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版
首页

搜索 繁體

第二十九章 天南一方

热门小说推荐

淞沪会战爆发,愿你我仍有再会之日

-----正文-----

1.寻觅

7月7日,卢沟桥事变。7月27日,俞鸿钧出任上海市市长。8月9日,上海国民政府决定将多数工厂内迁。8月12日,中国军队封锁长江、吴淞口、黄浦江。至此,距离戎策失踪已有一个多月。

杨幼清不记得自己最初那几天是怎么熬过来的,他疯了一般带人搜查,像是要掀翻了上海滩一般。他还去找了叶斋,几乎是拿枪顶着他命令他帮忙把戎策找出来。那几天他没睡过觉,也几乎没吃东西,但就是搜寻不到一点关于戎策的消息,即便有,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孔珧只知道戎策带人去了远方公司,等他们再去的时候,只找到了随行几人的尸体,血腥到看不出原本模样。他也试图劝过杨幼清,让他接受现实,被杨幼清一个茶杯砸了出去。

他的阿策不会死。杨幼清紧紧握着双手,一动不动盯着一黑板的写写画画。侦缉处的工作几乎全部交给了顾燊,左右现在打仗,防谍工作形同虚设,上海明天就改了旗帜也说不定。

重要的是戎策,杨幼清断定他没死,而且他死不了。被抓的日本人和远方公司在做的事情,就是研发细菌和病毒武器,不出意外的话,间峰死后阿策入狱遇到的人,跟他们是同一条线上的。当时阿策就没死,现在也不会,他还有利用价值。

至于是什么利用价值,杨幼清今天见到张裕来后才恍然大悟。杨幼清曾经听阿策说过,张裕来被人挟持,但是后来没了消息,似乎是恢复了自由。这次他回忆起来,带着人直接杀到了诊所,不仅当场抓住了那个叫衣田的日本人,还搜到了不少资料。

张裕来坐在沙发上,双腿哆嗦着解释,“我不知道戎组的事情,但是我的资料被偷过,有一份,有一份他的体检报告,他体内有一种抗体,抵挡住了结核杆菌的侵犯,而且,还能抑制病毒。”

孔珧将一具尸体从病房里拖出来,就是那天在舞会上紧紧跟随张裕来的保镖。张裕来吓得一阵战栗,急忙说道,“是衣田杀了他,今天早上他们想带我走!”杨幼清思索片刻,一把捏住衣田的下巴,恶狠狠问道,“白狐和研究所是不是同一个人在负责?”

衣田不说话,杨幼清一拳打在他小腹,控制不住情绪,“你们白狐专用的刀,生产的工厂也在董勤的名下。我现在想杀你,无需理由,易如反掌。”“我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中国,无所畏惧。”衣田如同所有他见过的白狐参与者一样,眼中没有丝毫的胆怯,杨幼清心里生疑。

张裕来忽然说道,“衣田君,你若是死了,你的夫人孩子怎么办?”“他们会得到更好的生活!”衣田大喊一声,被杨幼清一脚踹倒在地,“愚蠢。你还信间峰存圣的话?”

“他是不会欺骗我的。”衣田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杨幼清脸色更加难看,他明白了,白狐和研究所背后的那个人,或者那些高层之一,一定有间峰。从东北开始,他就帮助日本人做人体试验,更加说明了这两个项目,密不可分。

衣田咬牙切齿,杨幼清比他更恨,抓住他衣领一字一顿说道,“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你们挖出来,一个个扒皮抽筋。”衣田没说话,张裕来听完一个哆嗦,伸出小臂小心翼翼挥了挥,吸引他注意,“那个,我可能知道他们在哪里……”

“你说。”“一年前,有一个感染了病毒的农民从日本人的研究所跑了出来,然后我,就是我的一些朋友救了他,送到我这里来,他给我说了一个研究员的样貌,我后来见过那人。”张裕来说话结结巴巴,但杨幼清知道当时都发生了什么,他那段时间虽然保持静默,但也听到消息,党组织救助了一个身患离奇重病的男子,奈何无力回天。

张裕来咽下口水继续说道,“那个研究员,叫木下一郎,表面身份是一家日企的经理,我记得,他总是喜欢用手帕擦脸,而且身上有酒精的味道!”杨幼清脸色深沉,闭上眼睛思索片刻,说道,“我知道了。”

“还有,”张裕来着急忙慌补充,“我那天在聚会上,听见他和一个日本人窃窃私语,问周家桥的工厂准备好了没有。”杨幼清站起身,面无表情但是一身戾气,逼得张裕来加快语速,“就是今年七月初的时候我见到的他,我听得懂日语,但是没来得及继续,就被这人拽走了。”

张裕来一指地上的死人,战文翰给他配的保镖还算是尽职尽责。“我们搜查过周家桥,一无所获。”“也许他们说的工厂,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工厂?”张裕来说完目不转睛看着他,似乎在寻求认同,杨幼清只是沉默地将帽子扣在头上,转身就走,张裕来紧跟一步,杨幼清问他,“你干什么?”“我,你们得保护我,我可是什么什么都告诉你们了。”

“你回叶家,最近别出来走动。”

2.凛冬

戎策晃了下身子,杨幼清从背后搂住他,将那唯一一床被子往上拢拢,罩住小孩的肩膀。戎策低头看了眼老师的手臂,低声问道,“您醒了?”“没有,继续睡。”杨幼清还是那样生人勿近,即便是相拥入睡也不肯哄人。

“您有点冷。”戎策摸下杨幼清的手腕,像是寒夜里的冰,随即感觉身后的胸膛也是冰冷的,一点温度都没有。戎策喊了他几声,没有回答,想要挣扎起身却挣不开杨幼清的怀抱,急得他大喊,“老师,老师!”

可还是丝毫挣扎不动,戎策用尽全力扭动身体,忽然眼前一阵白光,像是有人把卧室的灯打开,刺眼的灯光让他短暂失明。

戎策醒过来了,他坐在一张铁质的凳子上,手腕脚腕均被牢牢固定,胸口也横亘了一条宽厚的皮带。他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屋中里,夏天的上海燥热,他却一阵寒冷,瑟瑟发抖。

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甚至不知道已经被关了多久。最初他还有力气反抗,还能通过送饭的频率推断时间,但过了这么久,他对一切都模糊了。唯独没有丢掉的,是他活下去的念头。他还没能回家,还没看到祖国复兴,甚至还没能跟老师享受几天悠闲快乐的时光,他舍不得死。

“实验数据怎么样?”“样本剂量很小不足以提取抗体。”“混蛋!已经一个月了,还没有成功,这样下去他就没有血可以抽了!”

戎策睁开眼睛,隐约听到有人在交流,但是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水,自遥远的地方传来,在他耳边溃散。多天前,他带人去远方公司的搜查,进门才发现早已人去楼空,等人员分散开,一个神秘的狙击手忽然出现,戎策看着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就意识到情况不对劲。

他计算过对方的方位,是个绝佳的狙击位置,透过刻意没有关上的窗户能直接打中戎策的脑袋,但对方并没有对他下手。戎策找东西当掩体一边往外走,跑了两步就遇上一群有备而来的日本人,下一秒失去了意识。

等再醒过来,他已经来到了这里,被注‎‍‎射‍‌了‌‎什么药物昏昏沉沉,半睡半醒。日本人没有折磨他,只是不断抽血,之后还会给他比较丰盛的饭菜。戎策学过生物学,他看得出来这些菜只是为了让他的造血干细胞更活跃。

戎策不太清楚自己身体里到底有什么,但他的猜测连成了一条线。从伪满洲间峰存圣给他的那根烟开始,自己的身体就成了一个试药的容器,而且呈现出了与其他病人不同的特征。之前没有人发觉,直到上一次被租界的巡捕房抓住,第二次被拉扯进这些实验中,日本人才意识到他的特殊。

也许他们一开始并不想动他,但最后没了办法,上海情况愈发危急,他们只能铤而走险,去绑架一个国民党的特工。而多亏了局势混乱,他们能够不动声色藏匿他这么久,若是没有打仗,戎策猜,自己要不早被救出去了,要不早死了。

孔珧点了根烟,坐在小吉普的驾驶座。他深深吸了口,咳嗽几声,吐出去的白雾不成形状。叶亭坐在他身旁,伸手到他唇边拿下那根烟,说道,“不能抽就不要逞能,对身体不好。”

“这不是心急。现在工厂内迁,政府搬家,军队马上就要封江,再不走来不及了,”孔珧看着路上提着大包小包赶路的寻常百姓,眼中尽是惆怅,“我们能守住上海的吧?”“守不住也有拿回来的那一天,就是苦了人民。”叶亭安慰地拍拍他肩膀。

孔珧将帽子摘下来,拿在手中紧盯上面的晴天白日徽章,“听说沈家已经走了,我爹没有打算搬家,毕竟根在上海。”“我们家都是军人,想与上海共存亡,奈何重庆那边一直要求我爹过去,不走不行。”

“你会跟着一起吗?”“我已经向组织申请留下来,如果日本真的侵占了上海,这边的情况会更加棘手。”叶亭语气坚定,孔珧放下帽子望向她,伸手握住她的手,“那我陪你,留在上海。”

叶亭眼眶泛红,靠近孔珧的肩膀,将头倚上去,“如果真的打仗了,是不是,就找不到三哥了?”“不会的,处座一直在寻找,不会找不到的,”孔珧安慰地轻拍她后背,“做地下工作,除非见到尸体,不然就还有生还的可能。也许哪一天,他就出现了。”

“地下……”叶亭呢喃一声,忽然直起身子,“地下工事!早年间很多工厂都会修筑地下工事,而且多是不为人知的。当年军阀混战,这些有钱人为了出事的时候逃命修建秘密通道,自然不会将这些地方告诉其他人,也不会画在图纸上。”

孔珧眼前一亮,发动汽车。

戎策被打了一针不知什么溶液,冰凉的液体进入身体后片刻,他清醒过来,四肢也有了些力量,但仅限于行走。几个日本人架起他来,戎策闭着眼睛任由他们摆布,一步一踉跄往门外走。

隐约他听见有几个日本人交流,虽然听不懂但是看他们的语气,应该是出了什么差错。其中有几个中国人,穿着白色的大褂,好似也是被胁迫而来,同戎策一样是一脸茫然。

“收拾东西,准备撤离。”一个日本人用生硬的中文命令那些技术员,戎策抬头看了眼,是木下一郎。戎策对于方向的辨别十分敏感,但由于他不知道来时的路,现在记住离开的路虽然对逃跑没用,不过,一旦活着出去,他至少知道那些危险的试验品都放在哪里。

转过弯,一个日本人打开了一扇铁门,戎策终于看见头顶穿过铁窗透来的阳光,照得他肤色惨败。多久了,戎策想着,能再看到一次太阳,值了。见他驻足,一个拉着他的日本人不耐烦地拽了一下,戎策脾气也不小,一拳挥过去。

许久不活动的手脚流失了许多肌肉,但那一拳还是把对方的鼻子打出了血。戎策忽然笑了,像是十多岁的孩子报复了一直欺负自己的地痞,笑得纯粹。接着戎策护住脑袋,他知道,这些地痞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杨幼清看着时间,终于等到了后续的支援部队,清点了人数枪支,一刻不敢耽误,冲进了周家桥废旧的化工厂大门。一时间枪声大作,对面早已察觉,就等着他们狼入虎口,可日本人没想到这匹狼凶猛好战。

“左边堵住出口,二队上楼。”杨幼清有条不紊指挥,当他看见有敌人蹲守反击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摸对了地方。就算不对,那也要拼尽全力。孔珧带着先锋队冲进化工厂大楼,身边的队友倒下他也没有停下脚步。

这次不仅仅是为了救出戎策,也是要一锅端了他们的细菌武器试验,让给百姓免遭痛苦。孔珧一枪解决掉二楼的机枪手,忽然看见地上一个翘起的铁板,对身边的阿力说道,“火力掩护。”这个铁板上次并未引起注意,也许压在一群废旧的机器之下,但此次他们慌忙逃窜,一时疏忽留下了痕迹。

阿力点点头,拿着孔珧递给他的德式步枪朝着楼上开枪,后坐力几乎让他摔倒在地。孔珧手臂中了一弹,但咬牙坚持跑到铁板边,一把掀开。底下是一条通道,点着几盏煤油灯,而且有依稀的脚步声。

“告诉处座!找到了!”孔珧大喊,上方又一发子弹打中他受伤的胳膊,他见火力渐增,义无反顾跳下通道。阿力回头看不见他的身影,一时慌了神,慌慌张张往外跑想要通报消息,却没看见身后的后门冲出来一群人。

一发子弹打在他身上,阿力大喊一声,接着是更多的弹头打中了他的后背,鲜血将军绿色的制服染成黑色。杨幼清在掩体后面看着,虽是不动声色,但拳头已经攥得发白。

“找到,找到了……”阿力在倒下前用尽最后的力气高喊,这几个字穿过枪林弹雨,穿透了杨幼清耳膜。杨幼清知道他听不见,但还是如往常在办公室见到一般,严肃且带着对士兵的尊重回答,“知道了。”

那一队日本人被杨幼清带人一个一个撂倒,终于,外围的火力全部清空。“你们去增援二队,把楼上给我控制住。三队,去地道,跟上孔副官。”杨幼清一边吩咐一边疾走观察地形。

既然对方知道自己要来,或者在自己等候的时候一已经发现了端倪,那么他们会提前转移资料和设备,也就是说,阿策没死的话已经被他们带走了。可是工厂附近都是自己的人,至今也没接到传信,所以,很大可能他们还在这里,在这个工厂的某个角落。

“地图,”杨幼清发话,一个勤务兵急忙拿出工厂的平面图给他看,“二十六,二十七……墙壁的厚度不对,地下和楼顶是连着的,快,上楼!”杨幼清话音未落,忽然听见外面重物落地的声音,回头看去是个从楼上摔下来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白大褂。

按理说,这个高度摔下来就算是死也不会留这么多血,杨幼清定睛一看,他的胸口有一个子弹穿透的伤口,证明他是被枪杀之后才扔下来的。是一个想要反抗的中国人。“妈的。”杨幼清骂了一句,转身跑到工厂外的空地上,果然看见三层楼高的天台上站了一群人。

他的阿策,被人架着站在最前方,低垂着头,脸上还有血迹。还好,还活着。杨幼清眼眶红了,大声喊道,“缴械投降,你们已经无路可退!”

“是吗?”木下一郎用枪顶住戎策的脑袋,看着下面迅速增多的士兵,还有一排对着他的枪口,“我们做个交易,我可以把他放了,但我也要安全离开。”戎策破口大骂,“混蛋,想得美!”

一枪砸在戎策头上,他吃痛喊了一声,急促呼吸。杨幼清下意识向前一步,心脏像是被人抓着,疼得他喘不过气来。“你看看楼梯上,看看你们的地道里,全都是我的人,你会觉得我愿意做这个交易吗?”

“听闻杨处长铁面无私不讲感情,我也不好猜测。”木下一郎举枪的手有些晃,戎策能感觉到那刚刚杀过人的炙热枪口顶在自己的后发旋上,左右移动。他害怕了,戎策心想,木下不能留,武器也绝对不能运出去。

戎策心里有了主意。他向下看去,杨幼清站在离他不远处,一番枪战后依然是衣冠楚楚,意气风发。真好,真想这辈子就这么看着他。戎策嘴角露出一个微笑,“老师,别管我!”

杨幼清没反应过来,只见戎策奋力挣脱开了控住他的两人,从三楼楼顶一跃而下。“开火!”杨幼清几乎是沙哑着嗓子喊出了这句话,他的心停了一拍,他眼睁睁看着他的爱人坠落。

戎策没有任何力气支撑身体,像一个失去提线的布偶,狠狠摔在地上。而失去了人质的日本人也失去了保护,四面八方的子弹瞬间招呼过来,无处躲避。木下一郎死得很简单,一句遗言也没留,怒目圆睁写满了不甘。

杨幼清扑到戎策身边,将他抱起来。一个月未见,这小孩又恢复到了骨瘦如柴的时候,几乎一只手就能提起来,而且额头滚烫,身上却如冷铁一样冰凉。杨幼清用袖子擦着他嘴角的血,戎策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摸索着去握杨幼清的手,嘴里呢喃着。

“别说话,我带你去医院。”杨幼清让他躺在自己腿上,戎策咳出一口鲜血,断断续续低声说道,“绿色的木箱,带着三角形的标志,快去找……西南,地下,是实验室……”杨幼清眼中氤氲,愤怒地冲手下大喊,“开车过来!叫医生!快点!”

戎策紧握着杨幼清,有气无力,“老师,对不起,我还欠,还欠您几条命没还……”“闭嘴,你死不了,这么矮的楼跳下来断根骨头你都要回炉重造。”杨幼清尽力让他躺得舒服,戎策艰难睁开眼睛,凝视他,似乎是想把这人的样貌永远刻在记忆里,“老师,我没在象牙塔,我不是懦夫。”

“你不是,乖,别说话。”“老师,老师,”戎策眼角流下两行泪,和他的血混在一起,“我这辈子,跟了你,我不后悔。可我还没跟你拜过堂,老师,我想和你一起,站在阳光下。”

杨幼清拉起他的手吻在无名指上,旁若无人,“好,一起,我这辈子也认定你了。阿策,别闹腾了,躺一会儿,老师带你回家。”“来生也是我的,我们生在和平年代,好不好?我想和你,有一个家,养几个孩子,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杨幼清忍着没哭出来,戎策说完话闭上眼睛,若非胸口缓慢的起伏,杨幼清怕是已经崩溃。孔珧开来了车,杨幼清横抱起戎策进了副驾驶,顾燊自觉接管起了清扫工作。

3.余生

“上海保安团,商务印书社都有日军袭击,上海……上海开始打仗了。”孔珧紧皱着眉头,开车狂奔,却发现通往陆军医院的路已经布上了栏杆。巡逻的士兵看了他们的证件,却只能无奈说道,“医院早就没人,全都撤后方了。”

孔珧想要理论,杨幼清按住他肩膀,说,“事不宜迟,去叶家找张裕来。这小子摔断骨头是小事,身体里的细菌病毒才致命。”“那您怎么解释——”“我自己去说。”

孔珧不说话了,专心开车。杨幼清伸手擦掉戎策唇边的血迹,试探他的鼻息,若有若无。叶家在租界附近,暂时还没有受到日军的侵袭,但是路上惊慌的行人和纷飞的杂物已经说明,上海危在旦夕,可怜的百姓流离失所。

阿福本来是要出来关门,看见来了辆司令部的车,一时警觉,“老爷不见客,劳烦您改日再来。”杨幼清横抱着戎策,也不理他,直接冲进门去。留守的两名警卫提枪出来,被从偏屋跑出来的张裕来拦下,“找我的找我的,没事。”

“他伤的很重,”杨幼清跟着张裕来走到偏屋的卧房,将戎策慢慢放在床上,“从日军的研究所救出来的,你必须把他给我救活,听懂没?”张裕来赶紧点头,解开戎策的上衣,看见他背后的那道伤疤愣了一下。

杨幼清没想多做解释,也算是默认,转身往门外走。张裕来不敢耽误,拿了医药箱开始化验。

“老爷,是侦缉处的杨处长,带着那个戎组长,我拦不住。”阿福和两个警卫站在书房,叶南坤一边收拾要带去重庆的物件一边训斥,“这个时候,他们的人来能有什么好事!”“有,”杨幼清推开书房的大门,“我把您的三少爷还回来了。”

叶南坤看着手下人,气不打一处来,但是真要他们拦住一个老特务也不现实,只能隐忍怒气说道,“你们先出去,关上门。”阿福还在怀疑自己听错了没,听见老爷的吩咐也只能快速走出书房,从外面将门关好。

“杨处长什么意思?”叶南坤坐到椅子上,杨幼清走到书桌前,已经恢复了冷漠沉着,“如果不是他伤势太严重,我也不会选择党国用人之际,放他回来。上海战乱少则数日多则几月,这种情形我没有办法护他周全。”

叶南坤听出些端倪,问道,“他?”“您见过的,我们行动组的组长,戎策,”杨幼清低下头,面对长辈还是选择放低姿态,“当年在伦敦,他被卷进了蓝衣社一起任务中,若不是我救了他,上峰,已经要将他处决了。”

“混蛋,说杀就杀?那是我的儿子!”叶南坤骂了一句,但眼中的怀疑不减,“他真的是小轩?”

叶亭被叫到叶南坤的书房时一阵惊慌,杨幼清给她做个放心的手势,她才敢看向父亲。叶南坤问了她关于戎策的事情,她如实回答了,叶南坤点点头,似是不再疑虑。但杨幼清知道,十年未见,叶南坤怎么会如此轻易相信。

“你说他现在伤势严重,只有裕来能救?”“是,”杨幼清看了他一眼,从对方复杂的眼神中读懂了他的意思。这个家,接受一个误入蓝衣社的三少爷可以,但是不能再让一个陌生的特务就留,“我将他送回来,之后就去前线,毕竟战争开始了。”

叶南坤点点头,站起身,“随我去见见他吧,告个别。”

其实,就算把人就回来了,对于杨幼清来说,不过从死别变成了生离。他无数次想过如何能两全,但是为了保住戎策的命,他必须来找叶家,一旦找了叶家,戎策就不是他的阿策了,而是叶轩,叶家的三少爷,不可能跟他回去的。

张裕来站在床前,已经给戎策挂上了吊瓶,但是脸色并不好看。杨幼清推门进去,神情严肃,径直走到床边。戎策即便是现在也不肯放松,半睡半醒,看到杨幼清如看见了救命稻草,伸手抓住他的手。

叶南坤看在眼里,默不作声。杨幼清不好意思,也不能当着他家人的面做出格的事情,只能保持着师生的距离,站在床边说道,“回家了就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老师,您别走。”戎策费尽力气要挺起身子,但是只能稍微移动一段距离,接着卸了力,急促喘息着。

杨幼清说不心疼是假的,这是他的小家伙,他不仅疼爱,而且舍不得放手。再自私一点,杨幼清是绝不会把他送回来的,“注意身体,一切听你父亲的。”戎策想摇头,但他也能转过来现在的情况,看着叶南坤反而不敢说话了。

叶南坤明白要给他们留空间,说道,“裕来,你跟我来一下。”张裕来巴不得赶紧走,急忙走过去开了门,叶南坤走出去,叶亭也跟着出去了。杨幼清低下身子,凑到戎策耳边,“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赶紧恢复,现在抗日已经成为全民的第一目标,日后组织会主动跟你联系的。”

“老师,您能陪着我吗。”戎策快要哭出来,但他脑海中忽然会想起当年拜师时的约法三章,把眼泪憋了回去。杨幼清叹了口气,看得出来这小子还没全然恢复理智,不能打也不能骂,“好,我陪你,你睡一会儿吧。”

戎策睁着眼睛看他,杨幼清没辙,低头吻在他唇上。戎策这才闭了眼,仿佛得到了偌大的满足,不多时便昏睡过去,胸口有规律地起伏。叶南坤推门进来,杨幼清立刻站起身,看到手还被戎策拉着,狠了狠心抽出手来。

小家伙没有醒,大约是因为回家了安心了,睡得很熟。叶南坤冲他点点头,杨幼清也没什么好说的,最后看了一眼戎策的睡颜,转身离去。他怕再耽误一刻,自己就会后悔。

相遇七年,百般引诱让小家伙主动表白,最后,杨幼清终于决定放手。

4.开战

“他去哪了?”戎策眉头紧皱,手紧紧握着床单。他完全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而且是他少年时在叶家的卧室。后来叶南坤来看了他一次,叶亭也来过一次,不过迟迟不见葛茹风和小六,估计还是忌惮。

孔珧也来看望他,将开战的消息简略讲了几句,戎策已经听出来情况危急。他问杨幼清在哪,孔珧沉默,片刻后才敢开口,“处座,没消息了。警备司令部将战力全部放在前线,侦缉处能用的兵力都去参与布防,处座他,昨天交了辞呈。”

“我要找他。”戎策想要起身,被孔珧按住肩膀,“你别着急,毕竟处座身份特殊,也许你贸然寻找,会给他带来麻烦。”戎策忽然笑了,笑容中带着苦涩,“对啊,他主动抛下我的,怎么会让我轻易找到。”

孔珧不知如何安慰,他一时不能分辨这两人到底是师生情谊,还是有更亲密的关系。半晌,他拿出怀中的一本《简爱》,递了过去,“处座走之前跟你留下的。”戎策接过来,翻开,内页是杨幼清的笔迹,写了一段他曾经说过的话。

“那等你殉职了,我送你一束花,再送你一本名著。”戎策眼眶湿润了。他还记得,两年前他们在苏州河边的长椅上,看着夕阳西下,轻松地谈论死亡。杨幼清此举,是为了告诉戎策,他的这个侦缉处少校的身份,已经算作殉职,以后留在世上的只有叶轩。

他不要我了。杨幼清把他这辈子许给了戎策,可又亲手把戎策斩杀,等于斩断了他和他爱人之间所有的关联。戎策不是一腔热血的鲁莽少年了,他也知道,有时候爱情是要给战争让步的,杨幼清离开自然有他必须要离开的道理。老师拼尽了全力保护自己,那自己就不能给他丢脸,至少要活到再见面的时候,耀武扬威一番给他看。

戎策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我知道了,我不会去找他的。他有自己的使命,去前线也好去敌后也好,只愿他不负初心。”孔珧点点头,想要开口说话却犹豫不决,戎策示意他有话直说。

“组织上面希望我留下来,无论上海是否沦陷,孔家应该都会维护当权政府,所以我潜伏下来利大于弊,”孔珧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叶亭也要和我一起留下。”

戎策斩钉截铁,“不行!”“她是共产主义战士,而且这是她的选择,我选择尊重,也希望你们可以尊重。”孔珧多了几分底气,戎策一时语塞,皱下眉头说道,“就算我同意,父亲那边怎么办?”

“所以我想和她订婚。”

叶斋叼着一根没点着的烟,站在书房一角看着眼前这场戏。戎策拄着一根拐杖站在他身边,倒是小五心疼哥哥,给他搬来把椅子。“你说,他俩真是你情我愿?”叶斋看了眼站在叶南坤书桌前的叶亭和孔珧,啧啧两声。

“也算门当户对,政治联姻,父亲不会不喜欢。”戎策低声回答,果然见父亲眉头舒展,并走过去紧握住孔珧的手,夸奖一番。叶斋轻蔑地笑了一声,戎策拍拍他后背示意他稍微克制一下。

孔珧已经改口,“岳父,多谢您能成全我们。”“现在时局混乱,订婚宴以后补办,彩礼嫁妆我们两家日后商量,先把这段苦日子熬过去,风风光光给你们办婚事。”叶南坤稀罕这个女婿,一是他性格好,二是他家世好。

“老三,我出去透透气。”“二哥慢点走别摔着。”戎策调侃地笑了下,转身去恭喜感情迈出一大步的两人,抓着孔珧肩膀用力掐了两下,“别辜负了我们家亭亭。”

叶南坤看着小辈打闹,尤其是看到戎策,心里还是有份膈应。等稍微安静了些,他开口,“好了,今晚小孔就留在我们家吃顿饭。”孔珧急忙点头道谢,忽然看见叶南坤的副官神色严肃走进来,对叶南坤低声说道,“日军撤离杨树浦,但码头有异动,陈氏集团凭司令部文件要出货,万龙帮拦着不让,警察局已经出动了。”

戎策看见他脸色不好,问道“父亲,是不是有急事?”“没事,一群混混打闹,我去处理下,”叶南坤站起身去取衣架上的军帽,“看好你二哥,别让他捅娄子。”戎策点头,回身看门外却不见先前倚在栏杆上抽烟的叶斋。

叶斋是被人抬着扔到叶家门口的,等他们跑出来的时候,早已不见肇事者身影。叶梁嚎啕大哭,戎策扔了拐杖弯腰想要搀扶他,触及的却是冰冷的身体。孔珧也跑过来,伸手摸向叶斋的脖颈,又试探他的鼻息,最后摇摇头。

戎策眼中带了泪,但他记得答应过老师,遇到什么事都不能哭。他抱起叶斋的身体,显然有些吃力,但还是一步一个踉跄把人抱紧公馆别墅。张裕来去戎策房间给他换药却发现他拔了针头,跑出来就看见戎策抱着二少爷,着急大喊,“你还要不要命了!”

“我没事。”戎策把人放到沙发上,胸口被叶斋的血染红了一片。叶梁几乎哭晕过去,扑在沙发前大声喊着二哥,叶亭也忍不住抽噎,将头埋在孔珧怀中,隐忍着哭声。

张裕来这才明白了,回身上楼要去拿医药箱,戎策喊住他,“晚了。别让小六出来,然后,去找我爹。”“可,可你要去哪?”张裕来声音颤抖着,伸手拉住戎策的手腕,戎策一把甩开,“我跟他一胞双生,不能让他不明不白就没了。”

“现在外面这么乱,你要是出事——”“照顾好他们。”戎策不再看张裕来,伸手拍拍孔珧肩膀就要往外走,孔珧论体力可以拦住他,但是他没有理由拦他。“等我回来。”孔珧在叶亭的额上亲了一下,飞奔出去。

等戎策回来的时候,他身上的血又多了一片,头发散落被汗水黏在额头,而且是被万龙帮的三爷万颉和孔珧一道搀扶着回来的。报纸上见多了,叶家的人都对这位三爷有所耳闻,先前戎策去了哪也不言而喻。

“诸位,节哀。”万颉将戎策放到沙发上,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封,里面装了不少钱,“先前陈氏想要借用万家码头,奈何国军为了战事封江,我们无法答应此要求,于是情况愈发激烈。之后……”

戎策皱着眉头,打断他,“别这么多废话。老二去拦着陈家人,被陈杏山父子暗算了,我们把他们杀了偿命,就这么简单。”万颉叹了口气,补充道,“这件事情万龙帮会承担全部的责任,无论是否追究,如何判处,都与诸位无关。”

“钱你拿回去吧,二哥的事情,我们自己解决。”戎策挥挥手要送客,万颉还是将信封放到了茶几上,对众人点点头,转身离去。戎策扯到了先前坠楼时的伤口,倒吸一口凉气,张裕来上前想替他检查,戎策示意他停下,“没事,父亲知道了吗?”

“老爷说,战况危机,咱们家先撤离,日后回来给二少爷办葬礼。”张裕来没听他的阻拦,掀开戎策的衬衫,下面竟然多了一道新的伤痕。戎策沉默,一声叹息后说道,“二哥其实也没什么理想抱负,活得好就满足了,仪式对他来说没意义,只要能在妈身边。”

叶梁好容易止住了哭泣,听他说完又嚎啕起来,叶亭急忙将人抱到怀里,安抚着。戎策眼睛发红,声音也沙哑,“二哥小时候总欺负我,欺负亭亭,但作为兄长,该做的他都做了。裕来,帮我把老二的外套拿过来。”

张裕来剪断绷带,抬起头一脸茫然,但还是照做。戎策翻出叶斋外衣中的一个信封,枯黄的颜色磨损成了棕色,显然是一直随身携带。打开后,是先前他给二哥的两张去香港的船票。

“梁梁,来。”戎策招招手,叶梁擦了下脸颊走过去,坐在戎策身边。这个有些许自闭的孩子,其实是最早察觉戎策身份的人,冥冥之中她能感觉到二哥和三哥血脉上的关联,也自然亲近戎策。“我送你去香港,好不好?这是二哥最后的夙愿了,爹不同意也不行。梁梁,你要不要听话?”

叶梁点点头,伸手接过船票,“你也去吗?”“我,我还没想好,”戎策不敢说实话,抬头望了眼四周,孔珧下意识搂住叶亭,默默摇头,“裕来,你陪她去香港待一阵子,我们小五喜欢学医,你给辅导辅导,香港大学总考得进去吧?”

张裕来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香港算是一处避难所,叶家只有他留下无用,他也没有理由推辞,说道,“好,我照顾梁梁。”叶亭抓着孔珧的衣服,有那么一瞬间,她看到这个家重新聚了起来,即便父亲和大哥在外,二哥已逝,但戎策用自己瘦弱的肩膀,硬生生撑起了整个叶家。

葛茹风带着叶柏啸从楼上下来,戎策急忙站起身迎上去,极其自然喊了声,“妈。”葛茹风没想到他肯将自己当做母亲,本就湿润的眼眶又红了些,“二少爷身子擦干净了,房间也在布置,我去给他买件好的衣服。”

“外面打仗,您先别去了,我替您去。”戎策看了眼小少爷,虚岁将将八岁的小家伙不懂什么叫战争,也不懂什么是生死,脸上还有着儿童的天真和笑意。戎策揉了下叶柏啸的脑袋,说道,“陪姆妈在家,知道吗?”

叶柏啸点点头,抱住母亲的胳膊,葛茹风也不好意思再提出异议,只能随了他。戎策转身走向沙发边拿起自己的外衣,孔珧一把拦住他,“你还想去哪?”“是不是我一旦温柔点你就不怕我了?”戎策笑了声,挣开他,“叶斋是我哥,跟我一起爬出来的,我得让他舒舒服服投胎转世。”

孔珧垂下手,一声叹息。他看得出来,脱掉了伪装的戎策丢去了那些吊儿郎当的风流气,平日里训斥组员的暴躁嚣张也消失殆尽,但唯独还存着执着,和重情重义。戎策不怕死。

入夜,戎策给叶斋守灵,倒了两杯酒,一杯摆在灵堂前,上面点了根烟。他静静喝光了自己杯中的白酒,终于忍不住泪水决堤,坐在地上将头埋进臂弯,无声哭着。他失去了一同来到世上的兄长,今后,怕是再无人陪他一同不醉不归。

8月13日,淞沪会战开始,长江封江。8月14日,日军轰炸笕桥航校,数枚炸弹掉落在上海闹市区,伤亡惨重,中国军队进攻虹口、杨树浦。8月15日,日军在浏河、吴淞登陆,中国军队六十一、十一师及第一军陆续到沪增援,公共租界开始宵禁。叶煦州就是在这天回到的上海,然而身份已然从守护者变为了进攻者。

这一天晚上,戎策站在叶南坤的书房,拄着他的拐杖,一字一顿说,“我要参军。”“你这伤还没好,参军干什么?”叶南坤有自己的打算,去了重庆便是新的环境,没有人记得上海警备司令部的戎策。他可以将自己失而复得而且更加聪明圆滑的三儿子介绍给政客们,让叶家势力进一步扩大。

“爹,杨幼清把我扔了,但我不能把军装扔了。”戎策眼中满是真诚,“我知道您舍不得孩子上前线,怕我和二哥一样……但是,国家危难之际,党国用人之时,我怎么可以后退?”

叶南坤沉默了,半晌,说道,“终究还是留不住,做你觉得对的事情吧。”“多谢爹。”戎策终于露出一个笑容,叶南坤无可奈何摇摇头,“跟你大哥说一声,当个参谋去,伤好之前别拿枪。”

8月17日日军自杨树浦败退,肆意焚烧百老汇路,东有恒路,塘山路。8月18日,中国军队推至闸北、虹口。这一天,戎策找到叶煦州,以叶轩的名字加入国民党前线部队。

叶梁和张裕来辗转几地,乘船前往香港。孔家不肯内迁,叶亭作为孔家未过门的少奶奶跟随留守。叶南坤带着妻子和小儿子,以及叶煦州的妻儿乘火车前往重庆。叶家老宅成了空房,仅有几个下人和门前郁郁葱葱的柏树。

叶斋的坟跟母亲在一处,永远留在了上海。

-----

最近更新小说

最重要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