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和您很早就见过
-----正文-----
1.梦境
“老师,老师!”戎策惊叫着醒来,杨幼清也瞬间被他吵醒,下意识搂紧了怀中的小孩,缓过劲来才厉声训斥,“喊什么!”戎策握住杨幼清的手腕,深深呼吸片刻才镇静下来,慢慢摇头,“没什么,抱歉,咱再睡会吧。”
杨幼清闭上眼睛,仍旧是紧紧抱住戎策,“我看你是魔怔了。”“最近见到的死人太多,总有冤魂入梦,老师不能怪我。”“还贫,赶紧睡,不是说清晨要去闸北陵园。”
叶煦州带着过门三个月就微微挺起肚子的夫人,代替父亲来为母亲扫墓。今天是叶南坤第二任妻子的生日,虽说不是生母,但也照顾了他二十余年,视如己出。更何况,他是长子。
母亲哪里都好,知书达理,只可惜,红颜薄命。叶煦州叩了头,点了香,九月的秋凉化作微风阵阵轻抚衣袖。他还未起身,便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渐进,皮靴踩着落叶都能发出声响,耀武扬威的架势一听便是自家二弟。
“大哥。”叶斋摘了巡捕的圆帽按在胸前,叶煦州点头应声,宋悦欣也喊了声二叔,退到一旁。“大哥。”叶家的五小姐从叶斋身后探出身来,瘦弱的身子战战巍巍,像是怕他。一年多前,学生游行被军队开枪示警,还抓了不少,叶梁估计是受了什么精神创伤,一时难以恢复。
“小五气色好多了,前些天托禄涛带去的巧克力收到了?”叶煦州露出一抹微笑,上前拍了拍叶梁的肩膀。叶梁条件反射一般缩下身子躲到叶斋身后,叶斋叹口气揽住妹妹,“姆妈走了之后她精神就不太好,大哥放心,跟着我在租界里生活,小妹不吃亏。”
叶煦州抬头看向叶斋,眼神中对孩童才有的温和少了些许,但是开口还是带着兄长对幼弟的宠溺,“你?听说叶探长三天两头夜不归宿,喊了七八个相好给小五当保姆。”“哪有这么多,大哥说笑了不是,”叶斋咧嘴笑笑,揉两下脑袋,“姆妈看着呢,给弟弟留点面子啊。”
“你安稳些,好好照顾小五,有空多回家。”“听说大哥要开拔云南了?”“一年半载回不来。”叶煦州接过张禄涛递来的帽子,端端正正戴在头上,顺手拍拍叶斋的肩膀,“还望二弟帮忙照顾家里。”
叶斋应了几句,目送叶煦州带着夫人和下属驾车而去,扫了扫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叶梁从随身携带的小篮子里拿出点心摆在母亲坟前,接着用手帕轻轻擦拭大理石墓碑。
“来人了。”听二哥突兀的一句话,叶梁回头却没能望见旁人,有些疑惑看着叶斋。叶斋笑了笑,将她扶起来,“今天风大,你功课还没做完,我先让老戴送你回去。”“我不要回去。”叶梁皱皱眉头,挣扎两下挣不开叶斋右手的桎梏。
站在远处小轿车旁的戴佗看见了主子的招呼,赶忙走上前来硬是拉走了叶梁。叶斋挥了挥手,“过会儿我自己回去,你看着小五写作业,做完题再吃点心。”
戎策等着小妹走远才从树后探出身子,叶斋早早发现了他,带着地痞流氓一般的笑容看向他,“听说大哥送你两瓶酒。”戎策向他走来,身后跟着同样是一身黑色西服的杨幼清。叶斋没料到杨处长竟然会来看叶家的先人,但是随机应变扯出一个收敛些的笑容问好。
“大哥送的是今年的茅台,比不上二哥在红玉楼一杯酒的价钱。”“什么红玉楼,瞎说。”叶斋让了路,戎策径直走到母亲的坟前,跪地将水果干肉放下,郑重磕了几个头。叶斋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戎策听见但未言语,但他自然听得出来其中的讽刺。
杨幼清递上一束花,清晨刚摘的白色花朵,叶斋不知道品种,但是觉得这花确实衬母亲生前的喜好,“杨处长认识家母?”“不,只是常听阿策提起。”杨幼清低声回答,拍了拍仍旧跪地不起的戎策,“你们慢慢聊,我去车上等你。”
戎策抬起头看了一眼杨幼清,伸手盖住肩上的手背,轻抚片刻,“知道了,老师。”杨幼清缩回手,面不改色转身走向树林深处,叶斋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们是怎么过来的。“你们处长,对你挺好的?”
“我是他唯一的徒弟。”“那是现在,说不定之前或者之后有呢,你俩到底还有什么关系。”“他想要帮手,我又急需铁饭碗,各取所需吧。”戎策站起身扫了扫膝盖上的泥土,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啊?”叶斋揉了揉脑袋,又咋咋嘴,“嘿,想起来了,捡孩子是吧。上海和广州都说没这回事。”“千真万确?”“我还能骗你不成?我图什么。”叶斋眉毛一挑,戎策心里想的几个答案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继而说道,“我当然信二哥了。对了,沈家大少爷的案子,卷宗给我看看行不?”
叶斋啧了一声,仿佛吃到了坏东西一般紧皱着眉头,“不好办,不好办啊。”戎策苦笑着摇头叹息,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折成巴掌大小的信封,“两张去香港的船票,单程的,船运公司不倒闭随时都能走,免检查。”
“够意思,”叶斋伸手去拿信封,戎策将手撤回身前,叶斋往前一步强行夺过来,“这几天有空去巡捕房找我拿就行。”“那你不是说不好办?”戎策无可奈何又不能发作,忽然听见身后有树叶的响动,猛地转身看去,远处一个身影正在疾步走来。
叶斋也注意到了,拍拍戎策肩膀,“是老四,你赶紧走吧。”“没事,我告诉她了。”戎策没有想走的意思,直直站在原地,叶斋打量他一眼,问道,“你也把她收买了?”
“什么叫收买?”“这个就叫。”叶斋晃了晃手里的信封,赶在叶亭看清两人之前把那价值连城的两张薄纸放进西装口袋里收好了。
深巷内的四川菜馆,二楼雅间飘着川菜的辛辣香气。戎策坐在靠窗户的位置,半躺在椅子上叹气。叶斋忙不迭往碗里夹菜,倒是叶亭近些天来终于淑女一些,早早放下了筷子,“三哥,前些天我问的事情,多谢你了。”
“你还是谢谢大哥去吧。不知怎么,卫生局把这事情给军队接手了,硬说是演习中发生的命案。唉,我最近倒是没事做。”戎策翘着腿,从怀中摸出烟盒,敲敲底部摸出一根来放在鼻翼边嗅烟草的香气。叶斋吃完了最后一块回锅肉,拍拍肚子伸出手来,戎策笑了声把烟递了过去,“对了,你说,咱家捡孩子的事情会不会发生在四川。”
“有可能,母亲是宜宾人,民国初孟家迁居到重庆,说不定是回乡探亲的时候有过什么事情。三哥,爹都不在乎风言风语,你想着这个干什么。”“我总觉得不对劲,咱爹不是被人搞过几次吗,前些天还被中统挖出来手下一秘书,说是共产党,兴许有关系呢。”
叶斋默默听他们你来我往,弹了弹烟灰,开口说道,“你不会忘了,咱们回过重庆的。”戎策愣了片刻,追问道,“什么时候?”“民国初年,赶上上海打仗,姆妈带着大哥和你我回了重庆娘家避难。母亲临走前还常提这件事,你不记得了?”叶斋眼神中难得有些深邃,戎策一时哑然,微微摇头。
半晌无言,戎策忽然开口,“那时候我们两岁,大哥七岁,也就是说……”“什么?”叶斋听他话说半句有些好奇,叶亭也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戎策却不接下去了,站起身踢开椅子往外走。
“你不是请客?结账呢?”“劳烦二哥了,下次还你。”
杨幼清把签署好的文件递给文朝暮,紧皱眉头吩咐,“这个人必须从警察手里抢过来,要是让中统得了先机,你就辞职滚蛋。”文朝暮点头哈腰,转身往外走,开门撞到了气势汹汹的戎策,正发愣被戎策拉着袖子扔出门外,接着听见震耳欲聋的关门声。
“什么时候这么不懂礼数了?”杨幼清从卷宗上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接着低下头去继续阅读陈年的档案。戎策梗着脖子想开口质问,但还是怕他的,半晌压下了心底的火和嚣张气焰,问道,“您是不是,认识我的母亲?”
杨幼清面不改色将卷宗合上,又将派克钢笔的笔帽慢条斯理拧紧,方才回答,“戎策的,还是叶轩的?”“您明知故问。我从未告诉过您,母亲喜欢白色的夏水仙。”戎策走到他身旁,杨幼清确实顺势起身坐到一旁的沙发上去,翘起腿抬头望向他,“你怎么猜的。”
“您是重庆人,我母亲是重庆人,戎策也是重庆人。”戎策一步步靠近,身影将杨幼清笼罩在阴影之下,“老师,我想查一查宜宾孟家的家谱和年志,您觉得我还需要浪费这个时间吗?”杨幼清眼中没有一丝动荡,但是戎策能从他紧握的双拳中看出他的隐忍。
片刻后,杨幼清才说道,“不必了,我告诉你,戎策本人,在孟家移居重庆的时候,先是做伙计,后来认了你舅舅做干爹。我认识戎家人,我也认识你母亲,很久之前就认识。”“他死了吗?”“你不是知道答案吗?他牺牲在战场。”
戎策声音梗住,眼里多了许多杨幼清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您,您亲手杀了他的共党哥哥,然后把他送到前线做炮灰了是不是?最开始,也是您把他带到军队的,就像您知道我是我母亲的儿子,然后强行拉我入伙一样?”“我看人的潜质一向很准,但是有时看不准人的心性,”杨幼清双手虚握放在大腿上,声音竟有一丝波澜,“阿策,你觉得我把你当他的替代品?”
戎策愣了片刻,猛地摇头,俯身蹲下去握住杨幼清的手掌,“老师,我没有。”杨幼清没有挣开,目光扫过他的面庞,“你不恨我?不怕有一天,你也死的不明不白?”“不会的,我愿意为老师战死,”戎策诚恳望着杨幼清,再也无法用戾气掩盖自己的激动,“我就是气老师不肯告诉我,也许,我们很早很早就见过彼此。”
“你和你的哥哥们在重庆的时候,我确实去过你家,”杨幼清把小孩扶起来让他坐在沙发上,“我本不应该告诉你这些——在伦敦的时候,我认出你了,曾经令堂对我有恩,我不能辜负,所以才去酒吧救你,明白了吗。以后不可再查下去。”
戎策点点头,紧紧握着杨幼清的手不肯松开,“记得了。”杨幼清没再说话,侧头吻下年轻人出汗的额头,心里却默默记下了这件事,他必须要把这个谣言的源头找到。
2.揣测
戎策虽然一口答应下来不去深究,但总是隔三差五欲言又止,杨幼清知道他的心思又偏偏装不知道,每每戎策旁敲侧击他都会装傻或者岔开话题。戎策心里到底是好奇,戎家兄妹和母亲到底是何关系,虽然现在看来这“捡来的孩子”就是真正的戎策。
可若是有天,有人拿着逝者的资料找上门来,指着他的鼻子说他是冒牌货,他也想早有个准备。但是杨幼清偏偏什么都不肯说。戎策不能查自己的身份,但是可以查杨幼清,他辗转了基层关系直接找到了重庆的一个包打听,誓要挖出这个自称本名是曾旭中的老特务到底是什么来头。
当然,有时他也忍不住问,“老师,你不会就是我舅舅吧?”“嗤——”杨幼清一口茶喷在戎策刚刚洗好的衬衫上,咳了几声才说,“你小子是嫌工作太少?我还记得你履历上写,因为舅舅病逝发奋学医,但是不够外科录取线只能学基因。”
“您记得这么清楚,果然是有预谋拐我的。”戎策咧嘴笑笑,一边解开衬衫扣子一边自顾自说道,“以后真要见家长,我就说您是我母亲的至交,父亲看在姆妈的份上也会宽恕你把我带走的罪过,不是,无奈之举的。”
杨幼清把茶杯放下,颇有兴趣看着戎策宽衣解带,“见家长?戎组长想太多了。”“您不是说,战争结束了就听我的安排?”戎策脱下上衣扔到一旁,光着上身坐到杨幼清身边,“老师,那个戎策是什么样子的?”
“和你一样,好酒好赌,也是因此被孟家赶出家门流落街头的。不过一腔热血的少年气也是有的,肯悔改,也颇有领军作战的才能。”杨幼清嫌天气热往旁边挪了挪,戎策继续靠近,“那您喜欢哪个我?”
杨幼清冷笑一声捏住戎策耳朵晃了晃,“小东西,你还是在吃醋。我喜欢听话的你,最好别给我惹事,一天到晚接到投诉。”“那有件事情我得告诉你。”戎策从刚才的衬衫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被水沾湿一半模糊不清,另一半清清楚楚看见两个少年,“您给我看过的戎家兄弟的照片,我托人找到同一家照相馆,发现了同期拍摄的另一张照片,三个人。”
“还有个姑娘。”杨幼清替他说完了这句话,接过照片看了看,“她叫戎冬,年纪很小,我没见过。”“就算是年纪小,今年也有二十多了,老师,这个女人现在在上海,我的线人见过她。我怕是被人盯上了。”
杨幼清把照片收起来放进贴身的口袋中,拍了拍戎策的肩膀,“我会处理,你的身份出了差错也是我的责任。现在给我穿上衣服滚去上班。”
戎策把手底下几个人骂了一顿,原因无他,只是抓住他们打麻将。说起来,近几日没什么案子,就一个被抓的死活不开口的共党,杨幼清的计策是放着不管,跟他熬,熬的结果就是军法处不知拿了什么尚方宝剑把人引渡走了。所以组员们又恢复了一年多前的懒散状态。戎策也奇怪,这几日杨幼清总往南京跑,管得也少,真有点时光倒流的意思。
杨幼清也不是平白无故跑到中央去,西北战事紧张,张少帅连连吃败仗,又和杨虎城关系缓和,难免让人觉得是和陕北山区的共匪有什么勾结。杨幼清也曾经暗示过他,也许戴笠有意将杨幼清调到陕甘地区。戎策当时想也不想立刻说道,“老师去哪我去哪,大不了再死一次。”
今日戎策骂完了,消气了,组员作鸟兽散,还没散多远就被戎策喊回来,“集合,出任务!册那,一个个不务正业,死了莫怪我!”
“组座,这次是,是抓共党?”“抓日本人!共党全让警察局和中统的大爷吃了!”戎策气还未消,骂了一句从腰上摸出抢来,数了数子弹又放回去,“李承呢,那小子跑哪去了?”
手下众人面面相觑,只听见一声软弱颤抖的回答,“回组座,他去跟警察局交涉关于共产党叛徒的案子了。”戎策嘀咕一句早不去晚不去,接着踹了一脚挡着门的组员,“愣着干什么,出发。”
这次行动的目标是个所谓的经济学家,其实是收集上海滩经济情报的特工,戎策不清楚他们究竟做了什么,但是这次的命令是活捉审讯,而且是由南京派来的专家审讯。要杀人简单,但是活捉一个老练的日本特工实在是有些难度。
所以,现在戎策正在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和那个日本人肉搏,手下们端着枪和他的保镖们互射,又怕射偏了把目标打死,最终选择和组长一样使用肉搏术。狭小的饭店走廊里十多个人互殴,周围的看客越来越多,戎策迫不得已开了一枪示警,接着就被那日本人扑倒在地要抢枪。
“阿力!”戎策喊了一声,阿力听见了立刻一拳打晕了眼前的敌人,转过身来要帮戎策,不料被半路出现的另一个日本人抱住了腰,两人又扭打起来。戎策急促呼吸着,在地上滚了两圈终于挣脱了束缚,对着那个日本人的肩膀就是一枪,后坐力让他自己都在地上滑了几步。
主要目标一倒下,剩下的都是可有可无的小喽啰,行动组的组员们瞬间爆发了战斗力,最终以一死两伤的代价全歼了敌人。当然,这是呈上去的报告,其实带来的七八个人没人不挂彩,最终才打死打残人家五个日本保镖,说出去太丢人。
戎策回来又是一顿训,然后冷着脸把抚恤金亲自给牺牲的组员家人送过去,等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杨幼清从黑色别克车上走下来,带着刚从南京回来的两筐特产,吩咐文秘书送给司令部的高官们。
“老师!”戎策故作轻快打着招呼,试图从杨幼清波澜不惊的表情里读出他的情绪,或者关于去西北这件事的结果。杨幼清没有搭理他,点了点头往楼上走,戎策赶忙跟上,从一个勤务兵手中接了杨幼清的公文包,然后吩咐勤务兵去档案室帮忙。
“老师,您都走三天了,”戎策上楼梯的时候故意慢了两个台阶,显得稍矮一些,让杨幼清可以俯视他,“这次行动还算成功,您怎么奖励我?”“死了一个兄弟,听说是战文翰最后的爪牙了。”
戎策听闻脸色一变,立刻举起手,“我对天发誓,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有这么不惜命吗?那群人动作太快了,我们招架不了。”“疏于锻炼,还找理由。”杨幼清打开办公室的门,戎策狗腿地帮他脱了外衣,连同公文包一并挂在衣架上。
顾燊拿着两个文件走到门口,还未敲门便被戎策从手里抢了文件,顾燊看着师徒两人像是要单独说话,便主动说道,“这是两份工作总结,处座您慢慢看。戎组,审讯的事情我来安排。”
“多谢顾组长。”戎策做了个请的手势,顾燊转身就走不敢多做停留。杨幼清解开衬衫领口的风纪扣,转身看向戎策,“你想说什么,赶紧说。”
戎策关上门,顺势反锁,又看了眼杨幼清常年拉上的窗帘,微微一笑,“我不想说什么,我想做什么。老师,您最近总是不在家。”“戎组长发春了。”“嘘,小心隔墙有耳。”
杨幼清忍不住笑了出来,手指敲了敲整洁的书桌,“坐过来。”
3.叛徒
李承在警察局局长办公室磨破了嘴皮都没能将那个共党带回侦缉处,杨幼清明白其中利弊,主动提出不再引渡,改为一同调查。可这一同调查还没开始,警察局便说,那个共党招供了。
戎策刚从叶斋那里拿了沈家大少爷死亡一案的卷宗,还没来得及从怀里掏出来便接到了杨幼清的命令,让他和李承一同去警察局给共党叛徒录口供。戎策无奈,只能把卷宗扔到抽屉里,拿了枪和几个备用弹夹塞在腰上,带着李承出了侦缉处。
“组座,共党叛徒已经被转移到安全屋了。这是警察局提供的地点,前面是柳林戏院,原先的戏班子前些年就散了,目前租赁给外地来的戏班。后面是这条路是民居,大约二十户人家,其中有一家德国诊所,一家糖果店。”李承将地图展开,戎策看也不看推到一边,“我知道,这地儿离张老板的赌场五分钟的脚程。”
李承一时语塞,他不敢对领导的私生活多做评论,但是又怕戎策记错了细节,一直拿着地图不肯放下。戎策看出他的用意,咧嘴笑笑拍两下李承肩膀,“我知道,左边是条死胡同,有三户人家,右边是个当铺,从后门出去是福寿里,再往下走是华侨圣马丁中学。”
“啊,对。”李承看了看地图,和戎策说的如出一辙,后者啧啧两声,故意皱眉看着他,“你是信不过我的能力?虽然最近没破什么大案,我好歹也是个少校不是。”李承虽然清楚戎策不过是吓唬他,但还是毕恭毕敬说了声不敢,随即低下头去。
戎策突然觉得自己的领导策略跟着杨幼清跑偏了,走的都是吓人路线,一点群众基础都没有,估计哪天共党打进来了,底层人民当家做主了,这群兔崽子都要反水把他供出去。实话实说,能让穷苦老百姓跟着走的政党,说不定比国民政府给的薪酬好处多。
这种想法有点可怕,戎策心里念叨着,转身走进一条小路,不远处等待这一起行动的一队警察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堵住了路口,行不正坐不端像是地痞流氓。戎策不喜欢这种风气,若是他侦缉处的手下早就一人一脚踹在背上了,无奈是警察局的人,只能忍了脾气问道,“你们谁是管事儿的。”
“我。”一个制服披在肩膀上的男人从台阶上站起来,把烟掐了揣进兜里,“我叫尚筑,他们管我叫上树。”戎策抬头看了他一眼,耸耸鼻子,“行,我就是戎策,侦缉处行动组的,客套话不多说了,早审完早回家吃饭。”
尚筑嘿嘿一笑,世故的神情倒是和他满脸油腻般配,“就在前面最里头,您小心点,前些年共党特科最拿手杀叛徒,现在依然拿手。”戎策拍了拍腰上的枪,还未回话便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下意识拿出枪拔腿就跑。
“唉,戎老弟,弄错了弄错了。”尚筑跑得不慢,紧追其后,“这是王家妹妹要嫁人,放鞭炮呢。”戎策未置可否,快速穿过街道来到安全点后门所通福寿里,果然见到一户人家门口扬起红色的纸屑和灰尘,隐约还能听见唢呐的声音,一派喜气洋洋。
戎策这才将枪放下,但还是不放心多看了几眼,确定没有异常才转身,“是我多虑了,尚警长和这几户人家很熟悉?”“我们的安全屋,周围情况自然要摸清楚的。戎老弟楼上请,别耽搁时间了。”
“哦,这地方倒是不错,隐于乱世,”戎策打量四周,抬头的瞬间却皱了眉,“你们让共党开着窗户,还把脑袋伸出来?”尚筑一听愣了,也抬头看二楼的窗户,因位置远一些能看见窗户里的情景,继而惊叫一声,“哎呀,那是血!他被人打死了!快,快来人!上楼!”
妈的。戎策心里骂了一句,重新把枪拔出来,对李承喊道,“你去左边,我去右边,一切可疑的都拦住,看见共党直接开枪,出了问题我担着!”尚筑也满头是汗,一边用袖子擦着一边吩咐,“你们几个跟着李副官,你去楼上看着,你俩去前面剧院。剩下的跟着我,咱跟戎组一路,快快快。”
戎策还没跑到路口就想明白了共党的策略,开枪和鞭炮是同一时间的,但未必是串通好了。那个叛徒看到屋内有人来要他的命,急忙打开窗户想要喊救命,但是为时已晚,被人一枪打中了脑门。戎策在新修的柏油马路上飞奔,凭着特工的直觉搜寻嫌疑人,但无奈没有人表现出任何异常,他心急如焚。
警察倒是没闲着,抓住一个人就用木棍顶着下巴问是不是共党,甚至逮捕了两三个,戎策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被这阵仗吓怕的过路人,慌慌张张想要躲枪子儿。但他没阻止,反正抓了哪个达官贵人的亲戚要忙活的不是他。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猛烈又急促的枪响,戎策判断方位是在李承追击的楼房左侧,那里是个死胡同,如果真的遇上共党,一场枪战在所难免。他抛下尚筑等人,原路返回朝胡同跑去,入眼却是一片狼藉。
“戎组,戎组长……共党跑了。”一个警察大口喘着气,畏畏缩缩不敢上前。戎策意识到他在遮掩什么,一把拽开他。那人身后,倒在地上的竟然是李承,而且是眉心中枪,回天乏术。鲜血染红了地面上倒塌的凉棚,子弹的后坐力让李承的后脑勺掀开一半,狼狈不堪。
戎策有种要发泄的冲动。这个年轻人比他小半岁,以前混过码头,做过工人,老老实实的性格让他即便考上了警校也没能有多出息,跟在戎策这个空降领导后面勤恳工作。戎策没少对他发脾气,也没少对其他人发脾气,但是对于李承,戎策总是有种特殊的感情。
李承是家中独子,父亲早逝,母亲前几年也没了,孤苦伶仃,如落叶飘零,戎策曾感同身受。如果不出意外,戎策还准备送他去力行社的训练班学习学习,回来准能连升两级。戎策一阵心酸,更是满腔怒火,他知道李承惜命,除非跟着一帮拖油瓶,甚至可能是为了保护某个人,才会这样送了性命。
戎策咬着牙,一拳打在拦路的小警察身上。小警察吃痛喊了一声,周围的四五警察也围了上来,戎策用上海话骂了一句,觉得太斯文,接着用北方方言里最恶毒最粗鄙的脏话训斥着那些软弱无力的饭桶,拳拳到肉将那几人打得无力还手。
至此,戎策已经清楚了,李承的死这些吃空饷的也有份参与,且他们还想一致对外把责任推给一个死人。尚筑赶了过来,看见戎策将一个警察狠狠摔在地上,护短的脾气也上来了,命人冲上去,戎策本能应付,最终寡不敌众摔倒在地,后背被人狠狠踹了一脚。
“妈的,他是老子的副官!老子的兄弟!”戎策话音未落又被人踢了一脚,彻底站不起来。仿佛在一瞬间世界安静了,戎策伪装的坚强彻底崩塌。他送走过很多兄弟,抚恤金的单子一张一张发,但是从来没有李承的牺牲让他这样触动。
说是兄弟,他一直把李承当做小跟班,也是因为这个副官样样事情都能做好,虽然不聪明,但从来没有其他心思,戎策信他。说到底,他是杨幼清之外,戎策在侦缉处唯一能够全然信任的人。
诚然,戎策总把行动组的组员当做工具,当做战斗力,死亡像是人体的新陈代谢。也许是因为杨幼清在收他为徒的第一天就说,战士是国家的利剑,直到战死沙场,腐烂入泥土,才能变成人——死人。他忽然觉得杨幼清错了。
一记重拳打在脑门上,戎策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中昏昏沉沉晕过去。
4.天日
“三号监牢,0416,提人。”牢头高声喊着,戎策晃了晃脑袋爬起来,走到铁栏边将手递过去。狱警啧了一声,用铜黄的手铐锁紧他的双腕,带着鄙夷说道,“什么司令部的,不都一样蹲号子。”
戎策用肩膀蹭了蹭下巴上的伤口,隐匿在胡茬之间的血痂被粗麻布弄破,疼得他咧下嘴角。狱警开了门拉着他衣服往外走,戎策腿上的伤好了大半,但是偏偏做出副无精打采又跛脚的样子,一拽一个踉跄,给牢中狱友们看看警察如何欺负病人。
走到了不知哪间小屋门口,狱警打开门把他扔进去,接着把手铐钥匙一并扔进屋里,“人给你了,走的时候把单子给我们牢头啊。”戎策抬头看去,杨幼清铁着脸坐在一张破旧的木凳上,一身戎装干净整洁,双手相叠搭在身前。
“这次你没有躺着出来,很好。”杨幼清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戎策有些摸不透他的情绪,只能立正站在他面前,不敢多说一句话。“长记性了吗?什么时候这么冲动,还需要重新念一遍警校吗?”
戎策低下头去,手指不安地摩挲着手铐的连接处,低声回答,“长记性了。老师您别生气,我就是一时着急了,保证没下次。”杨幼清看了他半天,也分不清他是敷衍还是真的记住了,毕竟这小孩越长大越难捉摸,“好,那些警察的医药费从你工资扣。把手铐解开吧,换了衣服跟我走。”
“唉,知道了老师。”戎策乖乖去捡了钥匙,看看桌上的一套衣服又看了眼杨幼清,“我,在这换?”“怕我看?”“怕您欺负我。”
戎策蹲号子的事情没跟侦缉处的人说,但是大家都清楚,李承的死对他有些打击,于是这几天工作效率也高了,等他回去上班已经有人整理好了这个季度的行动报告,就等着签字。
但时间久了也不是办法,戎策过去常把文书工作丢给李承去做,他一走,戎策的压力更大了些,经常忙到半夜不回家。连着通宵再出任务的结果就是差点摔进苏州河,回来之后报告被杨幼清打回去重新做。也许是不小心,戎策弄丢了几份文件,连带着从二哥那里拿来的沈景行一案的卷宗也不见了。
十月初,戎策彻底放弃挣扎了,跑到杨幼清办公室去闹。即便上中学的时候他语文再好,现在也是半吊子的水平,行动报告没问题,但哪能写出漂亮又得体的月终总结。杨幼清说实话也心疼他,整个侦缉处最难管的莫过于鱼龙混杂的行动组,阿策忙不过来理所应当。
也就是十月初的时候,南京方面分配来一个新的年轻人,军校毕业,性格温婉文雅但是好胜心强,有家世背景不能轻易放到第一线当炮灰。思来想去,杨幼清让他去给戎策当副官。戎策看了看资料有些不满意,但没说什么反对的话,也不敢说。
至于不满意的原因,这个年轻人,太像叶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