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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旧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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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师回忆杀,论如何收获一个乖徒弟

-----正文-----

1.伦敦

1930年年初,伦敦烟雨朦胧,戎策穿了一件瘦小身板根本撑不起来的呢子大衣,抱着两本大部头的教科书匆匆忙忙往实验室赶。还有一年他就可以从拿到硕士学位,并成为这里最年轻的华人毕业生,加上基因学愈发被重视,前途一片大好,不少英国企业和研究所给他提前发来了邀请。

他今天就是去面试才耽误了半个小时,但他抹不下脸在泥泞的道路上奔跑,便如同英伦绅士一般斯文快步走着,低头看路的时候一不小心撞了一个男人。那人没说话,擦肩而过,戎策抬头想说句对不起却发现他没了踪迹。方才余光看到,是个比他高一头的壮年男子,但身上有着贫穷的味道——许久没洗澡的体味,受潮的廉价香烟,还有过期的面包的酸臭。

戎策拍了拍大衣上的褶皱,继续朝实验室走去。而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小巷中,刚刚与他擦肩而过的中共特派员戎平倚靠着墙壁深深呼吸,忽然咳嗽两声,一阵战栗。他有些恍惚,抽搐着摸遍浑身上下的口袋,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脸色愈发深沉。

他身边闪出来一个年轻人,带着遮藏半张脸的鸭舌帽,声音低沉,“你没事吧?”“长兴,长兴原来是你。”戎平一阵喜悦,一把抱住那人。“我现在的名字是杨幼清,蓝衣社的人。”杨幼清将他拉入更隐蔽的阴暗处,伸出手来,“你被人盯上了,组织紧急派我来取情报,事不宜迟。”

“我弟弟的能力就是比我强,哈哈。”戎平笑着说了几句话,杨幼清发觉他不太对劲,伸手摸他额头,竟然是一头汗,“哥,你生病了?”戎平摆摆手,嗤笑一声,“没有,我就是有点累,你让我休息下。”

杨幼清扶着他坐到路边,十年未见兄长少了几分傲气,被世俗磨平了棱角,巧合的是,兄弟两人如出一辙。“情报,我昨天去酒吧给小费,不小心夹在一起给出去了,刚才我去找那个小子,没摸到。”

“大哥,你真的没事?”杨幼清闻不到他身上的酒味,但明显他并非是清醒状态的。而且清醒警惕如戎平,怎么会这么粗心把写着情报的纸条当成纸币给出去?杨幼清眼里蒙上一层阴翳,他看了眼手表,说道,“你把那人姓名长相告诉我,我去取回来。”

戎平闻言少了几分紧张,似是巴不得他离开,“他叫叶轩,中国人,中等个头身材瘦弱,白天上学晚上打零工,就在学校附近的猎人酒吧。”杨幼清快速记下,一边扫视四周一边从钱包里摸出几张英镑递给兄长,“最近少出来活动,哥,注意安全。”

杨幼清听到叶轩这个名字的时候想过,他是否就是上海叶家的三少爷。他最后一次听到叶家人的消息时,干爹还没入狱行刑,他拿着从上海寄来的照片给自己看。照片上那个小胖子,乍一看根本不会是眼前这个瘦得脸颊凹陷的调酒师,但杨幼清是特务,观察细致入微,很快就证实了自己的想法。

戎策来英国这几年受尽了生活的折磨,27年,自己冲动之下要去广州找大哥,结果被父亲带着一队的警卫抓住了扔到从广州到伦敦的轮船上,还拜托这边找好了学校,断了一切回去的可能。戎策性格也软,委屈地接受了这样的安排,但是最初家里没寄来多少钱,他省吃俭用还要勤工俭学,加上水土不服硬生生掉了几十斤肉。

这三年,除了寄学费和逢年过节的电报,叶家似乎把他忘了一般,不闻不问。戎策也养成了寡言少语喜欢独处的习惯,客人来点酒都不多说几句话,老板几次要辞退他,又被他一脸真诚打动。

杨幼清坐在戎策前方不远处的小桌上,身边是三个蓝衣社的同僚,其中高一级的叫廖向生,三十多岁,一双小眼睛像是饿极的黄鼠狼。“三点钟,日本人,我们的对手。”廖向生言简意赅,说完低头喝了口酒做掩饰。杨幼清不敢喝多,面前的半杯啤酒一晚上也没下去多少,“他们和我们的目标一样?”

“据可靠情报,共产党紫云常来这个酒吧,我们守株待兔,也守来了别的农夫。”廖向生机警地观察周边情况,杨幼清心里却是一沉。他本来打算单独前来,临走前被廖向生抓住,才发现蓝衣社也搜到了这家酒吧。现在杨幼清唯一的优势就是他知道情报已经不在戎平身上了。

杨幼清有意无意看向戎策,后者注意到他的目光,微微一笑低头继续擦杯子。“紫云是中国人,你说会不会就是他?”一个组员看见杨幼清的动作频繁,以为猜到了他心中所想。

杨幼清还未开口,廖向生先一步否认,“这小孩最多二十岁,紫云可是七八年前就出名的。”“我们知道,日本人未必知道。”杨幼清拿起酒杯抬手,似是敬酒,其实在示意他们看身后。

一个日本人站起身来,走到吧台前用扁平的英语点一杯鸡尾酒,说了一长串名词,戎策一个都没听懂。他试图让客人重复一遍,对方却不耐烦了,一把抓住他领口,将他拽到半个身子探出吧台,身前的几瓶酒摔在地上。

玻璃破碎的声音引来了不少目光,杨幼清也得以光明正大看向这个男孩。戎策还在徒劳地解释,几乎快要哭出来,廖向生啧啧两声,骂道,“软蛋。”“还是个孩子。”杨幼清不知为何想要偏袒他,细想,也许是干爹的缘故。

戎策被人一把抓到吧台前,倒栽葱一样摔倒在地,脑袋嗡的一声。酒吧里的客人大多还是英国人,一战之后经济萧条又人心惶惶,不少人把酒钱压在酒杯下面拿起外套就往外走,就连酒吧老板都不敢上前。

“他还是个孩子。”杨幼清撂下一句话,站起身走到那个日本人身边,一手握住他要挥向戎策脸颊的拳头,硬生生将那人的力气卸了,疼得那人叫也不敢叫,满脸通红。杨幼清丝毫不管这日本人是否要动手,俯身握住戎策的胳膊将他扶起来,低声温柔地问道,“没事吧?”

戎策还愣在原地,感觉有一只手在自己腰侧摸了一把,接着就被人从地上拎起来,耳边是带着川渝口音的中文。他恍惚片刻才回过神来,小声回答,“没事,谢谢先生。”

杨幼清已经从他口袋里把情报悄悄转移到了自己袖中,没有任何人察觉。他也不想和叶家少爷有太多交集,确定他没事之后松了手,转身面对那几个日本人,用日语低声说道,“管好你们自己。”

那几个日本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此人来历但看似是更有修养的同胞,于是也故作大度,寒暄几句走回自己的座位。戎策没听到他们的交谈,呆呆看着地上摔碎的两瓶酒,心想,这周的工资扣光了。

2.生死

杨幼清是在一条肮脏不堪的小巷中找到的戎平,他的哥哥一身的西装大衣,和一群无家可归的人挤在一起,虽然格格不入但又有一份莫名的和谐。戎平身上都是污垢,看起来很多天没有回家。

让杨幼清震惊甚至愤怒的是,他终于知道了哥哥为何会一反常态。他此次见到戎平的时候,后者正享受完一包鸦片膏。杨幼清不肯相信自己那个桀骜不驯的兄长,出身贫民家庭也要努力出头的兄长,竟然会沦为鸦片的俘虏。

“你他妈在干什么!”杨幼清一把抓住戎平的领子把他拽起来,戎平比他高不少,力气也大,毫不费力挣开,回应道,“你管起我来了?”“哥,这就是稀里糊涂把情报给人的原因?”

戎平默认了,他那天是有些疯狂,所以才神志不清犯下大错。近几年,他犯的错误也是只增不减,所以上级才会临时派杨幼清前来增援。杨幼清心中不解,将人拽到一个安静的角落,低声质问,“怎么染上的?”

“你知道我一个人在这里有多辛苦吗?你呢,你妹妹呢?你跟着国军,妹妹在哪?”戎平抓住杨幼清的领子将他按在墙上,杨幼清怕伤了他不敢动作,冷静回答,“妹妹托付给好人家了,不用担心。哥,我理解你,深入虎穴不易,但你不能堕落。”

戎平轻笑一声,似是蔑视,“你懂?你懂……你嫂子没了,孩子也没了。”杨幼清愣住了,他从未跟兄长有过多联系,只是多年前听说他结婚,没成想如今妻儿都已作古,“怎么回事?”

“国民党,从哈尔滨来的火车上……大儿子先走的,阿湾和肚子里的,到医院之前就不行了……”戎平眼里带了泪,他不曾和旁人提起过,他身边也没有可以提及这件事情的人。杨幼清生来不知道如何安慰人,末了拍拍他的后背,“对不起,哥。但是这东西真的不能动,我要和上级汇报,让你回国。”

戎平摇摇头,松开钳制住杨幼清领口的手,后退几步坐到地上,抱住头看不清表情,“太晚了,我现在只能靠这个活下去,只有这个了。”“你别忘了你的使命,你的信仰你的责任。”

“人是会长大的,你还以为有多少人会存着少年热血?你也天真不了几年。”“这不是年龄问题,你是共产党人,你的命属于国家属于人民。”杨幼清压抑声音吼他,戎平眼中一阵突如其来的寒冷,接着气极反笑,“我的国家我的人民?我连我的妻儿都保护不了!”

“牺牲是——”“别跟我谈牺牲!”戎平打断他的话,一指道路出口,“滚蛋,你不是改名换姓了?就当我没你这个弟弟。”杨幼清怔在原地几秒,觉得自己彻底败下阵来,一言不发抬腿往外走。

他的哥哥,为什么会到如此的地步。杨幼清理解做地下情报工作的难处,也理解丧失亲人后的痛苦,但他不能够理解寄希望于毒药的这种,无异于自杀的缓解方式。既然戎平不想再见到他,他也不必受这个气,一别两欢。

杨幼清走了半个街区,迎面是几个亚裔面孔的生人,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忽然看到拐角处探头探脑的男孩。戎策躲在广告牌后面,丝毫没发现自己已经被跟踪对象察觉。前几天他收到一张写满了数字的纸条,一直放在身上等着还给那位先生,谁知昨天被人摸了去,他断定就是这个留着胡子的中年人,便一路尾随。

杨幼清觉得他有点意思,竟然能一路跟到这里,不过细想,怎么也是叶家的少爷,听说他们从小练武,虽然荒废了但基本的‎‎军‍‍‌‎‌事‌‎素养也要比常人多一些。戎策看到杨幼清朝他走过来才发现暴露,想跑已经被堵住了退路,只能尴尬笑了一声,挠挠头发故作茫然,“这么巧,您也在这里。”

“你跟踪我啊?”杨幼清故意吓他,看着小家伙哆嗦一下还有点莫名其妙的成就感。戎策紧张地舔下嘴唇,似是想起了什么,急忙说道,“刚才那群人,是日本人!我听见他们说日语了!”

杨幼清想教训他一下,忽然看见刚才的小巷冲出来一群难民,几乎所有见过的人都一涌而出,唯独没有戎平。杨幼清心道一声不好,急忙甩下戎策朝小巷飞奔过去,只看见了先前那几个日本人消失的背影,和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戎平。

身后,戎策跟了过来,看见血的瞬间愣在原地。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但是这人的伤口太过血腥,没有一处直接毙命,但会让他在无尽的痛苦中了结此生。杨幼清的心像是被人抓住了一样,透不气起来。若是,若是自己晚走一分钟,哥哥就不会出事……

戎平艰难侧过头来,右手挪到身前,指着自己的心脏位置。他眼睛里是被泪水浸湿的绝望,杨幼清理解了他的意思,从怀中摸出枪来。他身后是委员长身边大将叶南坤的第三子,他身前是被查出身份来的共产党紫云,所以他别无选择。

戎平用这种残忍的方式逼迫弟弟帮自己结束痛苦。杨幼清觉得自己身上那些所谓的热血和少年心气在一瞬间消失殆尽。他举起了枪,扣动扳机,消音器沉闷的声响和后坐力之后,是戎平眼中闪过最后的一丝光,接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戎策已经吓得喊了出来,杨幼清转过身来将他推在墙上捂住嘴,神情狰狞眼角泛红,“想活命就别说话,听懂了没。”戎策回过神来,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桎梏,吼道,“你杀人了!”

“和你有关吗?”“光天化日,你这是犯罪!”戎策已经猜出他的身份,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还在怒斥。倒是挺有正义感,杨幼清冷笑一声一拳砸在他脑门上,架着昏过去的戎策往外走,在警察发现之前消失在了小巷尽头。

“你把这个小酒保带回来做什么?”“我杀了紫云,他看见了,不能留在那里。”杨幼清把子弹按进弹夹,当做临时据点的小屋里短暂寂静。戎策双手环着黄铜床柱铐在身后,耷拉着脑袋听他们云淡风轻地讨论自己的去留。

廖向生抬起他下巴看了看,还是嫌弃他身上没几两肉,“留着作甚,杀了。”“你们无缘无故,不能滥杀无辜。”戎策闻言激动挣扎起来,被廖向生轻松按住了肩膀。杨幼清微微皱眉,还是寡言少语,生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而暴露,“交给我处理。”

“你下不去手,我来。”廖向生抓住戎策脖子,戎策一瞬间心如死灰,竟然哭不出来。杨幼清走过去按住他手臂,低沉声音,“我让他看见的,我处理。”廖向生冷笑一声站起身来,“也罢,留他在这里自生自灭吧,我们走。”

随行的几人拿起背包要走,戎策用力想要站起来,大声喊道,“我知道规矩,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没见过你们!”杨幼清回头看他一眼,也就是这凌厉的一眼,戎策哑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也不知道是为何放弃了求救,就这么呆呆看着几人推门而出。

杨幼清是不可能放任一个孩子被绑在无人的房间到饿死的,刚走出几分钟,他摸了摸身上的口袋,说道,“一支钢笔落下了,免得留痕迹,我回去一趟。”廖向生没拦着,毕竟杨幼清是上级亲自从监狱里提出来的黄埔生,做事知道分寸。

等杨幼清回来,屋里却空无一人,黄铜床的一条腿被人砸断了,力气之大不像是一个被反铐双手的瘦弱学生应该有的。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有人劫走了这个小孩,而且显而易见,敌人认为他也是中方的情报人员。

杨幼清无暇顾及据点如何暴露,也无暇探究对方有什么企图,最主要的是把人救回来,毕竟他是无辜的——毕竟他还有一个安居乐业的大好前程。杨幼清坚持没有告诉蓝衣社众人戎策的家世,所以等他把事情跟廖向生说明之后,廖向生斩钉截铁说道,“死小鬼,不管他。”

“这件事情我自己做,出了事情我担着。”杨幼清刚刚失去了哥哥,他不能再让这个小家伙丢了性命。廖向生啧了一声,说道,“你自己看着办,明天七号联络点见面。”

3.不负

戎策被人按进鱼缸的第一反应就是生不如死。接着他越来越想了结自己,这种窒息和气管进水的双重痛感让他哭到眼泪都流光了,也没能让这群日本人给自己一个痛快。

“你,共产党,国民党?”日本人用生硬的中文问他,戎策双手吊在上方勉强撑起自己的体重,下半身还在灌满水的鱼缸里泡着,冷得发抖,“我真的不是,我不知道……”日本人骂了一句,又把他按进水里,等他挣扎到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才拽着绳子将他拉上来。

戎策猛烈咳嗽,急促呼吸新鲜空气,“我不认识他们……”“救你的,国民党的人,你也是。情报在哪里?”“你杀了我,你有本事就杀了我吧。”戎策放弃挣扎,只求一死。

他听说过战场,也目睹过残酷,但这种痛苦积压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他才感觉到排山倒海的绝望。爹,娘,对不起。戎策几乎将自己的嘴唇咬破,闭上眼睛等待着下一波残忍的虐待,但只听一声枪响,他身边的日本人摔倒在地。

戎策睁开眼睛,看见门外杨幼清一闪而过的身影。留在屋内的几人迅速追了出去,只留一个人看守。戎策一瞬间有了一丝希望,也是因为这生死面前的冲动让给自己忽然有了几分无畏的精神,他借着手上绳子的力量和猛增的肾上腺素,收缩臂膀将下半身从水中拽出,一脚勾住那留守之人的脑袋,再一脚狠狠踹过去,竟然将他直接撞晕在地。

戎策踩着鱼缸的边缘勉强稳住身体,双腿颤抖几乎要掉下去,费力用牙齿咬开了手上的绳结。门外是零下的寒冷空气,杨幼清推门进来的瞬间戎策脸色惨白一个踉跄,从鱼缸上直直栽下来,摔进了杨幼清怀里。

先前那几人已经被他一一解决掉,杨幼清赶回来的时候看到戎策能脱身,倒是有几分惊讶,看着他掉下来的瞬间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跑过去接住了他。戎策冻得浑身发抖,杨幼清脱下来外套披在他身上,低声问道,“你说什么了?”

“没有,我,我没什么能够说的。”戎策打了个冷颤,搂着杨幼清脖子挂在他身上汲取温暖,尝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身。杨幼清找到他的时候心情就放松了些,现在也任由他抱着,还顺带怕拍他后背。

戎策一阵感动,哽咽着说,“多谢你又救我一次,来世当牛做马来报答恩人。”“不用来世了,这辈子想想怎么报答我吧,”杨幼清轻笑一声,似是嘲讽,“你已经被几方特工盯上了,这里不安全,我得带你走。”

“谢谢你救了我,只要你不伤害我,要什么都行……我爹是国军的将军叶南坤,你想要钱想要权他都能给你的。”“我不在乎那些。不过,我不杀你,你必须跟我走。”杨幼清神情严肃,戎策不知道要不要信他,忽然看见地上被他弄晕的日本人晃动了下,下意识喊了句危险。

杨幼清回头看去,那人已经拔了手榴弹的拉环,要同归于尽。他来不及思考,向前将戎策扑倒在地,伸手覆在小家伙的额头上。下一秒,轰然的爆炸声响彻整个街区,戎策感觉脸上满是血迹,接着失去了知觉。

爆炸的威力极大,廖向生不得不在伦敦的医院给他们做手术,虽然他不在乎戎策的性命,但是杨幼清和上面有关系,是戴笠亲自挑选入蓝衣社的,必须得救。许是医生认识戎策这个小有名气的华人留学生,或是医者仁心,一同也救了他。手术刚做完,日本人追杀过来,他们几人马不停蹄逃到数十里外的乡村,找到一家与蓝衣社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小诊所,当做临时据点。

戎策醒过来的时候只有左眼能看见东西,他心里一沉,伸手摸向自己的右眼,蒙着厚厚的纱布。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的可能,眼圈一红就听见隔壁床上的人说,“你要是哭,就真的瞎了。”

“先生,是你。”戎策看见杨幼清,激动地直接下床扑到人身边,握住他的手,“我,我真的太感谢您了。”“那就当年牛做马报答我。”杨幼清难得有心情调侃人,冥冥之中,他觉得上天安排的,把哥哥带走之后,送来一个善良阳光的小男孩。报国就是如此,十万青年十万军,有志之士前赴后继。

但戎策抗拒就写在脸上,舔下嘴唇回道,“这,我还有学业没完成。但是我真的万分感激,若是日后还能相见,不要说报酬,我跟您姓都没问题。”杨幼清思索着如何回答,廖向生已经带着人进来了,还随手关上了病房的门。

“小鬼醒了?”廖向生叼着一根烟,眼中的蔑视不减,“审完了没?”戎策被他盯得一阵战栗,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这些人把自己救回来,根本不是良心发现,而是想要情报。

下意识地,戎策求救一般看着杨幼清,然后才想起他也是要把自己拉入龙潭虎穴的人,而且自己还亲眼目睹过他的残忍,又低下头。杨幼清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说道,“我说了,给我十天。”“这是伦敦外围乡镇的私人医院,价格不菲,你自己掂量。”廖向生放下句话,转身就走。

戎策感觉自己已经陷在泥潭中,要想跑路必须趁早,趁着杨幼清有伤在身不能拿他怎样。于是,他站起身往外跑。杨幼清看着表默数,果然,半分钟后,廖向生提着戎策的领子走了进来,身后还有一瘸一拐的另一位同僚。

杨幼清看着被打之人脸上的淤青,又看看眼圈泛红的戎策,说道,“你知道你把谁打了吗?嵩山少林的俗家弟子。”戎策没跑成本就担心没命,听杨幼清的语气更是感觉难逃一死,干脆梗着脖子闭上眼睛。

“能在你们手下挺半分钟,有潜力,我想留下他。”杨幼清忽然开口,廖向生随即骂了一句,说道,“就他这样的,煮了都不够分。”戎策紧咬着嘴唇,廖向生看见他哭唧唧的样子就心烦,一把扔到地上,对杨幼清说道,“你自己看着办。”

杨幼清从床上站起来,背后因爆炸伤损的皮肤一阵疼痛。戎策看着他靠近,下意识往后躲,被逼到角落,连连摇头,“不行,我还没毕业,我父母知道要着急的。”“晚了,”杨幼清看他胆小的样子想踹他,末了还是忍住,“对外,你现在已经死了。你父母?估计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

“你们这是,这是剥夺自由!”“你若是不加入我们,只有一死,毕竟你知道的太多,”杨幼清忽然凶狠起来,他发现这个小家伙吃硬不吃软,“再者说,当兵不好吗,给你一个报效祖国的机会。”

戎策明白自己面临的是两条选择,可他偏偏想要第三条路,“祖国?军阀自成一派,现在国共不和,哪里才算是我的祖国?我这么瘦,也拿不了枪,您就放过我行不行?”杨幼清不再说话,目不转睛看了他片刻,唇齿间吐露出两字,“懦夫。”

戎策想说我不是,但他做不到问心无愧。他看着杨幼清扶着背走回病床,也看见了杨幼清眼中的失望。戎策若是再多一点血气方刚,也许就中了杨幼清的激将法,但是生来温顺的性格让他不敢偏离再次人生轨迹。

接下来的几天,戎策想方设法跑出去。从贿赂护士小姐到半夜翻窗户都用了出来,屡战屡败。有一次跑到了附近的村民家中,被人拿着猎枪顶着送回来,杨幼清苦口婆心解释一番说他是自己精神失常的弟弟,村民才肯罢休。

杨幼清伤势不清需要经常隔离治疗,一时间管不住他,于是欲擒故纵,每次都能把他抓回来,也都记在心里。每一次,戎策想到的法子都更加有效,而且更加谨慎小心,每一次接近胜利都会让他多一分坚定。杨幼清越发坚信,这是个好苗子,至少有血性,而且执着。

杨幼清对廖向生说要让戎策加入蓝衣社,但实则是想先保住他,再找机会送回国。但这件事有两点难处,第一,廖向生不会轻易同意收下一个来路不明的新人,而杨幼清一旦告诉他们戎策的身世,他只会死得更快,更沉默。第二,杨幼清不想放手了,他看得出戎策的潜质,如果能投身革命,将会是一把尖刀。

十天日期将近,戎策趁着杨幼清接受治疗的时候,拿铁丝撬开铐住右手的手铐,悄悄跑到医院后门。他身上没有钱,想要跋山涉水回到伦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好在后门有辆废旧的自行车,戎策蹲在地上拼了半个多小时才修好,等站起身时,脑袋撞上一个人的胸膛。

戎策这才发现,杨幼清竟然一直在他身后,默不作声看了他半个小时。“你懂修车?”戎策自知逃不掉,也发觉对方不会对自己有所惩罚,于是坦然扬扬下巴,说道,“会,我选修了几门机械课程。”

“会用枪吗?”杨幼清注意到他眼中的疑惑,补充道,“你还在异想天开,以为能逃出去,做你的小少爷?”戎策咬着下嘴唇,点点头实话实说,“会,但打得不好。我从小练刀。”

杨幼清有意识地看看他瘦成条的胳膊,似是不信。但他心里清楚,叶家的刀法一向厉害,就是不知道这小子学了几成。片刻,杨幼清递过去一把开刃的手术刀,戎策后退一步不敢接,杨幼清伸伸手,“拿着,打我。”

“你什么意思?”戎策不懂,但有武器总比空着手好,他接过来手术刀,挥舞两下。杨幼清招招手,示意他进攻。戎策对于眼前这人的感情很复杂,恨他,但是也有感恩,害怕是有,但十天下来对方也没动过手,最多就是骂几句。

杨幼清任由他逃跑,再把他抓回来,虽然是为了测试和激发他的潜能,但在戎策心里,杨幼清就是把他当猴耍。于是有此机会,戎策准备杀杀他的气焰,就算不能伤他一星半点,也至少要告诉他,自己不是好惹的。

于是,戎策上前一步,刀刃直冲杨幼清喉咙而去。杨幼清轻而易举侧身躲过,想要抓戎策手腕,对方先一步收回了胳膊,竟让他抓了个空。有两下,杨幼清眼前一亮,不过几天时间,现在的他已经不是酒吧里唯唯诺诺的调酒师了。

戎策手握着柳叶刀,不能砍也不能削,唯有找寻机会刺中对方软肋。他后退几步躲开杨幼清的袭击,还是被对方打了几拳,疼得龇牙咧嘴却没喊出来,斗志一旦被激发就是势不可挡。

戎策卯足了劲出手,半路就被杨幼清抓住了手腕,狠狠一震五指张开,手术刀瞬间落地,他也被杨幼清拽着肩膀按在墙上,脸颊贴着红墙砖。杨幼清好心让他左脸贴着墙,保护好尚未痊愈的右眼,但如此一来,戎策是一丁点都看不见了。

“好,我输了,你放开我。”“我身上有伤,你都打不过,愧对叶家门楣。”杨幼清没有着急松开他,但是改为钳制住他的腰,让他能够回头看向自己。戎策眼中满是不甘,反驳道,“我读书三年,未曾习武,你这样不公平。”

杨幼清狠狠掐一把他的腰,低声怒斥,“你懂什么是公平?战场上有谁会问你,多久没练枪?死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死的有价值却很难。”戎策吃通地急促呼吸,“可是,我又不要上战场,不是每个人都要端着枪才能报国。”

“你以为的报国是什么,象牙塔里看着国家涂炭?等你学有所成,你的兄弟姐妹都死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杨幼清一字一顿说着,眼前浮现出兄长和他对峙时的画面,神色忽而黯淡。戎策侧着头不说话,他反驳不过,就算说服了他,对方也不会放自己走的,这件事情,本来就没有别的可能。

杨幼清看到他的态度心下了然,这小孩其实是明白的,“你这几天不害怕,因为你已经选择了,相比死亡,你更愿意跟我走。你在逃跑,可是你知道自己跑不掉,你是为了展示给我看,证明你有能力。”

“我不是。”戎策脱口而出,但说不出他到底是为什么三番五次想要逃跑,也许一开始还有些逃出生天的希望,但久而久之,希望还是有的,但目的却变了,也许就是为了反驳杨幼清那一句懦夫。这一点,戎策自己都没意识到。

杨幼清拍拍他脸颊,说道,“想不出来了?你的命是我救的,所以我说了算。至多三五年,战争结束,我放你回来。”戎策低下头,深深叹了口气,“好,你救了我两次,我还你两次,咱们就扯平,你放我走。”

消失十天的廖向生推开了病房的门,看见杨幼清光裸着上身趴在床上,戎策半跪在地上,用手掌给他涂抹药膏。戎策抬头看他一眼,条件反射一般缩下肩膀,还是在害怕。

“你立的军令状,上面答应了。”廖向生把一本文件甩在杨幼清床上,脸上没什么好脸色。戎策不明白,重复一遍,“军令状?”杨幼清回答,“没什么,我说过我要带你走,就要对你负责。如果你没熬过训练,不仅你要死,我跟着你一起死。”

戎策愣住了,他这才明白军令状的意思,一个陌生人,竟然愿意为了他三番四次涉险,而且以性命做担保说服上级将他留下,保证他不会被当即灭口。戎策虽然已经答应一报还一报,但是此时还是有些感动,低声说道,“其实,您没必要为我这么做。”

“我不以命担保,你早死了。”杨幼清从床上爬起来,披上病号服上衣。廖向生看着他俩的一来一往,啧啧两声,“怎么这么听你话啊,被你上——”他话没说完便感受到杨幼清的一记眼刀,把粗话吞下去,换了个委婉点的说辞,“喂了迷魂药?”

杨幼清看了一眼戎策,说道,“我收的徒弟,自然听话。你若是看着眼馋,也去捡一个。”廖向生没心情跟他闲扯,敲了敲文件示意他仔细看看,然后转身出了门。

“徒弟?”戎策不解,他没想过两人的关系,但看着杨幼清脱口而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倒是有点放心了,至少自己没有被那个姓廖的荼毒。杨幼清倒是觉得没什么奇怪的,戎策不跟着自己还能跟着谁,“对,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学生。”

戎策望着他,片刻后,将踩在地上那条腿也跪了下去。杨幼清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叶家根源广州,广东人拜师是件大事,这小孩认真了。认真了就好办了。戎策没等到杨幼清说话,以为对方性情高冷,便从床头端了杯水,说道,“以水代茶,老师,请喝茶。”

杨幼清有点哭笑不得,但是他既然做了老师,就得严肃一点,毕竟严师出高徒。于是他板着脸接过杯子,低头看了眼已经没有任何怨气的小家伙,说道,“你拜我为师,就要遵守三件事情。”“您说。”

“第一,以后不许哭鼻子,再苦再累给我忍着。第二,若是还敢跑,或者有二心,我会亲手杀了你。第三,别哭丧着脸,给我笑一个。”

后来戎策清楚了两件事情,第一,大叔把胡子刮了之后,他才恍然醒悟这人只有二十六岁。第二,现在戎策知道了,自己真的跟了杨幼清姓。当年老师问他如何取名,戎策脱口而出,“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我跟着您是要报效国家的,就叫戎策。”

当时的杨幼清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说道,“好,以后你的身份就是戎策,之前的事情不要再提,往事全部斩断,做得到?”“做得到的,老师。”

4.序章

杨幼清以一种平静的语气讲完戎平牺牲的故事,手一直紧紧握着戎冬,好似是怕再将这妹妹丢了。戎策坐在病床边的铁凳子上,心情沉重,他从来不知道当天的杨幼清经历了什么,但是他信老师是善良而且忠诚的。

从英国带走他,也是杨幼清唯一能做的保住戎策性命的事情,就算气急败坏的日本人不杀他,知道了这么多蓝衣社成员身份,戎策活不到回国。拜师之后,他确实埋怨过几次,老师一天比一天严厉,风流倜傥的帅大叔不知道跑哪去了。但他从未后悔过,他在报恩,也在报国。

不过戎策看不惯两人靠的这么近,主动走过去坐在杨幼清身边,递给他一块手帕。杨幼清接过来又递给泣不成声的戎冬,专心哄她,“女娃子哭成泪人不好看了。”“老师,我先回去了,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杨幼清听得出他话里的不自在,伸手揽过他肩膀拍了拍,难得温柔,“回去吧,等我一起回家。”戎策看着他眼里没有收回的悲伤,那一丁点醋意消散了,他想给老师一个安慰的吻,但还是忍住,抿唇点头。

戎冬好容易止住了啜泣,抬头望了眼门外,已经看不见戎策的身影,才敢小声问道,“小哥哥,他到底是谁啊?”“叶家的三少爷,现在是我的手下,”杨幼清帮她把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自己都没发觉话语中带着的宠溺,“也是我爱人,喜欢吗?”

“你,你跟他——”戎冬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杨幼清看着一招围魏救赵奏效了,她也没继续因为大哥的牺牲悲伤欲绝,放下心来,但又不得不找个理由解释这件事。实话实说,杨幼清舍不得妹妹吃苦受累,能把阿策算进家人,也许可以让戎冬多一份安心,也多以一份保护。毕竟长嫂如母。而且,他在意戎冬的看法,也在意和阿策的这段感情。

不过杨幼清还没开口,戎冬先说话了,“小哥哥喜欢谁都好,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的,我不想再失去小哥哥了。他是个好人,小哥哥有福气。”

戎策回到侦缉处,径直去了审讯室,刚进门就听见杀猪一般的嚎叫,皱眉掏了掏耳朵,“你们没吃饭吗,让他还有力气叫?”光着膀子的两个列兵马上加大了力度,烙铁都用上了,逼得那个日本人骂娘。

“查出来什么没?”戎策走到小木桌后面,拍拍孔珧的肩膀。孔珧递过去一份报告,低声说道,“那个日本人买的苹果里有氰化钾,吃完后当场毙命,预计是共产党提前布局,还没来得及去死者家中取情报便被咱们截胡,咱们又被得到消息的日本人截胡。”

戎策知道他话里有话,共产党来得及去了,但是太赶巧,还被送进了医院,被处座搂着聊心事,“死者身份查了没,有没有新东西?”“情报组消息,他在一家名叫远方的药剂公司工作,是家中国人开办的企业。”

“我怎么感觉,咱们一直被骗了,”戎策抖了抖手里的资料,坐在桌上,“我们把日本人的研究所假定为一个隐蔽的机构,虽然也搜查了不少公司医院,但对于民族企业的关注太少,以至于漏掉了什么线索。”

孔珧点点头,把另一张纸递过去,“这是市政府方面发来的文件副本,这家远方公司,董事长名叫董勤。”“唯一的管事儿的?”“不,五年前开创的时候,公司所有者是他叔叔董财生,但他已经——”

“妈的,”戎策打断他,“董财生是个叛徒,被老子亲手杀了。”孔珧愣住了,低头看看情报又抬头看看他,一时不知所措,戎策骂了句,说道,“我带人去抄了这地,老子就不信他们跟日本人没勾结!”

戎策怒火中烧往外走,孔珧紧走几步追到他办公室,转身关上门。戎策挑眉看他一眼,孔珧也是无辜,问道,“不是您在车上示意我单独来找您?”

“这事不急,”戎策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枪,看了看弹夹,“我侄子快满月了,总得送点什么,但你也知道我这情况不方便出面,拜托你去银楼买块长命锁,送到叶家。”孔珧记下,郑重点头,“可否需要刻字?”

戎策算了算刻一个字要多少钱,从口袋里摸出几张法币,“就写,‘秉川平安’。说是你自己送的。”孔珧先前听叶亭讲过,叶家这一代的长子名叫叶秉川,秉烛家园且行乐,即应重起济川舟。

杨幼清坐在办公室,收音机打开着,温婉的女声不紧不慢播报前方的战报,极不相符又让人唏嘘,那可是一片片失守的土地,和活在土地上流离失所甚至丢掉头颅的人。“七月七日晚十时四十分,日军在宛平城附近演习,并借故袭击卢沟桥。第二十九军奋起抵抗,今日五时许,日军轰炸宛平城,伤亡惨重。”

杨幼清关上了收音机,看了眼窗外的日出和落地钟的指针。现在是1937年7月8日早上七点半,他的阿策一夜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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