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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天涯地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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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下的火车带走了离家的人,他们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重回故土。

是HE!结尾彩蛋记得看!

-----正文-----

第二十一章

1.空响

沈筠的葬礼在十月底,一个寒冷的深秋清晨。她葬在母亲张绮的墓旁,一方小小的盒子,装进了她的一生。沈桀自此事之后越发紧张,安排东昇帮的外门弟子,几乎寸步不离保护自己的家人,他经不起失去。

那天下了小雨,又像是一场早早的冬雪。

沈牧威如今思维混乱,有时候还会问一句思燕去哪了,沈濯告诉他,阿姐出差了,很快就会回来,很快。年迈的老父亲坐在轮椅上,拄着龙头拐杖,看着不远处的墓碑,仿佛理解了这场悲剧。

将父母和沈灵送走之后,沈濯在这城郊的荒地,也要和齐修远短暂分开。

“留在城里不行吗?”沈濯握住他的手,轻轻抚摸过无名指上的戒指,“我能保护你。”

“我不怕他们找麻烦,只是担心骚扰到我的同事、学生,”齐修远亲他的额头,顺手抹去他眼角的泪痕,“元熙,我上山,是为了带徒骇寨挡住日军的偷袭,护的是一方百姓,这比藏在家里更有意义。这是我的任务。”

“我不会拦着你的,”就如同齐修远从未阻拦沈濯涉险,他们彼此给对方留足够的空间,但是说不牵挂,那是假的,沈濯心里满都是担忧,“兮城,你记得早点回家,我不会做饭,吃出胃病可不值得。”

“等到他们能自保了,或者……很快。”

“我可以去找你,跟你一起应对。”

“元熙,乖,现在留在城里,你的父亲兄长都需要你。”齐修远带着几个人走了,沈濯特地让李刀他们送齐教授一路上山。

人一少,山林里更是没什么动静,小雨也停了,沈濯坐到沈桀身边,看他打开了一壶酒。沈桀倒了一杯,放到阿姐的墓碑前,说道:“她喜欢这种带着甜味的,我专门改了配方,想着初春的时候量产。”

“小时候,我喜欢压着腿坐凳子上,久了久了就麻了,让阿姐帮我揉,她每次都很用心。”

“我还记得你到郊外偷人家的甘蔗,吃的时候把牙崩掉了,哭半天。阿姐吓唬你,说偷东西掉牙,你后来再也没吃过甘蔗。”

“那是我长大了,”沈濯换了只手撑住身子,接过沈桀递来的酒杯,麦芽的香气扑鼻,“哥哥,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跟他们对着干。”

沈家祖宅,下人忙里忙外收拾东西,沈灵抱着一个布偶娃娃不肯松手,冯姨追着她,边跑边说:“小姐,这个太大了,带不走。”

“不行!这是姐姐送我的!”

沈濯看了一眼庭院中的追逐,回过身来继续打电话:“阿华,香港那边的医生我联系到了,谢谢你帮忙牵线。”

“人家可是医科圣手,你得好好珍惜啊。我妹妹也在他那做检查,一次可贵了,”曾旭华那边的声音断断续续,上海如今陷入混战之中,听他说是调到了前线,“你那边还好吗?”

“活着呢,”沈濯轻笑一声,“得了,谢谢你了,注意安全。下次见面的时候,请你吃饭。”

他将电话挂了,走到庭院里,看见冯姨将两个箱子摆在门口,吩咐阿强装车。沈灵扑过来抱住他,眼里噙了泪,说道:“小哥哥,我不想走,我不想离开家……我想跟小哥哥一起。”

“乖,你和妈妈就是去陪爸爸看病,等病好了就回家。”

说话间,刘云娅已经将沈牧威搀扶出来,慢慢往门外走。忽然间,沈牧威不动了,挣开刘云娅的手臂,用拐杖戳一戳地板:“儿子,过来,我有话跟你说。”沈濯快步走过去。“我跟你说,这个家是留给你的,你姐姐的公司也有你和老三的份,你要娶媳妇,得有房子票子才能娶。”

“爹,我是老三,”沈濯扶着他,耐住性子给他解释,“二哥已经结婚了,快要有孩子。”

沈牧威狐疑地看着他,打量片刻,忽然发起脾气:“我不走!这是我家,我哪儿也不去!”沈濯拿他没办法,好声好气哄着,心里愧疚,若不是当时和父亲吵架太激动,没注意到他当天的异样……

“爹,咱们就出去玩一圈。”

“不行,”沈牧威戳戳地板,“我要听戏,就现在!元熙,你把你的弦子拿出来。”

沈濯愣住了,他爹一直以来都不愿提及他在京戏班子给人伴奏的事情,每次看到他弹三弦都是一副鄙夷的面孔,说沈家的孩子不能干这种下流的活计。但是他爹想听,他还是赶忙去取了房中那把过来,将就着调了下音。

阿强在门口催促,说再不走赶不上火车,他们费了千辛万苦才弄到三张票,不知二哥搭进去了多少。

沈牧威站住不动:“我要听,你唱!”

沈濯不会什么真正的唱段,只是偷偷跟人学过。

“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尊一声过往宾朋听从头:一不是响马并贼寇,不是歹人把城偷。杨林与我来争斗,因此上发配到登州。舍不得太爷的恩情厚,舍不得衙役们众班头;实难舍街坊四邻与我的好朋友,舍不得老娘白了头。娘生儿连心肉,儿行千里母担忧。儿想娘身难叩首,娘想儿来泪双流。眼见得红日坠落在西山后,叫一声解差把店投。”

最后一个音,沈濯没控制住力气,弦断了一根,崩到了他的手。

“爹,时候不早了,咱就唱到这儿吧……”

“好,”沈牧威似是意犹未尽,晃晃悠悠,用力捏了两下他的肩膀,“看好家门。”

沈濯忽然意识到,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跟父亲见面。他站在庭院中,直到沈牧威和刘姨都上了车,他才反应赶过来,追过去。冯姨拦住他,说道:“三少爷,二少爷吩咐过,他在火车站送就行,您别出去,外面危险。”

“可是,”沈濯站在门下,看着黑色的轿车消失在路口,“可是。”

他的心里永远是存着希望的。

沈元熙,元是本来,熙是澄澈光明。

齐修远上山之后,红杉一步不离跟着他,还悄声对他说:“师爷,有人说你跟尚队长都是是陕北来的,是红匪。”

“瞎说。”

“红匪土匪不都是匪吗,我看师爷好得很。之前我们拦路抢劫折了好多叔叔伯伯,师爷来了之后,咱们虽然还抢,但是抢的有道理,还能跟他们做生意,山货都卖出去不少呢。”

齐修远拍拍他的后背,踏入聚义堂,能隐约听见后院传来的训练声音,尚廉训练土匪用‎‎‍‌‌现‎‌‎代‌‍‎‌的兵器,一二三四的叫喊声接连不断。

徐钟站在窗口看着远处的群山,山上有新修的岗哨,像是一个个英勇的将士,准备好抵挡住万千炮火。他听到齐修远的脚步声回头,冲他招招手:“你来看,这座屏障,还能树立多久?”

“徐大哥,三山口那么多的战壕、炮楼都被攻下了,您说呢?”

“你想怎么办?”

“派出去的侦察分队收集了一些日本人的情报,并不乐观,他们似乎有着同样的打算,派人深入我们的防卫工事。等会儿请尚队长过来,咱们可以讨论一下,如何自卫。”

“干脆直接打。”徐钟骂了一句。

齐修远立刻摇头:“不行!谁先出击谁就是战争的罪魁祸首,赢了能保一时安稳,如果输了,官府不会提供任何帮助,甚至把最后泺城失守的责任归咎于徒骇寨。以后史书留名,怕尽是恶毒之词。”

“妈的,驻军也不动,打一寸退一寸算是怎么回事?怎么着,还拿老子挡枪?”

“徐大哥,您如果相信我,我可以让徒骇寨成为名正言顺的军队,参与的任何战事,我们都会是为了国家,为了人民而战。”

“你,”徐钟咬着牙思索片刻,最后说道,“他们说的是真的?你小子从法国我就觉得不对劲,跟那些读死书的留学生走那么近……没想到啊没想到啊。还真有人愿意上我这土匪窝来待着。”

齐修远放在身侧的手攥紧了拳,他用了一整年的时间让徐钟信任他,信任到无论他到底是什么目的和身份,徐钟都可以理解。他用自己的品行证明,他做的是正确的。

“我问你,一年前你上山,就是为了招安我们山寨?”

“徐大哥,这不能叫招安,算是收编。我们知道您有心抵抗侵略者,想要跟您一起守住山上山下的百姓,守住泺城。人不能一辈子当土匪,您跟我说过,说心累了,那不如,咱们走正道。”

“呵?”徐钟鼻子哼一声,“你说我走的是歪门邪道?”齐修远一时冷汗直冒,随后徐钟竟然笑了出来:“对,老子就他妈走了一辈子的歪门邪道,临了临了,儿子都不认老子。”

齐修远试探着问道:“徐大哥,您的意思……”

“你跟我交个底,山上有多少你们的人?”

“尚队长的人,都是,后来又发展了几个。”

徐钟走上前,将手搭在他肩膀上,一字一顿说道:“你得保证我这些兄弟,想走的能走,想留的能留,吃穿不少他们的,打完仗了,你也得把功劳算他们一份。他们可以跟你走正道,但是,人首先不能饿死,才能走路。”

齐修远郑重其事点点头:“我们同生共死。”

2.公子

这是一间散发着恶臭的破旧小屋,坐落在泺城南部山区,许久无人居住,发霉的食物残渣堆积在角落里,还有嗡嗡飞的蚊子。这间屋子以外的院子却被人打扫干净,甚至还放了新买的灯泡。看得出来,它只是用来折磨人。

“不承认?”井泽站在门口,用手帕捂着鼻子。

许仁扬起手里的鞭子,屋里的人吓得一个哆嗦,哭得鼻子泡都出来了:“真不是我,我不是那什么,你说的那个沈什么。”

“不久前有人买了一批军火,准确地说,是游击队买的,而他们买军火的钱在当天晚上七点于老城区的锣鼓场交接,”井泽被他恶心地后退了一步,“警察局当天本来能抓一个人赃并获,却被一个突然闯入的男子破坏了计划。”

“什么?锣鼓场?军火?我不知道啊……”

许仁毫不留情一鞭子抽过去,那人吱哇乱叫,在地上打滚。

游击队当时的计划被人知晓,就说明有内鬼,但是谁也想不到,这个内鬼最终效力的,却是井泽的老板。“就是你,闯入会场让接头人逃跑,然后在外面把钱给了他。如果你不是他们的同伴,为什么要那个时候进去?”

“我记起来了!是有个人跟我说,他说我要找的狗在剧场里面!”

许仁一听抬手又是一鞭子:“狗?你骗傻子呢?”

“你的演技太好了,沈先生,如果不是我们的内线听到了接头人黄海之后的描述和猜测,还没办法把一个骗子跟游击队的人联系在一起。”

“真不是我,我叫周鸣,是泺城首富的长子,不信你去问问!”周鸣几乎要以头抢地表示清白,他今天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有人把他迷晕了抓过来,还非得说他是个造假犯。

他这二十多年的放浪人生里什么时候遇上过这种事情。

许仁得了命令走出这间临时的牢房,大约两小时之后,带了张《泺城日报》走回来。井泽正坐在外面的沙发上闭目养神,听着机器的轰鸣声,仿佛是最和谐的乐章,手指和着拍子敲打膝盖。

“老板,他真的是周鸣。”

“什么?”

“抓错人了,”许仁抿了抿嘴唇,“魏老板从没给我看过沈濯的详细资料。他担心手下人抢功,只带了心腹去调查,但是他的心腹和他死在一起,所以,我之前没见过沈濯,抓错了。”

“混蛋!”井泽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但是我找到了疑似沈濯姐姐的讣告,这则消息周围刊登了两张老照片,我想通过这些,可以找到他。”许仁将报纸翻到第二页,井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难以明说的笑容。

“不必这么麻烦……他们是双胞胎……”

沈家的老宅十分清静,树叶抖动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院中,沈濯走一步,阿强跟着他走一步。沈濯退一步,阿强跟着他退一步。

阿婉翘着尾巴从他们身边溜过去。

“不是,”沈濯有些着急了,“我去自己家茅房而已!”阿强瞪大了眼睛,像是被迫听从某人的命令得牢牢看住他,没办法一般。沈濯拿出他平日里求人的语气:“阿强,强哥,我都听沈元烈的,从别墅搬回老宅跟他一起住,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二嫂挺着肚子去上班他都没不放心。”

“先生说,”阿强清清嗓子模仿沈桀的严肃声色,“你二嫂就算是怀胎十月也比你能打!”

“我在学八极!我都会两招了!”沈濯一咬牙,“不去了。”

“三少爷,”浇花的老秦挎着水桶,朝他们小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三少爷,有人敲门说把这个给你。”

沈濯接过来打开,瞬间面色铁青,一个健步冲到门口,左右张望,果然看到一个身影躲藏在街角,在看见沈濯的一瞬间缩了回去。“跟我走。”沈濯朝阿强喊了句,随即跑向街角。

阿强自然也看到了那个身影,紧追不舍,边跑边问道:“三少爷,怎么回事啊?”

“他们抓了首富的长子周鸣,说知道我这些年做的勾当,如果不拿自己换人就让整个沈家玩完。”拐过去几步路就是菜市场,沈濯被人群挡住去路,只能尽力挤过熙熙攘攘的街市。

好在阿强身材高大,一米八几的个头,越过人群锁定住了目标,这才没跟丢。但是他不理解为什么沈濯会跑出来:“咱们还是跟二少爷商量商量吧,您不能一个人犯险啊。”

“我这不是带着你呢,”沈濯跑得有些气喘,“我不去做傻事,只是想,想抓住那个送信的,问一问是不是真的,或者看看,能不能,能问出来是谁干的,人关在哪儿……”

他们追着那人两条街左右,只见他闪身进了一个小胡同,沈濯没有跟过去,拍拍阿强:“你上去看一眼。”阿强用眼神告诉他没听懂,沈濯指了指身旁的枣树,然后指了指枣树旁边的院墙。

阿强认命,爬上去看了一圈,压低声音汇报:“三少爷,人躲在胡同里面,估计是在等咱走,就他一个,抓不抓?”

“抓!”沈濯刚说完,阿强蹭得不见了,八分钟后就把人扭了出来。“身手见长啊。”

“唉,这不是没老婆,就练练功耗时间呢。”

沈濯从路边拿了根棍子给自己壮胆子,问送信的人:“谁让你送的信?”

“把棍子放下。”一个声音从沈濯的身后传来,与此同时阿强突然神色一变大喊一句小心,但是为时已晚。沈濯感觉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抵住了自己的后背,身后的人继续说道:“放了他。”

阿强不知道要不要松手,看到沈濯默默点头,这才放了送信人,而后者一溜烟跑没了踪影。

沈濯被人用枪顶着,说实话,是真的害怕。他是经历过许多,但是胆子小是天生的,或者装的次数多了,自己也信了。没有人不恐惧死亡的威胁,沈濯一个凡夫俗子,亦是如此。

“你是谁?”沈濯问道。

许仁笑了笑,反问他:“你是沈濯?”

“如果不是呢?”

“如果不是,你早就打过来了。魏老板是你哥哥杀的。”

“魏老板?”沈濯记起这个熟悉的名字,之前追杀安德的势力曾经派人出面,就是这个魏先生。他既然是跟魏先生是一伙的,目的也很明显的了:“你们到底要我干什么——你们要我造假?”

许仁没说话,便是默认。沈濯刚想继续发问,他用枪口推了他一下,说道:“你想主动跟我们走,还是让你的这个手下试一试,他的拳头快,还是我的枪快?”

沈濯咬着牙,他不敢让阿强冒险,更何况,周鸣还在他们手里。说到底,周鸣也是被自己利用才会牵扯进来,即便他不知究竟是为何,但是估计跟锣鼓场那次有关系。因为他,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好人,坏人,本应该无辜的人。

“我跟你走。”阿强立刻躁动不安,沈濯抬手制止住他,对许仁说道:“但是你得让他安全离开。”

“你觉得我会那么残忍吗?”

“我只是想告诉你,他是我哥的人。如果他没有回家报平安,我哥肯定知道我出事了,东昇帮现在在泺城还是有些地位的。你放他走,放周鸣走,我跟你们合作,全心全意。”

许仁琢磨片刻:“当真?”

“真的。”

“我怎么知道这个人不会报信?”

“你们难道没有派人一直跟着我们吗?他敢说错话?阿强,你回家跟我哥说,我去找我的朋友拜伦小聚,让他不用担心。”沈濯眉头紧锁,阿强只能答应下来,慢慢朝小巷出口走去,而不知从哪冒出来了个男人,一步一步紧跟着阿强。

许仁说道:“你要是说错话,我可就没办法保证他的安全。”

阿强走回沈家祖宅的这一路满头是汗,他不敢跑也不敢甩掉跟踪,在家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等到沈桀下班。别克车刚刚停下,他就冲上去,弯腰给沈桀打开车门,抬头的瞬间看到街角处盯梢的人,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沈桀也觉得奇怪,问道:“你没事吧?我弟弟呢?”

“他他他,他说他找一个叫拜伦的老朋友去了,可能今晚不回来。”

沈桀似是察觉到什么猛然回头,然后转过身来拍拍阿强的肩膀:“行,这几天辛苦你了,回家休个假吧。”拜伦已经死了,沈濯曾经跟他提过,也就是他弟弟感叹有多少无辜者因为安德而死的时候,明确说过,拜伦是被日本人折磨致死的。

阿强魂不守舍一般走了,跟踪他的人也跟着走了,沈桀立刻上车,直奔东昇帮的老宅。

李刀正在上门锁,沈桀没刹住车差点把他撞翻。“对不起,”沈桀扶了他一下,“把能叫来的人都叫过来!”李刀正要去喊人,却被沈桀拉住:“不对,他们既然能监视阿强,说不定也派人监视我。如果动静太大我弟弟就危险了。”

“三少爷?他怎么了!”

“应该没死,这个小祸害绝对不会轻易死的,”沈桀咬牙切齿,余光看到路对面的包子铺里多了几个陌生面孔,“先进门再说。”

3.合作

沈濯是被蒙着眼睛带过来的,他能闻见山间泥土的味道,听到山泉水涓涓流淌,偶尔还会被地上的藤蔓绊到,向前一个踉跄,随即被人按住肩膀。他试图跟许仁聊天,对方看起来是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不知道为什么给人当狗。

唉,他现在也是被迫趴在地上汪汪叫。

不知过了多久,许仁摘了他眼前的黑布,让他看着周鸣被扔到远处的公路上,然后被周家的人接走。“可以合作了吗?”许仁玩弄着那条黑布,轻轻拍在手上,仿佛在说,不合作老子勒死你。

“可以可以!”

沈濯最后被他们带到一个山腰的院子里,不知道做什么用的一间厢房里面发出机器的嗡嗡声,同时还有几个说着日语的人进进出出。他稍微多看了一眼就被许仁杵了脊梁骨,疼得咧嘴。

“沈先生,”屋内走出另一个日本人,“自我介绍一下,我姓井泽,之前与令兄谈过生意,不过并未成功。”

“我知道你。”

井泽笑着,两只手叠在一起似乎是摩拳擦掌:“我希望我们之间的合作能够成功,不需要更多无谓的牺牲了,是不是?”

沈濯眼中闪过一丝愤怒,但是被他压了下去,他知道,面前的人害死了阿姐,但是他不能发作,否则还会害死自己。他一直是个很好的演员,控制住面部表情,甚至挤出一丝笑容:“合作愉快,井泽先生。”

井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走到那间厢房门前,微微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欢迎来到我们的工作间。”

门打开的一瞬间,沈濯愣住了:“你们——你们在,造假币?”

他想起了刚刚回到泺城的时候,曾经在徒骇寨里发现了造假的美钞,随后又发生了许多外籍商人大量注资的事情,泺城的法币对美元的汇率一路飙升甚至超过上海——这一切都解释的通了。

他们想要用假币来冲击中国的货币市场,让法币贬值。这一招屡见不鲜,国民政府也用了许多的方法辨别真伪,例如特殊油墨,例如翻铸法。也许正是如此,他们需要一个高手,一个能以假乱真的高手。

“你很聪明,”井泽走在前面,话中带有一丝骄傲,“魏兄开始了这一切,我不过是个临时的接任者,但是对他的生前的成就叹为观止。他曾经想要影子安德帮忙制作法币的模板,但是现在不需要了,我们有了初始钢板。”

沈濯看到了远处的桌子上被经信保护的箱子,心里有了定论。怕不是官府的叛徒为了荣华富贵,放弃了他的祖国。

“沈先生,我们请给你来不过是帮个小忙,完成这仅剩的几道工序,我想沈先生会乐意帮忙的,对不对?”井泽站定回头看他,一双眼睛像是蟒蛇一般,仿佛下一秒就要变身吐信子。

沈濯还能说什么,一条小命握在人家手里,只能做出一副配合的神色:“可以,不过……我能提几个小要求吗?”

“尽管说。”

“我的工具都在我家里,能否派人回去取。”

“抱歉,怕是不行,我们知道沈先生周围有多少能人,包括那个,叫什么,齐修远齐教授。我们这边工具、纸张和原材料应有尽有,不用担心,”井泽摸了一把金属的操作台,自我欣赏着,“哦,瞧瞧这漂亮的石青色,我们几乎买断了整个泺城的石青和朱砂。”

“井泽先生财大气粗。”

“我们有雄厚的实力,希望可以和沈先生长久合作下去,”井泽将右手伸到距离沈濯只有分寸远的地方,逼迫他与自己握手,他能感觉到对方手心的汗,颇为满意,“您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沈濯想,这他奶奶的是进了贼窝了。“当然,不过,工具不能拿,能否请井泽先生帮我去买些吃的,我怕是吃不惯你们的口味。”

“您说。”

“长盛的包子,他们家便宜。”

“不不不,您可是我们的合作伙伴,便宜怎么可以是衡量标准呢?”

“哦,是吗?”沈濯做出一副得了小便宜的喜悦,他试图装成一个唯利是图的生意人,也不知道能不能骗过对方,毕竟之前他还曾抄起棍子要打送信之人,被许仁逮个正着。他摸了摸下巴:“既然如此,我想要老城同源茶楼的老三件,辣花生、卤牛肉、挂霜糖藕。还有观致路的鲁菜馆,地三鲜和地瓜菜各来一份。若是能顺道去一趟八里湖小茶楼买一杯甘蔗汁是最好,最能解腻。”

井泽眼中闪过一丝光,写满了不信任和小心翼翼,虚伪的作态让人反胃:“哦,就这些吗?当然可以,多买几份,大家都尝一尝中国的美食。”

八里湖茶馆的老郑接到了一份奇怪的订单,一个穿黑衣服的小矮个非得买甘蔗汁,他一个茶楼,哪来的甘蔗汁?不过他留了一份心思,客客气气说道:“抱歉了客官,甘蔗汁清凉去火,来往客人都买上一杯,您来晚了,已经卖光了。要不您看看我们家的茉莉花茶?”

“不必了。”那人转身走出去。

老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对方的口音、状态和行动时候的习惯都不像是一般人。他走到账房的电话旁边,拿起听筒想了片刻,转动拨盘。等待片刻之后对面接起来,他问道:“沈桀沈经理在吗?”

“你是谁?”李刀有些奇怪,谁这个时候给东昇帮的老宅打电话。

“我姓郑,劳烦您跟沈经理说一下,让他接个电话。”

沈桀摆摆手让李刀去忙,拿过听筒:“我在。”

“我是老郑,有人来我这儿买甘蔗汁。听口音不是本地人,手上有老茧,走路的时候身板挺直但是稍稍内八字。”老郑一五一十汇报,至于沈桀怎么琢磨的,那是沈桀自己的事情。

沈桀放下电话,风风火火跑到大厅,朝李刀喊道:“给我泺城地图!”

李刀将地图拿过来展开,沈桀几乎是趴到了上面,自言自语,飞速分析:“能找到老郑的茶楼,肯定是元熙……沈元熙,他知道茶楼明面上不是东昇帮的,但是老郑是我的人。甘蔗汁,我们小时候经常去郊外砍甘蔗,那个地方在哪……在哪里……”

“甘蔗?”李刀也陪他一起找,“甘蔗南方种的多,北方得找阳光足够还背风的地方才能种,不然长不高也不甜。”

沈桀小时候只去过一两次,当时根本不记得路,只知道是出了城往南边走一点,是一个小山上。他拿着铅笔圈出三四个山头,说道:“每个地方派二十个外门弟子,带上枪,仔细搜。”

红杉脸上满是灰尘,衣服也破了好几个口子,跑进徒骇寨聚义堂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倒。徐钟的管家徐三鹰扶住他,替他扫了扫身上的灰尘。红杉眼圈红红的,昨晚他跟人去巡逻,一晚上没睡觉:“徐叔,您得赶紧告诉寨主,日本人说东边的两座山是他们的地盘,打伤了我们的巡逻队。”

徐三鹰一听眼睛都瞪大了,眼圈周围的两三层皱纹堆积:“这,这胆子也太大了,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你等着,我这就去报告寨主。”

他年事已高,迈着碎步走到后山,没能见到徐钟,却看到了候在门口的齐修远。齐修远朝他比了个手势,低声说道:“徐大哥刚刚睡下。”

“师爷,”徐三鹰面露难色,“红杉回来了,这孩子说,日本人占领了东边的两座山,烧杀抢掠,还把咱们人给打了。他们偷偷摸摸地侵占地盘,杀人放火,逼死村民,您还不打算反抗吗?这可是我们老祖宗留下的地啊。”

他越说越激动,忍不住咳嗽起来。齐修远帮他顺顺后背,还未说话,便看到房门开了,徐钟走出来,面乳铁色。

“徐大哥。”

“你不必劝我了,”徐钟攥紧了门框,“他奶奶的,让人骑到头上撒尿,老子还从没受过这种罪。”

齐修远赶忙说道:“徐大哥,三思。”

“齐老弟,我想过了,留在史书上的不过是面子,要是咱们兄弟命都没了,要这破面子干什么。你放心,我不乱来,他们要是胆敢碰到我们徒骇山的主山,我们就打他个屁滚尿流。老子早就是土匪了,那就干他娘的土匪。”

齐修远知道他执拗,也只能暂时安抚住:“好,好,若是真敢上徒骇山,咱就打。徐叔,能不能麻烦您,带一些人去东边的山上,把村民接下来,别带武器去,以走亲戚的名义。”

徐三鹰一直低着头,此时才慢慢挺身:“好。”

仿造法币最难的不过是翻铸法,即便有了钢板模具,这些细微的小活也并非一般工匠能够做出来的。所谓翻铸,就是隐藏在图形里的细小的文字或者图案,有时还会用到特殊的油墨。

之前魏老板从日本找来的大师试过无数次,均以失败告终。

沈濯可以完美仿造一张一百块的法币,但是消耗的时间和材料可能需要两百块,井泽要求他降低成本,这是难题。印刷的钢板材料有许多,沈濯都不满意,他知道最好用的是什么,但是不说,拖延时间,一遍一遍试着。

他算是被禁足在这件工作室里,吃的喝的都给他买过来,就算是去方便解手也有两个人跟着,看得他解不出来。

距离他要求买甘蔗汁已经过了两日,依然没有任何动静,沈濯想要他们再去一趟八里湖的茶楼,以便二哥的人跟踪。但是井泽也长了个心眼,说找到了更好的地方,还真给他买回来一杯甘蔗汁。

这日傍晚时分,沈濯听见井泽和许仁在谈话,用的是日语。沈濯固然听不懂这种语言,但是许仁说日语带些口音,有些中文的名称直接说的汉语,他能分辨出“沈桀”、“赤茫山”。

这里就是赤茫山。

4.抛弃

也许是二哥已经找来了的意思。

沈濯说头疼想要出去走走,两个人跟他一同走到院子里,也不说话,只是他去哪那两人去哪。他看到院内废弃的鸡笼,蹲下来看了看,自言自语说道:“嘿,还挺结实的。”

井泽看到他出来,拍拍许仁的肩膀结束谈话,随后走到他身侧,笑眯眯问道:“沈先生在看什么。”

“建筑结构啊,”沈濯摸了摸下巴,“还看风水。这个院子坐北朝南,大门在中轴线,依山而建,各种都是吉祥之兆,只可惜少了水源,若是能有一口井或者一条河,那就是顶好的风水了。”

井泽不懂这些,随口说道:“泺城满是地下水,这附近也有山泉,也许也可以算是傍水而居?”

“我看那边的院子也荒废了,人家家里有口井,这才是好风水。”

“那是枯井,”井泽看向十多米外的一处农户,眼中闪过一丝警惕,“沈先生想要知道我们的饮水来源?”

沈濯急忙摆摆手,他可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不不不,我就是单纯喜欢看风水。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确实提神醒脑,回屋了。”

大约到了凌晨三四点,看管沈濯的人忽然少了一半,许仁带他们走的,沈濯能听见关门之后屋外传来枪支上膛的声音。他就睡在工作间里,临时搭建的床铺上只铺了一层稻草。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年轻人能听到分贝更低的嗡鸣。

许仁说的日语里又出现了沈桀的名字,还有两个沈濯恰巧听懂的词汇——全部,杀掉。

二哥找来了?沈濯抿紧了嘴唇,面对着墙壁装作熟睡。他感觉到身后的人走动了片刻之后也坐了回去,半晌开始打鼾。他想着,如果自己在日本人手里,也许会被当做挡箭牌,当做人质。

会死更多的人吗?

会因为他死更多的人?

他的手攥紧身上的衣服,几天没有梳洗,落上很多斑驳的颜料。他盘算过,就算是最后没人能救他,他也不会帮助日本人造出他们想要的纸币模板。如果可以,他要毁掉国军叛徒送来的初始钢板。

这可能会搭上他的命。

或者完成他们的任务,成为真正的叛国贼,不仅要背上千古骂名,还会让很多很多的同胞因他丢掉土地、家庭、性命。

沈濯会做算数,他只是胆子小。他无时无刻不在想齐修远,如果齐修远被困在这里,他会怎么做。兮城是个无畏的战士啊,他会义无反顾,以身殉国,只求马革裹尸,求沈濯能帮他安置好残躯。

如果我和你心存着同样的想法,沈濯心里想着,你也能帮我找块风水宝地吗,最好在泺城,我的故土,和我的母亲、姐姐一起。

沈濯蹑手蹑脚站起身,屋里没有灯光,但是他知道放着钢板的箱子在什么地方。沈濯提起箱子的时候,一声微乎其微的声响惊动了看管他的日本人,后者恍惚的瞬间,沈濯一个健步冲到屋外。

那人也追过来,直接开枪,子弹擦着他的肩膀飞过。

枪声惊醒了井泽和其余的人,纷纷追出来。

沈濯自小来过这个地方好几次,才会认得这里是甘蔗林。他熟知地形,本是信心满满,向外跑了一段路,冲进了隔壁的院子里,却发现院中小屋内也跑出来三四个日本人,一瞬间形成一个包围圈。

井泽紧紧盯着他手中的箱子,示意所有人不要开枪:“沈先生,不要做傻事,把箱子放下!”

“我想过,”沈濯将箱子挡在自己身前,他们但凡要开枪,肯定会打碎这块珍贵的钢板,他在赌,“我是个骗子,我爱钱,但是骗子也有心。我之前做了很多错事,现在,我想赎罪。”

井泽来不及阻止,他眼睁睁看着沈濯后退两步,跳到了那座枯井里,连同手中的箱子,消失在夜色中。

“不!”他冲过去向下看,拿来手电筒照射,只有黑色的深渊。许久过后,才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回响悠长,越发瘆人。他像发疯了一样抓过来身边的人,将他上半身按进井口:“你下去!把他抓上来!”

“救命!不!”那人吓得双腿哆嗦,哭喊的声音在枯井里回荡。

不远处的山丘上,沈桀摸了‌‌‍‎‎摸‍‎‍‌‎胸‎‌‎‌‍口,微微皱眉,他感觉到一阵难以明说的绞痛。李刀听见了有人呐喊的声音,从树后面探出头去,敏锐地发现了井泽手电筒发出来的灯光:“在那里!”

沈桀拿过望远镜看了一眼,点点头:“是他。偷偷摸过去。”

井泽还在望向井口,忽然听到一声枪响,随即是更多的子弹扫射过来,他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倒下。他敏捷地跳到一边,摸出腰后的手枪上膛,看见了山上的敌人立刻开枪。

沈桀已经摸到了近处,瞄准了他的手腕一枪命中。井泽手中的枪飞出去两三米远,沈桀再度开枪打中他的膝盖,逼迫他跑也不能跑,再无反击之力。

东昇帮的人迅速包围这个小院子,沈桀跑过来抓住井泽领子,厉声问道:“我弟弟在哪!”

井泽笑了,像是一个居高临下的统治者在看小丑的表演:“你的弟弟,刚才自杀了。”沈桀一拳打在他脸上,直接打掉了一颗牙。再一拳,井泽左半边眼睛瞬间充血,看不见任何东西。但他还是笑着,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声响:“他掉进了这口井,如果多等一分钟就可以获救,真是莽夫,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他妈的!”沈桀将他按在地上,一拳一拳打向他的脑袋,周围的人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

井泽被他打得半死,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当家的,咱怎么办?”李刀看着那口枯井,鼻头一酸。

沈桀扔下满身是血的井泽,踩了他一脚:“跟我走。”

天色近黎明,徒骇山上一片火光。

日本人忽然大举进攻,装备都是前所未有的高火力,徒骇寨的几座炮楼被瞬间拿下。尚廉带着人冲上去了,不知血肉之躯能扛多久。齐修远被安排到后山组织妇孺撤离,他看这样一车一车的老少离开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心里满满不是滋味。

红杉抱着师爷送给他的照相机拍下徒骇寨的一草一木,说话的时候有些哽咽:“师爷,咱们能打赢吗?”

“能。”齐修远拿过后山库房最后一杆步枪,将两个弹夹揣在身上。红杉眼巴巴看着他,齐修远于心不忍,但最终还是将随身带的手枪交给他:“你年纪不大,如果想去就跟我一起。”

“我要去!”

尚廉在组织又一次的冲锋,他们必须守住这处高地,否则日本人架个炮就能直接炸平徒骇寨。徒骇寨所在的山区,是守护泺城东部最后的屏障,过了山就是一马平川的平原。

“尚队长,”齐修远赶过来,跳进战壕里,“怎么样?”

“实话实说吧,五五开。之前利用地形,已经消耗了他们三分之一的兵力,但是咱们的弹药太少了,装备也不行。”

红杉探出头去拍了两张照片,齐修远赶忙将他拉回来护住。尚廉轻笑一声,说道:“这么小的孩子都算进来,咱的人手也不够。之前他们三番五次骚扰打伤了不少人,现在很多带着伤的在前面自愿挡枪子儿。”

“上面的命令是,守住东边,等国军支援。”

“他们?且等吧,”尚廉擦了擦枪管,朝周围的兄弟喊道,“准备好了吗!”

天色蒙蒙亮,沈桀心里慌乱,竟能被山上的乱石杂草绊到。他记得临行之前君诺跟他说,沈濯是个聪明的孩子,不会那么轻易出事,他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好像有神明护体一般,别说死了,都没有受过几次伤。

也许是安慰,也许真是如此。

沈桀听到了不远处的流水声,快走几步。这里是一处山洞,岩石洞口上长满了青苔和水生植物,挡住视线。窜流不息的地下河从这里转入地上,然后化为山间的无数条溪流。

洞口躺着一个人。

“元熙,”沈桀拽开碍事的藤蔓,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还好,还活着,“元熙,醒醒!”

沈濯疲惫地睁开眼睛,想要说话但是浑身发抖,牙齿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他方才跳到那么深的井里,即便下面有儿时贪玩铺垫的干燥草垛,但仍旧摔得一瞬间眼前发黑,浑身散架一样,缓了许久才站起来。

更难受的是,他滚落到地面的时候箱子压住了手,左手的手腕几乎用不上任何力,此时疼得像是被人扒皮抽筋。

“我看到那个院子就想起来了,”沈桀伸手擦了擦他额头上的灰尘,眼里尽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和心酸,“小时候咱俩从这个洞口一直往里走,竟然爬到了人家的院子里,把住户吓了一跳。”

“哥哥,”沈濯艰难地发出一丝声响,他几乎费尽所有力气才爬出来,“我真怕……”

沈桀注意到他手腕不正常的抖动,轻轻捏了一下,换得弟弟倒吸凉气。他不懂医,但是看情况挺严重的:“李刀,你过来背着他,咱们回城先去医院。小五,你带几个人去收拾收拾那个院子,别留痕迹。”

“这个,处理了。”沈濯慢慢抬起胳膊碰了碰旁边的箱子。

沈桀应了一声,又对李刀说道:“小心点。”

5.潮流

齐修远第一次体会到如此的绝望。他曾经听无数人说过什么叫做“不义”,但是从未想过,人心之恶能恶到这样的地步,仿佛可以吞噬这世界上所有的光明,留下一个个惨痛哭喊的亡魂。

他们血战了十六个小时,将几万日军逼退,至少歼灭敌军数百人,炸毁了卡车、炮台不计其数。就在炮火声寥寥,所有人精疲力竭,大战结束在即的时候,泺城驻军赶到了。

他们的枪口却对准了毫无抵抗之力的徒骇寨山民。

打着剿匪的名义,要将所有奋力抵抗外敌的英雄枪杀在山沟里,抹杀他们的功绩,还给自己的履历上添上光辉荣耀的一笔。一切都如齐修远所料,但是他没想到,这些人真的会冷血到如此地步。

冷血。

残忍。

或者说是毫无人性。

红杉的胸口中了一枪。他颤巍巍地将相机里的胶卷抠出来放进齐修远手中。他想要说话,但是嘴里都是血,齐修远没能听到他最后一句话。

枪声四起,齐修远缩在掩体后面,看到周围的同伴一个一个倒下,想要抓起枪冲出去。尚廉拦住他,将护身的手枪塞进他手里:“你拿着这个,从后面跑,我们给你掩护。”

“不行!我不能扔下你们!”

“你是我的上级,理应是我保护你。‘牧童’还有更重要的职责。”

“你得给我活着出来!”

尚廉一拍他胳膊,露出八颗牙齿,笑没了眼睛:“好,等我去城里找你。”

沈濯在医院里睡了一觉,他知道二哥在旁边守着,因此放下所有的戒备,安安稳稳,直到麻药的药效过了,被伤痕疼醒。他睁开眼睛看到了病床边的沈桀和陈君诺,沈桀正在给二嫂削苹果。

也不知道是谁送给沈濯的苹果。

“哥……”

“哟,舍得起床了?”沈桀帮他拽了拽被子,“你的手扭伤了,可能以后没办法干老本行。不过别担心,咱家的生意有不少,你挑喜欢的做,正好你二嫂得休产假了。”

沈濯低头看了一眼被纱布包裹的左手手腕,心里想着,这怕是老天给他的惩罚:“哥,钢板处理了吗?”

沈桀把削好的苹果递给陈君诺,慢条斯理收起水果刀:“你放心,全都处理干净了,连同那个小院里面的半成品。真没想到还有造假币的,怪不得最近的市场不太对劲。哦,对了,还有那些日本人,一个没留,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

“我还是担心,”沈濯咳嗽两声,嘴唇发干,“哥,泺城不安全。”

陈君诺坐在床尾,轻轻拍两下他的腿:“你就老实休息,别管那么多事情。想吃什么喝什么,我给你弄去。”

“二嫂的厨艺那真是,”沈濯咽下后半句话,他突然想到之前住院的时候齐修远给他带的虾粥,“对了,有齐教授的消息吗?”他说完,随即注意到二哥眼神躲闪,二嫂也是下意识看向二哥。他们有事瞒着自己。

沈濯不敢往坏处想,但他控制不住自己往坏处想。

“元熙,”沈桀犹豫再三,还是选择告诉他实情,“徒骇寨没了。”

“怎么回事!”沈濯一激动,接连咳嗽不止,像是有人抓着他的肺叶。

沈桀拍拍他后背,缓过来再喂了些水:“你着急干什么……今天上午,驻军突然出动,剿灭了徒骇寨的土匪,还有东侧山脉的小股日军。听说,徐钟被当场击毙,其余的消息便不知道了。”

“兮城呢,他有没有托人传信?”沈濯死死抓着沈桀的衣服袖子,眼中的思虑紧张一览无余。

沈桀摇摇头,陈君诺说道:“他那样身份的人,若是真的出事了,报纸上能不写?肯定是跑了出来。你别替他担心,他担心你还不够。”

沈濯在医院里做完了检查就被要求“主动”出院,腾出床位给前线下来的将士。沈濯看到他们的时候心里憋着一股气,也许就是这些人围剿的徒骇寨。他不知道理在谁那边,但是心里挂念着齐修远,想着,齐修远做的肯定是对的。

他回的沈家祖宅,二哥和二嫂护着,仿佛他才是怀胎三月的孕妇,还惹得他有些过意不去。

他在垂花门下看到一个人,满身的灰尘泥土,还有血迹。

“兮城,”他感觉自己脸上有两行清泪,顾不得身上的伤直接扑过去,将齐修远用力抱在怀里,“我想你了。”

齐修远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怀里的小孩浑身颤抖。他也注意到沈濯走路时候的不正常,轻声问道:“没事吧?”

沈桀插着手走过来,回了一句:“他自己跳井里去了。”

“我知道那是个暗道,”沈濯立刻补上一句,“兮城,我想过后果的,很小心了,你别听我二哥胡说。”他像是阿婉一般蹭齐修远的脖子,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硝烟和血腥味,竟然觉得舒心。至少人还活着。

他俩在门口抱了许久,久到沈桀送陈君诺回屋休息再出来回车上拿文件夹,他俩还没分开。沈桀挑挑眉毛:“望夫石成仙了?”

“走开。”沈濯想抬腿踹他,没站稳差点跌倒,被齐修远搂住腰,这才发觉胳膊疼腿疼,跟齐修远互相搀扶着走回屋内。他问道:“徒骇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齐修远慢慢摇头:“之前倒卖军火情报的内鬼,我们抓错了。”

“什么?”

“是徐三鹰,他的接头人是宪兵团内部的一个姓宗的高阶参谋。我只听到了姓氏,误以为是徐剑和宗覃。现在想想,他们当时咬死都不承认,原来是真的没做过。怪我,看错了人。”

沈濯牵住他的手,齐修远慢慢从怀里摸出来一个被油纸包裹的小物件,递给他。

沈桀忽然闯进来,脸上带着不安神色:“打仗了,日本人在进攻黄河!”

“东路是幌子,”齐修远忽然意识到,“他们知道驻军调到东边去了,所以开始打北边的要塞。野战军短时间内支援不到,泺城危险了。”他神色凝重,如果驻军没有好大喜功,就不会有成百上千徒骇寨枉死的冤魂。

他在山寨里整整一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让徐钟同意加入抗日的队伍。

后来,徐钟死了,是弹尽粮绝之际,带着人冲上去跟日本人拼刺刀的时候战死的。

红杉也死了,他今年才十八岁,聪明伶俐,是家里的独子。

尚廉,五年的老革命,也没能活着出来。

“元熙,”沈桀唤他一声,“道上开始散布对你的追杀令,井泽那个阴魂不散的混蛋,他的上头肯定知道你。现在其他家忌惮东昇帮的威严不敢动作,但是,如果日本人真的攻进来,也许局势就变了。”

沈濯额头突突地疼,一时间太多的事情发生,他没办法思考:“赏金多少?”

“足够让人丧失理智。”

沈濯骂了一句。

翌日清晨,泺城天翻地覆,北城以外是轰鸣的枪炮声,受伤的战士运回城内,缺胳膊短腿的躯体让临街的百姓吓飞了胆子。很多人往外跑,通往南部山区的公路竟然被人和车流堵死。

有人说,在逃亡的路上见到了市长和驻军高官,他们早就准备好了放弃泺城。

火车站人满为患,以至于需要警察拿着枪站在门口,若是没有票还要往里挤的,直接开枪。有人真的敢闯进去,最后被打断了腿扔到一边。没上车的市民骂他们绝情,上了车的拍手称快,脸色的转变只在一瞬间。

为了让城北的居民避难,克里斯神父打开了教堂的大门,邓泉瑞主动帮忙照顾伤者。他们是外国国籍,至少还有外交保护,日本人不会轻易闯进来,但是也同时给自己增加了危险——谁知道这个轻易,究竟有多轻。

如此混乱的早晨,有人登门造访。

沈濯披了一件外衣走出来,见到了张石川和高广臻。他有些诧异,这二人都是世家公子,不应该早早跟着市长他们跑了吗?这时候出现在这里是什么意思。他还没发问,张石川便走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两件东西。

“这是,”沈濯愣了一下,“去南方的火车票?你给我了?”

“我和小高的车票。”张石川说着轻松。

沈濯不可思议地摇摇头:“你,你把这能保命的东西给我?”

“我知道你现在的处境,你和齐修远,身上都背了不少的悬赏,八成需要这个,”张石川拍拍他后背,“我们不准备走了,留下,守着泺城,只要日本人还没打进来,这就是咱们自己的地盘。”

沈濯低声问道:“如果打进来了?”

“跟他丫的死拼。”

“我,”沈濯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表达,等他控制住激动情绪抬头的时候,这两人已经走远了,怕是要奔赴前线战场,他也只能默默道一句,“谢谢大哥。”常说军人铁骨,这就是军人铁骨吧。

沈桀闻声走出来,只看到站在门口愣神的弟弟,问道:“发生什么事?”

“哥,刚才张石川给我两张离开的车票。”

“你准备走?”

“兮城……他这算是任务结束,而且身份暴露,必须离开的。我也担心自己留下会给你和东昇帮添麻烦。哥,你和嫂子能护我一时,但是不能长久。我,我想跟着兮城走,但是又舍不得家。”

“没事,”沈桀抱着胳膊倚靠在墙上,“家里有我。无论谁占了泺城,我都会替爹守住这座院子。”沈濯抿了下嘴唇,眼中闪过些许思虑。沈桀知道他什么意思,说道:“之前徒骇寨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敬他们是英雄,也敬齐教授是英雄。我留下,也可以替他们做事。”

“哥哥,”沈濯一时激动,“你真的愿意?”

沈桀笑了一声,似是觉得他跟个半大孩子一样不成熟:“为什么不愿意?你当你哥只是个商人,连点爱国的良知都没有了?”

“那,你能替我养猫吗?”沈濯看到在院子里溜达的阿婉,胖嘟嘟的身体一晃一晃,丝毫不知将要面临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不用给她吃太多,等我回来得还给我。”

沈桀想要问一个自知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越快越好,我恋家。”

“还有什么要嘱咐的?”沈桀忽然舍不得他,小时候形影不离长在一起,中间分开整整八年,随后再相聚不过四个月,又要再度离别。而此次,他是真的不知道弟弟的归期。

沈濯鼻头有些酸,他耸了耸鼻子,说道:“你得在家住,等我到了新地方给你写信,告诉你地址。跟咱们之前一样,随时保持联系,让我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如果爹回来了,你好好照顾。娘和姐姐每年的生日、忌日,记得替我送花。”

“用你说?”

“哥,照顾好你自己。”

“车几点的,我去送送你。”

“不用了,让阿强去就行,你得陪嫂子去医院检查,早点去排队,不然又得浪费一天,”沈濯假意揉太阳穴擦掉眼角的泪花,“景初出生以后你得给我寄照片,多拍几张。”

沈桀抓过他肩膀来一把抱住:“废话那么多。我打算用景初当字,名叫旭一,取个好彩头,旭日初升,光景如初。”

“好,沈旭一。”

“元熙,早点回家。”

列车的汽笛声和北城的枪炮声遥相呼应,互相道别。南下的火车带走了离家的人,他们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重回故土。

有人在翻看报纸。《黄河日报》休刊前的最后一期,头版头条刊登了徒骇山山民抗击日军的照片,以及洋洋洒洒数千字,把他们的功绩留在了历史上,谁也不能抹杀。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孩童清脆的歌声,在拥挤闭塞的车厢里回荡。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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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盛夏,香港湾仔,一艘客轮停靠在码头边缘,两个男人提着行李箱走入这座繁华的殖民地。海风习习吹过,维多利亚湾的清晨像是喧嚣和嘈杂的诞生地。

前任负责人“白石”因伤隐退,“牧童”到港,新的旅途,即将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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