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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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在长沙一地,有一简生,不知其全名。也有说,只是一化名,真名无人知而已。说来奇特,这简生,不钻四书,不读五经,却唯好一张瑶琴,琴非名贵,不出名家之手,大约只是寻常琴坊出品,合曲吟唱,琴曲绵长,情深意重。过路人闻之,掩面拭泪。
又传,也是在长沙某地,有一个小公子,乳名单一个鹤字。天性烂漫,好画,擅画鹤。鹤于纸上,展翅欲飞,或云中,或山巅,似鸣叫,似静默。栩栩如生。
此故事说的是,苍天不拘一格降人才,高山流水遇知音。
今日应当不开张,圆润的手把那竹竿撑出去一截,到了夏天,酷热难熬,侧卧在床榻之上的人,透着那一丝微小的窗缝,估摸日头已经高悬。于是床榻上的人,干脆一个回身,裹了层凉被又昏沉睡去。
那简生几乎又是熬了个通宵,没法,白日里太过炎热,暑气蒸腾着,烦躁的很。作曲倒是个快的很工作,但是打谱子就很困难,几乎要把那段旋律弹上百遍,一切音律指法都牢记于心,才能着手腾到纸上。昨天夜里,点着灯,几乎熬到天将明才睡下,隐约已经能听到城郊的鸡鸣声了。
昨夜,不对,应算是今日白天,一场白日梦做的人恍惚。
梦里,飘飘欲仙穿梭云中,风动衣襟,确是高处不胜寒。瑶池之上,没有什么好看的,四处皆白茫茫一片,四处茫然行走,脚无实地,如行走云端,慌慌欲坠。随后,清脆鹤鸣,恍若日出,清澈清明,脚下忽就变作实地,云雾散去。
远望,应是在前方,闭眼细听,有羽翅破风而来之声,再睁眼,见一漂亮白鹤从天际飞来,盘旋而鸣,似歌似诉。简生欣然取琴附和,琴声似溪水潺潺,似泉水叮咚。鹤鸣其中,时而高亢,时而沉郁。琴声不停,鹤鸣不停,直至简弘亦尽兴抚琴而停,那鹤竟也盘旋两下,缓缓落地,幻作一年轻男孩,模样清秀,眼神清澈。
那仙鹤化作的男孩,先是茫然一眨眼,而后恍然大悟,理了理那身洁白羽衣,欣然一拱手。
再看那简生,此刻呆坐地上,半天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抱琴而起,匆匆回礼。抬眼之间,面前的人只见笑的,白牙红唇不见眼,蹦跳着凑近过来,一对清澈鹿眼就这么撞到了人心里。
那一眼就惊心动魄,三魂七魄惊颤。醒来时,人恍然以为梦里,痴楞半晌。直到叫卖声于街,这才惊醒梦中人,跌撞着爬下床,扑到琴桌前。然而梦已逝,琴曲也不复完整。凉茶入喉,梦醒大半,这才顿悟,何必怪曲。只赖得见高山不见流水,无知音罢了。
哪里会有鹤,如此通得人心意,伴曲而鸣,随歌而舞呢。
哪里会有鹤呢。
琴声戛然而止,余音惆怅,满是落寞孤寂,丝弦声巍巍,叹息其中。
将陈茶泼了换新茶,行至窗前,日头已经迟暮,街巷不再喧嚣,归家人沙沙脚步,骡马粗气,吆喝声都沉寂了几分,渐远渐消。热茶烫手,而晚风已带凉意,竹竿被收回,油灯的火苗摇晃几下也平稳了,光所亮堂的地方,纸页被好生压在桌面。
夜已深,月明星稀,浓茶淡香,琴声幽幽,隐约间竟闻鹤鸣,其声清脆悦耳,似远忽近,再凝神侧耳,已在窗边。推窗看,应是旧友梦中来。
白鹤通人性,举止皆像少年,堪堪停在窗外,歪头向内看,见人便欣喜鸣叫,穿墙而入,亮翅撒娇,扑入人怀中。
他也只觉是夜深入梦,梦境之真,颇为惊奇,其他之外,不疑有他。欣然回抱,把那白鹤搂在胸前,伸手去顺他白洁羽毛。未察今夜白鹤并未变作少年,只嘻叫盘旋,全然重逢之喜。
鹤随琴鸣,琴随鹤响,高山流水,知音知己,不知已白日初升。四处街坊,闻琴声不以为怪,但惊其中清脆鹤鸣,又见有鹤穿墙而出,冲入云层未见其踪影。街巷皆悄悄私语,又未见那琴痴出门,故谣传,说其人已感玉皇之召,琴通天际,化鹤而归了。
周围邻里闻之惊异,之后,泣其过往种种未报之恩,相约前去祭拜供奉。推门而入,发觉那人只是呼呼大睡,被声音惊动,茫然坠地,震起一片灰尘来。缓缓回头,见周围邻里,所拎莓果等,高香牌位藏在身后,隐约露一个角来。哭啼声哑然而止,纱巾举于手上,尴尬无言。
被褥处传来异动,众人大惊,此人一向独来独往,未曾见过,也未曾听闻娶妻过门。于是,妖狐女鬼皆有说法,众人蠢蠢不敢动,唯有那简生,还在坐于地面,像是为察觉有什么不寻常动静。
又见露出羽翼数片,四下无言,只见白鹤一只,眼未睁,直向简生扑去。半路上忽觉不对,环顾四周,皆是些不认识的面孔,惊的那鹤一声长鸣,夺窗而出,直冲云霄不见踪影了。
众人这才顿醒过来,将人团团围住,问事情缘由。仙鹤仙鹤,通灵通仙,应不是妖物,可又从未见过如此通人的白鹤。可又只怪他琴比嘴熟,颠来复去,也只知那白鹤从梦中仙台而来,具体细节,全都是“对”“差不多”之类词汇。
那天之后,便有了长沙有一琴痴,琴声通天意,身边常伴一白鹤之类传说。
忽有一天,那白鹤凌空飞过,没入一高大院落后就没了踪影。众人正惊诧着,都知那白鹤是那琴痴的知音,平日里几乎都陪着那痴人,从未见过这般反常举动。简生随后也抱琴赶到,面色惨白,像是狂奔了大半条街所致,歪斜着几乎要晕眩在门栏楼梯之下。
“鹤鹤......”那人口中呢喃,不知是在喊鹤,还是在唤鹤。
这事又要从前说起了,大约是这是个什么灵秀宝地吧,这一片出来的,大多都是些个有才的人。于是说回那长沙高家,家里是行商起家的,后来不知怎么,就定居在了这,这几年倒也稳当着,大约是要落根在这。
这家有一幼子,乳名单一个鹤字。贪玩不好学,不过上有大哥二姐,确实落不下什么重担在这幼齿孩童身上。家里宠着,于是长出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忽有一朝跟家中请来的先生学了画画,从后如痴如醉,墨笔画白鹤,栩栩如生,在纸上振翅欲飞。
有人高价来求,他偏不卖,倒是画了好几副别的山水,悄悄送给那个经常来爬他墙头的小孩了。那孩子算是附近客栈收的小跑堂,说起那云家客栈倒也是个传奇店铺,两个大男人带着两个一大一小的孩子,愣是在这闯出了天地,最近生意好了些,又多了四个新生面孔。
那孩子就是一个,不过年龄尚小,想是那郑姓老板也偏爱些,也不让他干些什么粗累活,就算偶尔翘班溜去找那小公子偷闲,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孩子模样生的好,一颗泪痣点人心尖上去。也难怪小公子要偏爱他一个。
一个笑换一副画,那孩子把画换了银子,匀出一些来好生藏好,剩下的,就成了他两偶尔躲在假山后面的零嘴甜糕。
近几日,倒发生了个大事,高家的小公子,画鹤把自己画倒了。邻里之间是这么说着的,可高家出来的人,偏说是谣传,说小公子要专心学习罢了。这谎编的倒假,还不如那传言来的真切。
前几日还只是说些胡话,说是在梦里听到了悠扬琴声,哪想日后愈发严重,拿着画笔,在白纸前面一坐一整夜,问也不答,整个人木楞楞的。再后来,据说鹤是画好了,可凭谁看都是白纸一张,那小公子坚称,是那白鹤自己振翅飞走了。
旁人又问道,飞哪里去了?
不曾有人得到回答,那小公子只是一遍遍念叨着那白鹤振翅飞走了,要么就是在闭着眼睛哼陌生的曲调。家里人见他中邪似的模样,背着人把画都收入木匣之中,挂上银锁。又收起了笔墨纸砚,给小公子又请来了个授业的先生。
那里知道,今天还是那先生第一天来上课,高小公子神情恍惚,喃喃着,一头栽到地上去了。
寻鹤的人倒在门外,画鹤的人晕在门内。何不借上一段缘,借一段鹤缘,梦里瑶台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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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江离老师提供的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