上蹭灭了,“好不容易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垃圾桶就两步路,你非得把地弄脏?”贺天瞥一眼脚边的灰色小圈。
被数落的老头不耐烦地摆摆手,“你越来越像你妈了。”
“总比像你好。”贺天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
老头很不满地咂咂嘴,“你真该学学你哥。”
“他有什么可学的,整天被你使唤来使唤去,三十几岁的人看着跟六十多似的。”
“人家好歹成家立业了,有吃有住的。”老头摆出贺天再熟悉不过的说教嘴脸,“哪像你,吊儿郎当的,当初要是…”
“行了,不想跟你吵。”贺天打断他,起身抻抻胳膊,“咱俩没法交流。”
出乎他意料的,以前一数落起他就喋喋不休的父亲这次没再继续说什么。
贺天的脚步踩着两人的沉默往屋子里走,消瘦的影子黏在他鞋底亦步亦趋。
20.
几年没躺过人的旧床比记忆中舒适,贺天这天早上难得没在太阳升起前醒来。
他翻了个身,赖在床上仔细回味昨晚的梦。
他又梦见了莫关山。没有以往的慌乱与破碎,昨晚他们只是一同在公园里划一艘鸭子船,莫关山的膝盖碰着他的腿,看向他的眼睛淡淡的,一句话也不说,这让贺天有些沮丧。
他怀念莫关山的声音,开口时周边的空气都跟着颤动。每当他低低地哼起歌,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让贺天觉得聒噪。
他想要给莫关山打个电话。可十几天前他确曾准备了一麻袋的寒暄和有趣见闻,怀着忐忑拨过熟记于心的那串号码,结果只是他一个人就着空空回荡的忙音喝得烂醉。
贺天撑着身子坐起来,及时阻断无休止的回忆浪潮,边套上松垮的背心短裤边扯开起不了多大作用的窗帘。
那两人不知道去了哪里,餐桌上留给他的饭尚有余温。
男人坐在桌边,删掉手机里堆积的邮件提醒,打开电视,时光在他齿间被细嚼慢咽地磨损。
直到过了午饭点,贺呈与父亲还没回来。百无聊赖的贺天望了眼晴转阴的天色,往裤兜里塞了钥匙后也出了门。
这座小镇还未完全被现代文明侵染,僻静破败的角落里窝藏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碌碌岁月与生命残余。
贺天顺着通往繁华的反方向,路过挂满丝瓜的木门,翻新了几回但仍散出旧味的小卖部,最后路过一棵半身枝叶都探出自家院墙的槐树,这户的主人早在贺天离家前就已经去世,没人打理的院子这么多年倒还是草木丛生,郁郁葱葱的,遗憾的是这景色全被生满锈的锁关在了高墙另一头。
贺天在槐树下站了一会儿,望了望前方隐约可见的山头,在那里一块被砍断的树根后几米处,埋葬着他的母亲。
她离开那年贺天刚满十岁,还够不到柜子上层的小人儿整日整夜地守在病榻前,等候着在她每段短暂的清醒时给她讲新听来的故事。直到她醒来的次数愈来愈少,终于那双总是盛满鲜明情绪的眼睛彻彻底底地合上。
过了这么许多年,贺天并不再为此感到剧烈的悲痛,却仍旧时时回想起童年里她的样子。
她常穿着牛仔短裙或长长的宽裤子,有时会心血来潮把自己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
在贺天看来,那样心性鲜明的人跟他古板的父亲实在不相配,但两人倒是很亲近。她聪明又耐心,所有问题在她这都找得到答案。
她在的时候,贺天从没想过生活有一天会变成一件扎满细刺的毛衣,让他穿不住,又脱不得。
男人蹲在那块树根旁抽起了烟。
对一切现状的厌倦,和他疯狂而沉默的单恋,它们像不断生长的巨兽,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如果是你,会怎么做呢。”
他喃喃自语着,手指拂过脚边淡绿的稀草。
“当着咱妈面抽烟,不怕她生气啊。”
听见声音,贺天用夹着烟的手揉揉鼻子,没抬头,“你来干嘛?”
“我还想问你呢。”贺呈看着垂头不吭气的弟弟,替他拿掉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头上的碎叶,“回家吧,快下雨了。”
贺天瞧了眼天边正聚涌的云团,站起身,忽然闻见一股祭祀时才有的香火味道。他贴近贺呈嗅了嗅,古怪地皱起眉,“你刚才烧纸了?”
贺呈没否认,他又接着问,“给谁?”
“…刘阿姨。”贺呈避开贺天的眼神,“你可能不记得她了,今天是她忌日。”
贺天皱着眉回忆了半天,终于从大脑里搜寻到某个模糊的影子。
她住镇子另一头,年轻时丧夫,孩子重病不治,也没活几年。大约十年前她差点儿就跟父亲结了婚,来找贺天商量时他死活不同意,大闹一场,几人不欢而散,从那以后贺天就再没听过她的消息。
“我想起来了…你跟她非亲非故的,烧哪门子纸?”
贺呈抿起唇犹豫了几秒,刚要开口,一颗雨点就砸上他的额头,他叹了口气,“先回家吧,路上慢慢说。”
[你要是跟她结婚就别想再见到我!]
那年刚高三毕业的贺天撂下这句话后摔门而出,屋子里只剩下沉默的父亲和刘阿姨,与一地被他掀倒的物件。那天后他四处借宿,在外游荡了一周,再回家时父亲与贺呈都若无其事般照常生活着,那位刘阿姨也再没来过,贺天便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后来夏天结束,他离家上学,不常回去,跟家里头联系时也没谁提起过关于刘阿姨的任何消息,这个人就随时间淡出了他的记忆。
而在那座被他抛在身后的小镇,两个破碎的家庭互相贴贴补补,默默分食迎头而来的苦难。直到两年前刘阿姨在一个刮着大风的夜晚睡去,再也没有醒过来。她从命运里尝到的唯一甜头,只有这场平静的死亡。
她没什么亲人,后事也办得潦草,每年的这一天只有贺呈和父亲来看看她。
“爸不想让你知道这些,怕你不高兴。”雨大得无法继续向前,他们两人匆匆躲进路边一处屋檐下,贺呈拧了拧衣服下摆的水,叹了口气,“刘阿姨这些年帮了家里不少忙,就算你不喜欢她,回去也别跟爸置气。”
顺着瓦片往下流的雨水在贺天脚边砸出一串接一串的小坑,水花溅上他的脚腕和小腿,四周漫出浓烈的土腥味。
“我不是不喜欢她。”贺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我那时候可能只是接受不了…爸就那样把妈忘了。”
“他可没忘。”贺呈靠着身后的灰墙,“但那会日子不好过啊,家里多个人就多份力。就像爸那一年住院…你在外面,不知道,他床前离不开人,我又得上班挣钱,要是没有刘阿姨,我都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挺过那阵子。”
贺天盯着贺呈被打湿的鞋尖,翻了篇的旧事像涨潮的水涌向他。
“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贺天垂着眉眼,用一种发脾气般幼稚又失落的口吻质问,“我不应该知道吗?我不是这个家的人?”
“你没问。”贺呈轻描淡写地吐出三个字,然后停了很久。他从胸口前的口袋里摸出一支有些折痕的烟,点了几次也没点着,只好就那么叼着,唇边溢出微弱的叹息,“…而且我不想你被这些事牵绊。”他又抬起左手拢在火前,终于烟的前端聚起亮红的光,他收起打火机,“你看这里的人。”
贺天顺着贺呈下巴的指示,望向镇子最热闹的那一段。游荡的居民带着满腿的泥点往家赶,摊贩在蹲在地上捡四处滚落的果子,店门口等不来生意的商铺老板叉起手一动不动地站成一块石头。在这里,体面填不饱肚子,人们的狼狈永远暴露于天地间任由蹂躏。
“这儿没有人对自己的生活满意。”贺天被呛了一下,咳了咳,再接着说,“但他们从来得不到想要的,所以从不承认自己想要什么。这个地方几十年都是同一个样子,那些难以割舍的东西会拖住每一个想要逃脱的人。”
贺天紧抿着下唇,身边人的声音像也被雨打湿般透着股惆怅。
“有一次,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妈一个人背着包就走了。她给爸留了信,说想去外面看看,让我们等她回来。”贺呈跺跺脚,抖掉裤腿上被风卷来的草,“然后爸拉着我就追到了车站,哭了一路。”贺呈说到这笑了笑,神情却不见轻松。
“后来怎么了?”
“后来妈心软了呗,没走成。”贺呈顿了顿,又叹起气,“我们早就在这儿扎下根了,没得选,但我不希望你也这样。这里的生活永远是原地打转,我想让你往前走。”
“…可我现在不是照样没出息。”贺天伸着胳膊试探雨是否小了些,“说不定我一开始就错了,早就该跟你一样,成个家,踏踏实实过日子。”
“我已经离婚了。”贺呈仍旧靠在那堵灰墙上,“去年就离了,我们俩都觉得过着没什么意思,反正没孩子,分开也干脆。”
这很出乎贺天的意料。贺呈跟妻子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关系从头到尾都很顺畅,婚后在紧挨着镇子的小城里买了房,两人人前人后总是十分恩爱惹人羡慕的幸福模样。贺天压根儿没想过他们有一天会走到离婚这一步。
“爸知道了吗?”贺天问。
“我还没告诉他,能瞒一阵是一阵。”
两人从屋檐下走出来,迎着细雨缓缓走。贺呈脸上一点也看不出失去爱人的悲伤,贺天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反倒是他突然扯出一个没头没脑的话头,
“你不是总问,我为什么把我的狗叫‘猫’吗?”
贺天没出声,等他说下去。
“我一直想养一只猫。小时候没钱,爸妈不给买。长大了忙工作,没空养。等工作稳定了,婚也结了,想着终于能买只猫了,但你嫂子…应该说是前嫂子,她喜欢狗。”贺呈似乎也不在意贺天究竟有没有听,高一声低一声地讲着。
“我们没精力养第二只宠物,所以只养了一条狗。离婚那天她想把它带走,但狗不愿意跟她走,就留在了我这。照理说现在我可以买只猫了,但又怕买回来跟狗打架…我也懒得折腾了,狗也挺好,但我就是有那么一点不甘心,才管它叫猫。”
“世界上有大把像我这样的人,我们给那些不理想的事物安上理想的壳来让自己接受。日子一长,壳子下面是什么其实也就无所谓了。”
贺呈停了几秒,搓了把脸。
“但还有一些人,他们如果想养一只猫,就非养到不可。”
“你就是那样的人,贺天,你从小就是。”
贺呈看了眼贺天,他头发全塌在脑袋上,一句话也不说。
“我记得好多年前,你成天喊着要拍电影,谁劝一句你都立马翻脸,为这事儿跟爸吵得几次差点儿打起来。”贺呈忆起往事笑了几声,“现在已经很久没听你说起那些了…你长大了,有时候我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但你自己不能不明白。”
路面布满积水的浅洼,一辆自行车从贺天身边飞速擦过,淋了一身的泥水衬得他神情更落魄。
他望着眼前这条曾走过千万遍的路,那段被他刻意模糊掉的灰色年月重新从记忆底层翻跃出来,那些他攒饭钱买的一抽屉录像带,和为了看最新放映的电影偷溜出学校挨的骂,种种混杂在一起,重新闪出陈旧的光。
他曾拥有什么也不顾的勇气,把稚嫩的理想用力刻进每一晚的梦里。
掌控时间的齿轮在那时转得飞快,它在迫不及待赶往未来的途中摩擦出灼人的火星,却在终于到达后的某个结点,悄然无声地停了。一块过期面包啃两天的日子不断磨灭他的坚硬,逼他做单选题。灰头土脸的满足,和吃饱穿暖的屈服,从他走向后者的那一刻起,灵魂就开始了无尽的撕扯,时间自此成为电子屏上乏味的数字。
所有他曾无比执着的念头在日复一日的琐事中四处零落,像散架的旧模型难以从头组装。而再次见到它们汇聚起来的模样,或许就是在他遇到莫关山那一天。
是影子也好,是寄托也罢。在他生命里枯萎的东西,在莫关山身上依然蓬勃着。它们像天边的月,映在莫关山这一井幽清的水里,贺天自始至终只是太入迷的打捞者。
他早就该意识到这一点。他想方设法逃避的,不过是男孩离开后,被昭示的他的无能。
“我遇见了一个特别的人,我很喜欢他。”在离家不远的路口,贺呈听到身边静默了一路的人对他说,“但他已经走了。”
贺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他就是你想要的那只‘猫’?”
贺天抿了抿唇。一直以来让自己迷恋的究竟是莫关山本身,或他只是被自己挡在无尽蹉跎前的新的借口,他搞不清楚。
“…我不确定。”他说。
“没关系。”迈进家门前,贺呈拍拍他肩膀,“你还有大把的时间去确定。”
21.
“阿嚏!”
贺天吸吸鼻子,继续收拾背包。
淋过雨的当天晚上他就发了高烧,原本第二天要离开的计划也在贺呈的劝阻下搁置到了三天后,也就是今天。
“真不打算彻底好了再走?”贺呈靠着门框问他。
“不了。”贺天划开手机,邮箱提醒又堆了几页,他看都没看就删了个干净,“不请假一天到晚都没人找,一请假全是事儿。”
“行,药别忘了吃。”贺呈把药袋子塞进他的包,“你体质也太差了,一场雨而已几天都好不利索。”
“知道了知道了,别絮叨了。”
贺天拎包走到坐在大门口的父亲身旁,“哎,我走了啊。”
老头抬起脑袋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贺天便把视线转向贺呈,“让他少抽烟,我下次闲了就回来。”
“到外头,”贺天一步都跨出去了,父亲在身后突然开口,声音里粗哑的颗粒感缓慢地揉出一字一顿的话,“有哪儿不顺了,给家里说。”
贺天一时不知该怎样回应这句迟来好几年的嘱托,只是点点头,用背影结束了这场平和的离别。
沿来时的路再走过,这是唯一的出口。
贺天站在车站往回望,这座灰色的小镇融着上方灰色的云,被困其中的生命用固定轨迹编织着重复的故事。这里挤满空乏的热闹,也挤满寂静的悲哀。
他坐上仍然破旧的大巴车,场景在颠簸中重叠出模糊而熟悉的影像。
[我绝不会像他们那样活一辈子!]
相似的车,相似的座位。刚过二十岁的贺天怒气冲天地跟同伴指着后玻璃,脚下是匆忙中装了一半的行囊。
他紧皱着眉头,瞪圆了双眼,从头到脚都写满了不知天高地厚几个字。
如今想起来,贺天觉得有些好笑,却笑不出。
他此刻走在城市的傍晚中,头顶悬满路灯和人们被杀死的斗志。
万家璀璨灯火里,他的容身之所只有两扇暗淡的窗,门板外迎接他的是一张欠费停电单。
漆黑的客厅和漆黑的墙,唯独一块地板不知为何反射着窗外微弱的光。贺天怀着某种预感走近去看,死去的金鱼躺在玻璃渣中直直望着他,塑料水草在鱼缸的大块残骸里僵硬而干涩。
贺天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一个喷嚏让他回神。他抬手想擦擦带出的泪,它们却越淌越多。
开了一半的窗户吹进夹杂汽车尾气的风,他软着腿坐在地上,毫无预备地放声痛哭。在温柔迷人的夜色中,病毒和悲伤浸透了他。
他想,对莫关山而言,这城市是个太小的鱼缸。
22.
“行了行了啊肉都被你一个人吃了!”
“你自己不盯着怪谁?吃火锅就讲究个眼疾手快懂不懂?”
贺天看了眼这帮小年轻,独自来到店门外,迎着冬夜的风抽起了烟。
这是他辞职后的第五年。
这五年里他搬了家,同几个人成立了个电影工作室,翻天覆地的生活里,唯一没变的是那辆修修补补开到现在的破车。
刚辞职那阵儿实在没钱,包括贺天在内的几个合伙人在拍一些短片之余都靠着打零工过活。之后来了个大学上到一半就不想上了的富二代,傻呵呵地跟在他们屁股后头非要一起干,虽说这人什么都不会,好在钱多腿又勤,贺天就同意了。
等凑齐了租金,他们便找了个正儿八经的地方把工作室给安顿了。再后来又招了些人,接一些制作视频之类的活,好歹算是有了还不错的收入。
不过贺天最想搞的到底还是电影。于是当工作室逐渐稳定,他翻出了大学时跟几个朋友搞的半成品,虽说素材已经没多少能用的了,但剧本改改倒还不赖。
到了今天,这部他们首次独立制作的电影,为他们赢得了第一个奖。
贺天觉得幸运,尽管目前挣的钱仍然只够糊口,一路以来也丢舍了太多,但有所追逐的生活让他知足。
要说还有什么遗憾…
贺天望着天上清冷的月,不由就想起一双红色的眼睛。他和着烟雾叹了口气。
那也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贺哥,等会儿一起去唱歌走啊!”
那个没头没脑的富二代从店门探出身子来叫他。
“唱什么歌,这大冷天的,我只想回家睡觉。”
贺天摆摆手。
“别啊!这么大的事儿不得好好庆祝一下吗,包房我都订好了,不许走啊!”
他不给贺天拒绝的机会,说完就立马缩回了热气腾腾的火锅旁。
没成想到了ktv,这群玩疯了的家伙吵着闹着要通宵,那贺天哪挨得住,在里头呆了俩小时就走了。
夜更加深,街上也没有多少人。贺天没喝酒,却被里面的气氛熏得发晕,一出门就被迅速攀上身体的冷空气激得连打了几个寒颤。
他裹了裹领子,从兜里掏出烟和火。
“还没戒啊。”
正打着火的手猛地一顿——这种尾调习惯性上扬,总带着冒犯与挑衅味道的声音,在贺天的记忆中没有第二个。
他维持着点烟的姿势僵了几秒,在诸多可能性中徘徊了半天,最终还是抱着巨大的怀疑抬起了头。
在他停在路边的汽车旁,倚着个轮廓熟悉的身影。
大约是见贺天没反应,那身影从避光的黑暗中走了出来,发丝在路灯下透出幽幽的红。
“…嘿。”
他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然后只是冲贺天笑着打了声招呼。他的呼吸在低温下被具化成柔白的雾,缓缓朝夜空飞升。
贺天幻想过许多他们重逢的场景,在每一种天气与每一种情绪下,他无数次编排着永远不会上演的情节。
它们都比此刻盛大,但无一比此刻浪漫。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在嘴巴被冻住前,贺天终于攒够开口的力气。
“回来半个月了。”
答话的人一步一步走近,鞋尖踢着贺天的心脏越跳越剧烈。他的眼光止不住地来回打量,原先那头扎手的红发现在只有两侧剃短,中间蓄长了在脑后扎着,冻得通红的两只耳朵坠一对透明的方钉,像两颗随时会融化的冰碴,再往下,那人脖子上束着的,正是那条被带走的,已经起了球的围巾。
我很想念你。
这句话在贺天的喉咙里滚了一滚,咽下去了。他望着长高到几乎能与自己平视的青年,无言的狂喜在他体内压抑地翻涌。
“你现在…”
手机铃打断莫关山的声音,贺天示意他等等,接起电话还没喂一声,那头震耳欲聋的音乐先吵得他把手机瞬间拿远了一截。
“你人呢?!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溜了啊!你也太不够…”
嘀。
“有事儿找你?”
“没,没有。”
贺天把手机塞回裤兜,看了眼那对微微拧起来的眉毛,
“上车说吧,外面冷。”
“他挂我!”
ktv包厢里,喝得七荤八素的富二代捶着话筒气急败坏地嚷嚷,另一只手立刻又拨了过去,停了两秒——
“他又挂我!!”
23.
两杯便利店咖啡的热气熏着车玻璃上的冷霜,莫关山一边啜饮,一边低低诉说自己的近况。
刚到英国两年多,乐队就散了,剩下的年月他便只是独自在异乡漂泊。成绩倒是也有一点,可都不足以说服他继续待下去。
“现在也给别人做曲子,挣得多挣得少,总归饿不死。”
莫关山掀开咖啡盖子吹了吹,看向贺天。他的头发比从前更长,用发箍一股脑儿别在后面,下巴也留起了短密的胡子。
“…我从之前的单位辞职了。”
像是久别后的固定流程,贺天以为轮到自己讲讲这些年如何。
“我知道。”
“你知道?”
“我刚回来的时候找过你。”莫关山拨弄着暖风口,“房东说你搬家了,我就去了你原来的公司,他们说你很早之前就不干了。”
诧异与惊喜,贺天不知道哪种情绪占比更多。
“我们今晚能遇见,也算是巧合了。”他说。
“巧合…大概吧。”莫关山用含义不明的眼神望他,“我跟朋友在对面喝完酒,出来看见你的车,就一直在这等到你来。”
青年把脑袋侧靠在座椅背上,笑了笑,“幸好你没有换车,不然我可能永远都找不到你了。”
贺天盯着他漂亮的眼睛,莫名感到一股被牵着鼻子走的气愤。
“可是…”
如果我真那么重要,又为什么你几年里都杳无音信。
话在贺天的嘴巴里磕绊着,终究组不出完整的句子,拼来凑去地吐出个不着边的问题,
“你走之后怎么没有接我的电话?”
莫关山习惯性地皱眉思索道,“当时…我们刚出机场,我的包就被偷了,钱包手机都在里面。后来我给你发过邮件,但一直没有回复。”
“邮件…”
在他们认识不久时,贺天的确给莫关山留过自己的工作邮箱地址。可在莫关山刚离开的那段时间,他浑浑噩噩地把什么都给忘了,更别提查看邮件,辞职以后,那个邮箱也许早被公司注销了。
多么恶劣的阴差阳错,他哑然呆坐着。假如有安排命运的神,贺天想,他此刻一定在拍手大笑。
“早知道…早知道…”
莫关山注视着男人不知为何充满懊恼的黑眸,如蛰伏已久的兽一般缓缓贴近。
“早知道什么?”
落在鼻尖上的气息闻起来像个十足的诱饵。
“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贺天抬起眼,面前带着无需明说的意味的那张脸根本就是个他爬不出的陷阱。
莫关山的吻轻极了。
男人抬起不自觉颤栗的左手,贴在他的面颊,灼人的热度几乎要融掉错杂的掌纹。
“…我不能…”
“我已经不是小孩了,贺天。”
红色的眼在暧昧的夜里放出熔岩般的光彩,莫关山的声音与嘴唇一同在他的耳畔游走。
贺天不再开口,似苦疾者拿到良药,语言是绝无必要的浪费。
他抚着青年的一枚耳坠,还以咖啡味的无尽深长的吻。他细细地感知着,尽管他已在想象中做了千万次。那只惯于拨弹琴弦的手,动情地揉进他后脑的长发,曾经瘦削的臂膀和单薄的胸膛,正有力地毫无保留地一一投向自己。
贺天眯着眼看,莫关山的眉心轻轻纠着,以一种饱含欲念的方式。
他疯狂而温柔地亲吻青年每一寸皮肤,仔细听他每一声因动作而发出的音节。
除了交缠无边的皮肉与体温,还有什么能使满溢的爱意在化成薄泪前多让他领略到几分,贺天不知道。
他唯有在夜色消逝前,将爱人抱得更紧。
24.
“明天我哥来,我想让你们见个面。”
“行啊。”莫关山端着饭点点头。
这是他们成为恋人后的第一个夏天。
贺天常恍惚觉得一切与他们刚相识时相比什么都没改变,但仔细想想,什么也都变了。
时间运转何其巧妙,当初的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自由来去的男孩,会有甘愿呆在他身边的这一天。
“哎对了,我电脑昨天晚上开始就保存不了文件,你等会儿帮我看看。”
“我现在就去。”贺天走之前往莫关山头上拍了拍,“别光顾着看电视,你一碗饭吃了快俩小时了。”
“你这语气听着跟老大爷似的。”
早习惯了被他言语奚落的贺天毫不在意地进了房间,打开电脑,屏幕迅速跳出邮箱默认登陆的界面。他正要关,却看到列表里几页都是曾发出又被退回的邮件,收件人处都显示着他的名字。
贺天翻看着页面,有些惊诧。他原以为当初在收不到回复后,莫关山便不再发邮件给他了,可按照时间来算,直到回国前,他都在不间断地给这个已不存在的邮箱地址投送一封封根本不会被看到的消息。
贺天随手打开几个来看,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
最早的一封是在莫关山走后大约一周时,发来消息说自己住处已安顿好,要他放心。
之后便是无数封时短时长的生活零碎,夹杂着些他写的歌或曲子的demo。
最近的一封则是在他回国前的夜晚,只有一句话,写道,
[我等不及要见你了。]
贺天无声地弯起嘴角,在遗憾与庆幸中慢慢读着莫关山寄给他的岁月,
“我说你怎么半天没动静,原来在偷看啊。”
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的莫关山突然出了声。
贺天拉着他坐在自己身旁,亲亲他的头发,
“都被退回了,怎么还一直发呢?”
“……”莫关山盯着屏幕,半天才答,“在那边的日子不太顺…所有事情的发展都跟我想象的不一样,我想,给你说一说就能好受点,就算你收不到。”
顿了顿,他又小声添一句,“或者我只是单纯地特别想你。”
贺天环住他的肩膀,“我明白。”
那些困扰着莫关山的,也曾以不同的样貌困扰着他。
这个世间处处都是桎梏,挣脱一个,还有下一个,快乐无非是两种痛苦之间片刻的补偿。这规律没谁真正逃得过。
于是人们从来都在寻求一种意志,使自己穷途末路时也仍能留着一股不倒下的力气。
而对于贺天,莫关山便是这种意志的全部承载。
“…我很高兴,你在困难时也会想起我。”
贺天吻着青年发热的耳朵。
“我可没这么说…你赶紧去洗碗,电脑我自己修。”
被赶出房间的贺天看了眼莫关山通红的脸,感到有些好笑——明明该做的都做了,他害羞的点真让人捉摸不透。
收拾了餐桌也洗了碗,贺天刚想过去对计算机技术一窍不通的莫关山提供点帮助时,贺呈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我明天下午两点左右到车站,提前告诉你一声。”
“知道了,明天我带你见见莫关山。”
“嗯,你们俩现在…”
“一切都好。”
“那就好。”
贺呈顿了顿,
“那么之前那个问题,你有答案了?”
“嗯…他不是我想要的那只‘猫’。”
贺天望了望啃着手指甲认真捣腾电脑的青年,
“他是要和我一起养‘猫’的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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