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百岁,共享天伦
-----正文-----
1.炮火
“炮兵团给我顶住,听懂没有,”戎策拉过炮兵团长的领子狠狠晃了两下,一颗炮弹落在稻草和抹布搭成的临时指挥所边,轰然一声,尘土飞扬,“妈的,打不动就自己拿着炸药包去炸,高地绝对不能失守!”
炮兵团长咳嗽几声,立正站好敬个军礼,因为耳边嗡鸣高声喊道,“是!”“我没聋,”戎策转身去电台旁边,抄起已经翻译出来的一份电报,快速掠过,愤懑拍在桌上,“混蛋,二十三师卡在长县一天半,老子就不信他们过不来!”
电报员忽然停顿了动作,慌忙调试旋钮,声音紧张到发抖,“副参谋长,咱们,咱们通讯断了。”“找人去接,电话电报绝对不能断,等师长回来,”戎策拍拍他肩膀,怕这小年轻吓哭也没给多大压力,转身去拿自己的步枪。
副官上前一步拦住他,“师长已经带人冲上去了,副师长和参谋长殉职,现在您是最高长官,我不能让您涉险。”“我冲锋陷阵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戎策拆下来弹夹看了眼,子弹剩的不多,但足够自己用。
“旺山失守,日军直逼枝城,沿途咱第十集团军也就他二十三师的孙子们能打一波,”又是一阵密集的炮火攻击,戎策弯腰躲开震落的土块,呸了两声,“我带人上山打游击,先把他支援斩断了,等我信号。”
年轻的副官说了声坚定的明白,戎策咧嘴笑声拍拍他肩膀,似是鼓励,“打仗嘛,别这么多优柔寡断。”
“叶参谋长,左翼清空。”一个挂着上等兵军衔的年轻人穿过树林飞快跑来,戎策躲在山崖突出的石头之下,清点所剩不多的弹药,“不错,速度挺快。你们守住左右关卡,我回去增援大部队。”
年轻人点点头,端起步枪严阵以待。戎策在天空放出一颗信号弹,烟雾在清晨的朦胧中散去。他挥手招来两三个士兵,跟随自己从山上一路而下,回到指挥所的时候正赶上留守的部队准备向旺山县城发动最后总攻。
一个师的兵力,打到最后剩不下两个团。从1943年4月开始,他们就驻守在旺山附近,一直到现在六月初都没有将战线推进一分一毫,好在也没有让对方进了山口。战争的伤亡总是惨重的。
副师长和参谋长都是从独立团开始就跟在叶煦州身边的,戎策和他们同舟共济已有六年,情同兄弟。两天前,一次夜袭让五十七师猝不及防,参谋长彼时在战壕部署明日的作战,一颗炮弹落下夺走了他的生命。
第二天,副师长带领步兵团在一线奋起反击,被流弹击中,抢救无果。今天凌晨,日军再一次发动攻击,叶煦州不顾反对要求亲自上阵,戎策几乎将他衣服袖子扯下来也没拦住。叶煦州说,“论带兵打仗,你还差点。”
“那你觉得我什么时候能比得上你?”戎策反问,战争让他的性格越发急躁。叶煦州看着他,仿佛是在广州黄埔军校门口,二十二岁的新学员看着十七岁的少年人。“总有一天,叶家要交给你的。”
戎策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大哥从来没想过脱军装下战场,就算是战争结束了,他也不会顺从父亲的意思接过叶家的重担。也许不服管教真的是一脉相传,戎策有点惋惜,也有点抗拒,毕竟他也不想当家。
最后一轮冲锋,戎策赌上了剩下这几千兄弟的命,势要一举攻破城墙,和野外作战的大哥配合,即便不能全歼,也要让他们战力消耗大半。即便是一命换一命,至少死得光荣。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等他们炮兵团步兵团都快被打散架的时候,二十三师的增援部队出现了,带着他们充足的补给和新配备的德式装备,快速清剿敌军,顺便来分一杯羹。
七年的军旅时光,让戎策懒得计较这些得失利弊,少几车战利品至少比丢了命强一点。他看到二十三师的师长大摇大摆走过来,装出一副感激不尽的样子跟人打招呼,就差给个热情的拥抱。
拿下日军占领的旺山县城之后,戎策清点了人数,先让文书、电报员一类文员去县政府的一圈院落中找地方休息,再商量着如何搭建临时指挥部。副官慌慌张张跑过来,戎策一把拉住他,“我哥呢?”
“野外作战的兄弟还没回来,咱们攻下县城之后,外面炮火声没停,二十三师的一团二团都去增援了,您别着急。”副官一五一十回答。戎策心里隐约不安,最后的冲锋所面对的守城敌人明显少于预计,很有可能日军已经打算放弃守城,要在野外决一死战。
而叶煦州今晨就带人上了前线,坚持到现在恐怕不仅弹尽粮绝,而且精神和身体都不足矣抵挡住这么多的日军。戎策骂了一声,从路过的士兵手中抢了一把步枪背在身上,向城外飞奔。
不等他穿越过人潮出城,遥远地,他在一群慌乱跑动的百姓中间看到了一个穿着墨绿色军装的男人,身形宽厚健壮,身上满是烟尘也挡不住威风凛凛。戎策脚步慢了一些,似是不敢上前。那人倒是没有丝毫停顿,一步一步稳健地走到他面前,轻声喊了句,“阿策。”
“老师。”许久未曾听见这个名字,戎策笑着回应,仿佛他们昨日刚刚见过,在大上海的车水马龙中携手并肩,不曾有过一瞬的分离。杨幼清伸手捧住他脸颊,戎策立刻将自己的手覆在他手上,眼眶发红,“老师,您没见老。”
杨幼清想笑一下,但是笑不出来,戎策忍着没有扑到他怀里,忍着没有问他为什么不辞而别,为什么七年没有任何音讯,为什么组织到现在也没有跟他有任何的联络。戎策这几年,像是断线的风筝,随风飘,也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落地。但他一直坚持,一直拼了命要活下来,活着再见到老师。
现在他得到回报了。他从没恨过杨幼清,也从没后悔过自己的任何决定。步入中年之后,戎策学到了一点,那就是不能偏执。杨幼清也看着他,一手带大的学生,今年年纪也有三十二了,身上还有点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战争没带给他多大的伤害,说到底,是自己教得好。
“阿策,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杨幼清扶住戎策的腰,一字一顿说道,“叶煦州牺牲了。”戎策脸色骤变,没站稳踉跄一下,多亏杨幼清扶着他才没有当着满城的百姓摔在地上,“您再说一遍?”
杨幼清还是没忍住,一把将他抱进怀里,轻拍后背安抚,“我刚调任到二十三师的作战室,跟着一团去清扫了战场,发现你大哥,还有张禄涛,都没能回来。他们是战士,牺牲得光荣……”戎策抓紧了杨幼清后背的衣服放声大哭,那一瞬间,仿佛千万重大山压在他身上。
“阿策。”杨幼清将他搂紧,柔声安慰。戎策止住了哭泣,身体仍时不时抽动下,言语里尽是道不清的哀伤,“他们,我想去看看他们。”“好,你先把脸擦干净,我带你去,”杨幼清松开他,仿佛他还是那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你现在是五十六师顶梁柱。”
戎策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说道,“我知道,天塌下来我得顶着。”“我陪你一起顶着。”
戎策在城外给阵亡将士举行了送别仪式。他将大哥和张禄涛葬在旺山风水最好的地方,用的是老百姓自发筹备的棺材墓碑。等到战争结束后,他要将他们都带回上海,和母亲还有二哥葬在一起。
就怕二哥凶狠起来大哥拿他没办法,两人在下面吵翻了天。戎策将帽子握在手中,看着身前一排排的将士,眼中的黯淡多了几分。他不是个做指挥官的料子,大哥临走前说的不错,戎策自始至终只是把刀。
傍晚,军队在城中稍作休整,二十三师先头部队已经开拔芦阳。戎策忙碌了一整天,精疲力竭,电报父亲大哥的死讯后,收到的是父亲晕厥不起的消息。杨幼清在房间里陪着他,戎策躺在老师腿上,紧闭双眼。
“如果我爹也倒了,叶家……叶家男人就剩下我了。”戎策长叹一声,“我应该察觉到的,守城的日本人这么少,城头上炮台都没几个,我,我要是去增援大哥,也不至于……”杨幼清抓住他紧攥的双拳,“别想这么多,你尽力了。”
戎策沉默了一会儿,再说话语气更加惆怅悲伤,“秉川才七岁,他才七岁,日后该怎么办啊。”“阿策,世事无常,”杨幼清搂着他肩膀拍了两下,“你休息一会儿,明天有太多需要忙的。”
“您也睡会儿吧。”戎策从他腿上爬起来,一直紧紧攥着杨幼清的手,像是怕他和上次一样不辞而别。杨幼清没想挣开,陪他一同躺在硬板床上,前胸紧挨着他的后背。
戎策清晨起床,杨幼清已经不见。副官告诉他,二十三师剩下的人连夜赶去了芦阳,天未亮便和日军交了火。戎策不动声色点点头,抬手看表,这块磨掉了不少光泽的浪琴,竟然是一直戴在杨幼清手上那一块。杨幼清临走前,依然给他留了件礼物。
“通知下去,整理物资,准备出发。”戎策眼中的忧伤和阴翳完全消失了。
2.云散
戎策站在广州叶府的大门前,扣动了黄铜打造的门环。不多时,一位老仆出来开门,见到他喜上眉梢,伸手替他拿了背囊行李,一边领他进门一边高喊,“轩少爷回来了!”
戎策笑了一声,回头看向杨幼清,伸手拉过他衣袖,“走啦,老师。”杨幼清看了眼叶家三进三出的院落,里面有些许被战争侵蚀的痕迹,但大多数还透露着雍容富贵的财气,“说好去香港,你来广州做什么?”
1945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戎策彼时是五十六师的参谋长,在湘西会战的战场上与日寇厮杀到最后一刻。上级关于停战的电报发到作战室,所有的军官都沸腾了,除了戎策。
他们俘获了一千余名投降的日军俘虏,准备通过外交程序移交给日方。但移交的前一天,戎策带着人将他们全部射杀。而且为了不违反国际条约,戎策要他们脱了军装,当做混入平民中的间谍公开处死。此举惊动了国民党高层,软禁的命令迅速下达。接着,共产党也受到了反馈,未等启用就让他背了一个严重警告,而且紧急派出同志与他对接。
杨幼清就是这个时候要求将戎策领回自己身边的。抗日战争后期,他的身份虽然隐藏极深,但是爬得过高卷进了国民党上层的利益纠纷中,早已力不从心,想回归隐蔽战线。他借由腿伤复发,请求退出一线战斗,并亲手扶持了两个同志打入敌人更深处。
上级同意,并支出了一笔不算高额的治疗费用当做对他这数十年来贡献的嘉奖。于是杨幼清连夜启程,在国民党军法部门到达前,悄悄带走了戎策。国民党抓不到人去重庆叶家要人也好,去广州叶家搜查也好,都与他们无关。
戎策第二次,心甘情愿跟他走。杨幼清指着他脑袋教育他遵守纪律,戎策毫无怨言,连句反驳的话都听不到。这时候杨幼清才发现他的异常,这样沉默隐忍的戎策不是他熟悉的爱人。
杨幼清改变了原先的想法,先拉着戎策去省城的诊所看了医生,心理学毕业的洋人医生告诉他,戎策因战争带来的影响已经开始产生心理阴影。杨幼清不解,医生继续解释,“这是一种常见的症状,曾经在一战后的士兵中屡见不鲜。他们会迷恋战场和杀戮,以至于不能回归正常生活。”
“这是因何而起?”“他应该受过一定的心理创伤,比如爱人离去,或者目睹家人受伤害而无能为力。”洋医生说完摊摊手,“继续带兵打仗只会造成更多的创伤。”
戎策忽然拉住杨幼清的手,说道,“我们去香港吧,我知道一个医生,可以治。”杨幼清本想带他回解放区,但显然无论是陕北还是东北,都没有能够治好他的心理医生。杨幼清妥协,但还有一瞬间的疑虑,这个小兔崽子是不是聪明到用装病来骗他离开战场。
但是去香港之前,戎策绕道广州,避开国民党的眼线敲开了叶府的大门。杨幼清第一次来到叶家,出身贫农的他也是第一次以客人身份做客百余年历史的大户人家,倒显得有些拘谨。进门前,他还问戎策自己这一身素色长袍是否不体面。
戎策注意到老师最近鲜少发脾气,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大了还是忌惮自己发病。他也没有了少年时候惹是生非的本领,乖乖回答,“您穿什么都好看。”他说完,正巧走到前厅,忽然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跑出来,脖子上挂着银锁。
这小孩和叶秉川有几分相像,但年纪稍小。戎策把他抱起来,杨幼清清楚看见了银锁上的字,“秉晖顺遂”。小孩搂住戎策的脖子,亲昵地将头枕在他颈窝里,奶声奶气问道,“爸爸回来还要走吗?”
“秉晖长高了不少,读书了没?爸爸不打仗了,回来陪你。”戎策刮下他的鼻尖,脸上的笑容看得杨幼清有些心酸。这是戎策的儿子。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从屋中走了出来,拄着一根凤头的红木拐棍,算得上老当益壮。戎策抱着叶秉晖走向她,喊了声,“奶奶。”“小轩回来了呀,这两年不见,怎么又瘦了。”叶老太太满脸喜悦,抓着戎策胳膊上下打量他,戎策笑容更加灿烂,回道,“哪有,结实着呢。奶奶,这就是我的老师,杨幼清。”
叶老太太望向戎策身后的人,因眼神不太好微微眯眼,“杨老师,快进屋快进屋,广州夏天热得很,莫晒着了。”杨幼清点头跟随她进屋,走过戎策身边后,后者的笑容慢慢归于平静。
傍晚,戎策安顿好了叶秉晖,给他读了一遍弟子规之后,才从卧室走出来,看到站在庭院中观赏花卉的杨幼清,眉头微微一皱。“老师,”戎策快步走过去,牵起杨幼清的手,对方没有拒绝,也没有握紧他,“秉晖是二哥的遗腹子。”
“叶斋?”“嗯,二哥走的时候,还不知道有了秉晖。那姑娘一路从上海来到广州,把三个月大的孩子扔在大门口就走了,不知去向。孩子这么小,不能没有爹,我就跟父亲商量着,说孩子是我的。”戎策把头枕在杨幼清的肩膀上,满眼疲惫,“后来我回来看过几次,最近一次是两年前,大哥牺牲,父亲也没熬过几个月,我借着父亲的丧事赶回来,孩子一直还记得我。”
杨幼清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搂住戎策轻轻拍拍他后背,“孩子一共见过你几次,这么亲昵,应该高兴才是。”“也许是血缘,我跟二哥不是同卵,但也是双生,一起来到世上的,孩子自然喜欢我。老师,咱们带秉晖走吧,我舍不得他没爹。”
带一个孩子去香港,危险肯定会增加几倍。杨幼清本想着帮助组织在香港建立联络点,如果真的带着秉晖过去了,自己的工作肯定不能太高危,不然一家人都要涉险——这正是戎策想要的。杨幼清越发怀疑,这小子根本没病。
“可以等局势安定了,再把孩子接过去。”“那要等多久?三年?五年?或许等他成年也只见过父亲两三面,对他来说太残忍了,”戎策拉住杨幼清的手,像是讨好一般十指相扣,贴在自己胸口,“我已经把自己当做他的父亲,我必须对他负责。”
杨幼清想说话,但是看到戎策满眼的真诚和炙热,忽然说不出口了。也罢,也许是时候陪他安享天伦。叶秉晖从自己的卧室跑出来,看到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有些吃味,小步跑着冲上去,沾满了点心碎屑的小手抓着两人的衣服势要将两人分开。
戎策一把揽住小家伙的肩膀,杨幼清直接将孩子抱了起来,换做戎策吃醋了。“秉晖,名字不错。”杨幼清看了看他脖子上的小银锁,叶秉晖鼻尖耸耸闻到杨幼清身上的柠檬香皂,和戎策身上的一样,又忍不住往他身前靠了靠。
“我起的当然不错,”戎策不甘示弱揽住杨幼清的腰,“秉晖,叫大爸。”叶秉晖看了看杨幼清,乖巧叫了声,“大爸。”杨幼清忽然笑了,没抱孩子的那只手轻轻敲两下戎策的脑门,“你啊。行,咱们带秉晖去香港。”
第二日,戎策嘱咐好堂哥关于给叶煦州迁坟的事情,牵着叶秉晖给奶奶告别。戎策跪下,磕头,他不知这一走何时才能回来。叶老太太命下人拿了一个藤条箱子过来,戎策接过来打开,里面是几根足量的金条。
他不解,叶老太太说道,“我看得出来,南坤这一脉,算是分家了。”“我,”戎策欲言又止,眼中多了几分自责,“大哥和父亲走后,我确实没能力让这个家重聚。您说得对,是该分家了。”
“那你打算如何?”“父亲留给小六和秉川的钱财房屋,都应该遵照遗嘱分给,若还剩下什么钱,均分两份,一份我带给梁梁,一份送到上海孔家,算是亭亭的嫁妆。”戎策毫不犹豫,他也知道父亲将上海的老宅留给了叶柏啸,还把重庆和其他地方的资产变卖了,留给叶秉川。
其他人,叶南坤没有做任何的嘱托,也许是他信任戎策能够掌管好叶家剩余的钱,也许根本没剩下多少,他压根没将两个女儿和这个叛逆的儿子算进去。
3.香港
戎策和杨幼清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安定下来,在湾仔靠山的地方买了一栋洋楼,便宜而且大隐隐于世,适合组织开会和输送情报。另一个原因,是这栋别墅距离叶梁的公寓仅有十多分钟的路程。
叶梁自来到香港之后,第二年就考入了香港大学,现在博士快要毕业。她原本学医,不知怎么非要去学基因遗传学,戎策听到这个消息后也是莞尔一笑。张裕来一直尽职尽责保护她,不仅按时带她看医生,而且还找了些老同学给叶梁做课后辅导。
两年前张裕来结婚,但是因为双方家眷都在大陆,也没有举办仪式,等戎策到了香港之后,张裕来补办了一场婚礼,女方活泼可爱,和他性格相投。等戎策搬了新家请他做客的时候,他竟然带了一对儿女。
至于戎策自己的孩子,叶秉晖这几年长得越来越高,性格也开始浮躁好动,好在杨幼清一直对他比较严厉,小家伙常常被训哭了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背书。戎策只好陪杨幼清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等叶秉晖哭完了再去他的小卧室里安慰他。
除了叶秉晖,戎策又收养了两个孩子,他们的父母牺牲在军统的枪口下。男孩子比叶秉晖小五岁,领过来的时候话都说不清楚,杨幼清给他取名杨昳。女孩是杨昳的亲妹妹,还没断奶就没了爹娘。
取名的时候,戎策想了想,在纸上写下戎念二字。杨幼清揉两下他后脑勺的头发,笑了,“你倒是记得。”“我越发向往年轻的岁月。”“你现在也很年轻,”杨幼清往床上一躺,拿起手边的一本书,气定神闲,“阿昳又和秉晖打架了,你去管。”
“打架?”戎策话音刚落就听见客厅里小男孩嚎啕大哭的声音,叹了口气一边往外走一边喊,“叶秉晖,站住!”“是弟弟抢我的玩具!”
大约是47年,戎策收到了一封来上海的信件,葛茹风寄到叶梁的实验室后,叶梁转交给他的。戎策来到上海后换了名字身份,唯一和先前有联系的唯有叶梁和张裕来,因此他也不奇怪,但奇怪的是,葛茹风写信是为了告诉他,叶柏啸跑去参军了。
戎策坐在楼梯口,点了一根烟。杨幼清走过来打开窗户,“让孩子们闻到了,联合起来数落你。”“您把他们各个训得和儿童团一样,天天监督我,”戎策拉着他的袖子让他坐下来,自己倚靠在他肩膀上,“小六今年,只有十六七岁,竟敢一声不响跑去当兵。”
“国民党?”“那葛茹风就不会给我写信了,”戎策甩了甩信纸,“高中毕业第二天和同学去的东北,拦都拦不住。若是放在二十年前,我爹早就派人打断他的腿了。”“你不也是这个年纪跑出去的?”杨幼清侧头吻他额角,“然后被你爹打断腿扔到去英国的轮船上。”
戎策长叹一声,“我没尽到做兄长的责任。”“本来你对他就没什么责任,一共才见过几面?”
戎策虽然早就告别了心理治疗,但杨幼清的手术拖了四五年,直到1949年夏天,他护送两名同志离开的时候,膝盖痛到趴在码头的石墩上站不起来,他才肯同意入院。戎策把他背到医院,之后写了申请,希望组织上不要再委派任何任务给他。
随后接到了回复,同意。杨幼清知道此事之后骂了他一顿,但是看到叶秉晖拿着作业本站在门口的时候又心软了,点点戎策的脑袋,“你就想往安分过日子。”“孩子们不能没有爹啊,”戎策揽过叶秉晖,“考试考得怎么样?”
戎策虽然自认不是个好兄长,但他一直关注着叶家其他人的情况。1945年日本投降后,曾经依靠汪伪政府的孔家竟然还能屹立不倒,孔珧也恢复了在军统的职位。叶亭虽然算是孔家四少奶奶,但是因为战争没有举办婚礼没能穿一次嫁衣,事后也没人提及,戎策觉得惋惜,但又无可奈何。
只是49年解放上海后,孔家跟随国民政府前往台湾,飞机乘客名单上没有孔珧和叶亭的名字。戎策搜寻过,也不知他们是牺牲了,去了台湾,还是改名换姓继续隐蔽战线的工作。丢失了四妹的消息,是戎策此生最大的遗憾。
叶梁毕业后留校任教,她虽然人际交往仍然有缺陷,但是表现出了高人一等的智力水平,等到戎策闲的没事去重新读研究生的时候,已经成为了她的学生。叶梁常学戎策的样子一本正经给他指出错误,戎策哭笑不得。
叶柏啸在战后参加了抗美援朝,受伤转业,之后在上海当公安局的副局长,给葛茹风养老送终。上海的叶家老宅被当做文物保护了起来,补贴给叶柏啸一些钱,他也没客气尽数收了,然后将父母兄长的陵园修整了一番,还给自己和三哥留了块地。
戎冬牺牲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留下一个七八岁的女儿,杨幼清通过国内的关系一直在寄钱和吃的。六十年代时她的丈夫参与了某项秘密任务没了消息,杨幼清也没有再联络,只是偶尔拿出兄妹三人的合影,坐在床头默默看着。
唯一让人有些吃惊的,是叶煦州的遗孀宋悦欣改嫁了一名共产党军官,而且是叶煦州的黄埔同窗。戎策收到消息反而有些轻松,至少这层保护能让叶秉川顺利长大,日后还能有个好出路。
1970年,杨幼清接到了一通电话,打电话的是他曾经的同学,文革开始后被下放到农村改造,后来想方设法逃了出来。电话过后,杨幼清坐在沙发上点了根烟,半白的鬓角隐没在烟雾之中。戎策给他递了杯茶,坐在他身边,“怎么?”
“郑辉,自杀了。”杨幼清将烟灰敲在白瓷的烟灰缸里,伸手搂住戎策的腰,“不想了,不能想了。”“会变好的。”戎策轻抚他后背,“都会变好的。”
4.结局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拖了半个世纪的主权问题终于得到解决。
那几日,电视上循环播放着交接仪式的视频,戎策拿着遥控器的手颤颤巍巍,看见有人来夺,就举高了不让别人碰到。叶秉晖无奈,父亲越活越回去了,只能迁就。
好说歹说,三个孩子带着孙辈来吃团圆饭,年轻的几个吃完了就往外跑,有说是学习有说是工作,还有说要相亲。杨幼清前些天刚因为脊椎住了院,出院后戎策坚决要求他坐轮椅,他也只好把轮椅摇到楼门口,跟孙儿们告别。夏风将他额前柔软的白发吹得肆意飘扬,岁月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
吃过饭,女婿主动承包了洗碗的工作,两个儿子坐在桌边吃花生。戎策想喝点酒,杨幼清像是得了机会报复他,把酒瓶子藏到沙发后面,因生病气息衰弱,含糊说道,“不行,有害身体。”
“那我不也是喝了这么多年,活了这么大岁数。”戎策找不到酒瓶,绕着餐桌左看右看,杨昳忍不住笑了声,按住戎策的手,“爸,您就听大爸一句话,免得他不高兴。”“他还不高兴,他哪天高兴过。”
杨幼清摇摇头,还未开口,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拍了拍杨昳,“开门去。”杨昳最听他的话,擦了擦手上的碎屑走到门口,打开内侧的木门,“先生您揾边个?”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解放军制服的中年人,与叶秉晖差不多的年纪,军衔已经是中将。戎策看清他的模样,忽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因心急一个踉跄,戎念急忙过来扶住他,“阿爸,走路小心点。”
来人向戎策和杨幼清敬了一个军礼,“我是解放军驻港部队军官叶秉川,我来接您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