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座掉马了,处座又掉马了,说明这文快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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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枪声
“死者男性,四十岁左右,身高一米八,体重在六十到六十五公斤,死亡原因是钝器击打头部失血过多,加上火灾的烟尘引发呼吸困难。”杨万合上鉴定报告,低头看了眼台子上的尸体,补上一句,“烧伤看着可怕,都是死后烧的,他本人应该没有体会到这种痛苦。”
周荐章用钢笔挑起盖着尸体的白布,鼻翼轻微耸动。杨幼清站在一旁,看不出他的喜怒,但总归不会是哀悼,周荐章是想把郑辉大卸八块的人。半晌,周荐章把钢笔收回来,放进中山装的口袋中,“他不是郑辉。”
“这,可他身上的衣服,写的是郑辉的监号,而且血型也是符合。”杨万心里冷汗直冒,但还是一本正经装作疑惑,带着科研人员的严谨,将手中的报告递过去。周荐章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面对杨幼清,目光像是一双剑,凌厉瘆人。
杨幼清和他对视,冷笑一声,“周副司令是认为,郑辉在严密的监控下,金蝉脱壳?且不说他如何做到的,这件事与我何干?”“我也想问问杨处长,你和他有什么关系,”周荐章目不转睛盯着他,让入行十多年的杨幼清都有些后背发凉,“劳烦侦缉处查一下,这个尸体的来源。”
“平白无故在提篮桥多了一个没有身份的死人,查这件事,似乎不在我们侦缉处的职责范围内。更何况,您认定他不是郑辉,他就不是?”“他不是。张勋造反那年,他带人上街游行,被人打穿了左肩膀,骨头缺一截。”周荐章一指尸体的肩膀处,虽然被烧焦了皮肤,但仍旧能看出来完整的骨骼。
杨幼清闭口不言,神情严肃,杨万更是心急,人是他杀的,也是他带进去的。本来以为能够蒙混过关,动手的时候不慎留了些痕迹,但杨万没料到周荐章对郑辉如此熟悉,查下去迟早会暴露。
“杨处长看来还是不想接这个任务,”周荐章倚靠在停尸房空闲的金属台上,双手抱在胸前,“我们的狱警,似乎看到有人从下水道逃走,追上去之后在一条死路里发现了一个年轻男人,他身上带着这块表。”
杨幼清眉毛轻微耸动,周荐章看在眼里,乘胜追击将那块属于戎策的浪琴表拿出来,“我猜他是引诱大部队的诱饵,可惜没能逃出生天。杨处长不妨猜猜这个炮灰手中的名表,前几天刚刚以谁的名义在合福钟表店被维修过?”
阿策,杨幼清在心里默念,手指攥紧到发白。周荐章轻笑一声,正好看见自己的副官走进来,高声吩咐,“下通缉令,全力搜捕郑辉。他逃到天涯海角,我都要把他挖出来。”
副官闻言转身就走,只剩三人的停尸房又变得沉默。杨万左看右看,心跳快得要飞出来,但还是强装镇定。周荐章等了片刻还不见他说话,主动说道,“杨处长不如把您的学生请来,当面问一问。”
“阿策和这件事情没关系,”杨幼清不带迟疑立刻回道,“你为什么要对郑教官下杀手。”周荐章本以为他会拿出什么铁证,谁知竟转移了话题,好似在默认,“我?郑辉跟我不是一路人,我为党国铲除异己,不是理所应当?”
杨幼清继续逼问,音调中带着几分隐忍的愤怒,“郑教官常说,周长官是他一生知己。”“那个时候,我们年级尚小,分不清。”周荐章摘下他不苟言笑的面具,表情狰狞,“我让他与我一同去日本,去追随中山先生,他倒好,先一步没了音讯,再见面已是黄埔教员。”
“那你就可以罔顾二十年的兄弟情?”“年轻人,你有什么立场来说教我。”周荐章按耐不住怒火,上前一步。此时杨万正在他身旁,找准时机握住周荐章腰上的枪,拿出来开保险上膛一气呵成,身手敏捷让另外两人都是一惊。
杨幼清还没喊出来,杨万已经开了枪,周荐章眉心中了一弹,当即摔倒在地,抽搐两下没了动静。杨万举着枪继续上前,杨幼清后退半步,低声喊道,“你疯了。”“他会查到我的,我一个小法医换他副司令,值的。”杨万逼纸近前,将枪柄塞进杨幼清手中,枪口顶着自己的胸口,紧紧抵住。
“不行。”“我得保住您,再说,还有戎组,您跟他们说,这块表是我偷走嫁祸他的。”杨万看着窗外攒动的人影知道时间不多了,按着杨幼清的手指在扳机上用力扣动,撞针顶上子弹的底火。
一声枪响。杨万胸口红了一片,他颤抖着,用尽浑身的力气继续开枪。第二声枪响,杨万喷出一口鲜血,杨幼清只感觉眼前一阵血红,耳边是杨万最后的声音,“照顾我,我爹,我爹在广州,广州……”
周荐章的副官冲进来了,杨幼清手里拿着枪,地上躺着已经没了气息的周荐章和杨万。副官傻站在原地,杨幼清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抬头眼中已经是冷峻如初,“法医杨万是共党卧底,杀害了周副司令,已经被我铲除。”
“可是,案子,郑辉……”副官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杨幼清打断他,“郑辉跑了,你们继续追,杨万策划了这起瞒天过海,偷走了戎策的浪琴嫁祸于他,现在事情结束了。明白吗?”
副官木讷点头,招呼人把周荐章抬出去。杨幼清站在原地,看着地上仍旧睁大眼睛的杨万,心里一阵苦涩。这条路牺牲了太多太多人,以血的代价去换取自由和和平,但归根结底,值得。
就算是为了给阿策一个他希望看到的明天,也值得。
2.欺瞒
戎策拿一颗象棋棋子丢向阿力,后者接住了连喊三声“真的”,随即加快语速解释,“戎组,警察局的周子敬,就是因为亲共,被他表叔,也就是司令部的周副司令,啪一枪打死的。”
“他这人没一点人情,赶尽杀绝。”旁边的组员附和,戎策摸摸下巴听他们议论,末了轻笑一声,“反正他人都死了,还是被共产党打死的,咱们就引以为戒提高警惕。”几个组员仍旧叽叽喳喳讨论,似乎这个传奇人物的死十分神秘,是茶余饭后可讨论一番的趣事。
但戎策知道杨万牺牲得壮烈。昨天听到消息后,戎策第一反应是老师有没有出事,随即他才明白,杨万为了保护其他参与营救计划的同志,选择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好在这种方式有价值,值得铭记。
杨幼清昨晚没回来,听说是被军法处带走了,或者是蓝衣社上层,总之到今天早晨戎策都没见到他的身影。戎策坐立不安,上班后第一时间去找了孔珧,拽着他手腕到办公室反锁了门。孔珧之前未曾听说杨万也是自己同志,只说一切照旧。
“我是想,如果有追悼会。”戎策话音未落便被孔珧打断,“我们是比蓝衣社更谨慎,藏在更暗处的组织,就算有,也会是极小的范围,不可公开。”戎策停顿片刻,从怀中摸出烟来,点上一根,吞云吐雾模糊了神情,“好,没事了。对了,你们之前说,若是你和叶亭出事,我要联系的上线是?”
“白石。”
杨幼清回到家的时候,戎策蹲在沙发上抽烟,身体蜷缩成一团,手臂紧紧搂着膝盖,深陷在柔软的沙发中。杨幼清将外衣放在衣架上,伸手扯掉领带,“你怎么没精打采的?想我了?”
戎策没说话,慢慢吐了口烟,杨幼清一边解衬衫袖扣一边走过去,这才注意到烟灰缸里堆积成山的烟头,瞬间拉下来脸来,“你不要命了?”戎策仿佛没听见,皱着眉头不理人,杨幼清忍无可忍把烟头夺了,提起他领子,“你发什么神经?”
“老师,这些年,您辛苦了。”戎策扯掉杨幼清的手,力气之大让年长者有些吃惊:这小孩子真的是在闹脾气。杨幼清明白了,聪明如戎策,怎么还会到现在都猜不到,“阿策,不许胡闹。”
戎策紧紧盯着他,少有的,看向杨幼清的目光中蕴含了怒火。杨幼清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把领口的扣子打开,深呼吸,“阿策,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杨万,你我均已死在他周荐章手里了。”
“您真的是……”戎策本没有万分的把握,只想试探一番,没想到老师这样痛快承认了,“您凭什么不告诉我!多少年了!是不是在军校您就是那边的人?”“哪边?你又在哪边?”杨幼清厉声反问,戎策一时语塞,自知口不择言,咬牙不作答。“如果你真想知道,十三年,”杨幼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在谈家常事一般,将感情的波澜深深隐藏,“一直是。”
戎策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他回忆起从伦敦到伪满洲再到上海这点点滴滴,瞬间明白了很多事情,也多了很多疑惑。他想,杨幼清为了能够继续潜伏下去,多少次看着自己的同志身陷囹圄而不能挺身而出。
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之前苦苦不得解的事情,“田稻是您放走的?整个卧底计划是我被您牵着鼻子走是不是?”杨幼清看他震惊惶恐,心里也有愧疚,伸手想要去摸戎策的头发,竟然被他躲了过去,“是我安排的,之前营救行动也在我掌控。朝我射击的人是我在黄埔就认识的朋友,他不会打中我的。”
“孔珧是您调来的?”“对,大战在即,我需要你和我在同一条线上。如果你还需要知道,前天我出去,是为了把郑教官送上火车。”被戎策躲开抚慰,杨幼清难得眼中露出一丝低落,戎策看在眼里心下一软,但随即恢复咄咄逼人的架势,丝毫不肯原谅杨幼清这些年来的欺骗,“那您为什么不能跟我明说?您知道,您就是我的信仰。”
“我就是怕现在这样的事情发生,你在这里质问我。”杨幼清语气平淡,丝毫听不出他是在悔过还是气恼。戎策受不了他这种沉稳的性子,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故意让自己听起来心灰意冷,“老师,归根结底,您不信任我。我跟您一起,七年有余,您从未对我说过实话。”
杨幼清发出一声难以察觉的冷笑,抬头与他对视,音调不自觉提高几分,“这不是儿戏,我是在保护你!”“您确实保护我,如果不是您临走前那番话,我还意识不到这件事。您第一次要求,若出事我要立刻离开上海。之前我不必撤离因为我的身份只是国军的小少校,天塌下来我还能回叶家让我爹我哥顶着,而现在我在给地下党做行动员,查出来,叶家保不了我了。”
“对,我是这个意思。”杨幼清坦然承认,戎策一阵心酸涌上心头。七年朝夕相处,戎策无条件信任他,信仰他,还因为害怕分道扬镳而不舍他,到头来发现自己被对方玩了这么久,而他丝毫想道歉的意思都没有。“杨幼清,你就是个骗子。”
杨幼清闻言,起身一巴掌拍在戎策脸上,毫不留情。戎策被他打蒙了,回过神来脸颊已是生疼。“戎策,你现在是什么身份!我在哪边都是你的上级,你要做的只有服从,我这是为你好,明白吗?”
“我什么身份?我是你爱人!”戎策忍不住喊了出来,杨幼清伸出的手顿时停在原地。戎策等他说话,但只等到了半刻无言,冷笑出声,摇了摇头拔腿就走。杨幼清跑上去抓住他胳膊,“去哪?”
戎策回头,眼中的冰冷是杨幼清第一次见到,“您是我长官,下班时间,管不着我。”他说罢挣开桎梏往外走,杨幼清追上去的时候戎策已经不见了踪影。到底是年轻的特工,杨幼清心想,飞得太远抓不住的。
四下寂静,杨幼清拿起戎策先前碾灭的烟头放入唇间,还残留着烟草和柠檬糖的混合气味。他二十岁不到加入共产党,隐姓埋名打入敌人内部,中山舰到后面的清党,全程目睹,但是迫于命令不能参与一桩一件。上级命令他潜伏,他只能做杨幼清,一个冷血刽子手。
直到他遇上了戎策,一个满身阳光的男孩,他觉得自己黑白的世界里多了几分色彩。于是他把这个孩子留在了身边,看着他慢慢成长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欲擒故纵掌控两人之间的感情,最终逼得小家伙泣不成声地开口表白。一切都进展得如他所想,除了今晚。
杨幼清自认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他对对方有太多的隐瞒,但潜意识里,他认为戎策应该被动地接受,与迎合这种特殊情况下的恋爱关系。大敌当前,国家优先于个人,所有的情感都应该为信仰让步。但是这小家伙,把他的老师捧得太高,以至于他自己摔得太狠。
戎策走在大街上,一时不知道该去何处。他走得急,除了随身一把枪和证件什么都没带,翻口袋也只翻出了三个铜板,还是下午买菜时剩下的。他左思右想,干脆去那家川菜馆,毕竟能凭老顾客的身份赊账。
奈何实在太晚,餐馆打样,老板看他失魂落魄,特地送了两瓶酒当安慰。戎策看他快要关门也没好意思在饭馆里久留,拿着酒走向这条小巷的深处,找个角落席地而坐。
他觉得自己很傻,如果这辈子只能信一个人,他会毫不犹豫选择老师。但是杨幼清骗他了,骗得体无完肤。戎策恨自己遇人不淑,将心交给这样一个不知道过去不清楚未来的人。诚然,他背着杨幼清加入共产党是他不对,但是他也白白担惊受怕了这么久。
可无论如何,戎策舍不得放手。他将酒瓶打开,举起来往嘴里灌。他记得自己的酒量是一瓶半,但是硬生生喝了这两瓶,喉咙火辣。醉酒是最快速也最窝囊的脱离苦海的方式。
叶亭接到杨幼清电话的时候吃了一惊,她不敢想象白石竟然是侦缉处的处长。但随即释然,侦缉处最近确实放过了很多抓捕地下党人的绝佳机会,想必都是杨幼清暗中促成。接着,她惊讶于,杨幼清竟命令她去把戎策找回来。
她带着孔珧几乎跑遍戎策常去的地方,最终想到了母亲生前喜爱的川菜馆,并在小巷深处找到了蜷缩成一团睡在地上的人。戎策被她晃醒,眼中醉意不减,伸手就要搂住叶亭的脖子。孔珧下意识挡在中间,叶亭轻轻按在他手腕,说,“没事,这是我三哥哥。”
“你哥哥?叶家的小轩?”孔珧一惊,后退两步借着月光打量两人,长相确实有几分相似,回忆起来性格也是有不少共同点。孔珧的记忆里没有多少关于叶轩的回忆,但毕竟当年的失踪案闹了不小的风波,也难以忘记叶家有这个少爷,“他怎么会,会成了我们组长?”
叶亭叹了口气,拍着因先前抽烟过度猛烈咳嗽的戎策,“白石当年从伦敦带走他,应该也是为了保护,可能是没机会再把他送回来,所以留在身边了。”孔珧回想往日杨幼清和戎策相处的方式,欲言又止。直觉上,他觉得戎策有千百种方法可以逃跑,杨幼清也有千百种方法可以瞒住蓝衣社把他带回上海,但最终戎策还是留在了处座身边。
“亭亭,”戎策俯在叶亭耳边低声说道,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不许告诉老师。”叶亭一边安慰他一边朝孔珧喊道,“愣着干什么,扶起来啊!”
3.光芒
戎策昏昏沉沉睡了一夜,这是他三四年年底之后第一次喝得不省人事。不过他知道昨晚是谁来找的他,果然一抬头看见了沙发上坐着的叶亭,还有叶亭身边睡得正香的孔珧,脑袋枕在自家妹妹肩膀上。
叶亭醒得早,估计是没睡好,前后环绕晃动胳膊,舒展筋骨。戎策不好意思占着床铺,赶紧坐起来,“你过来休息。”叶亭见他醒了,故作生气,“三哥好酒量啊,让我们大半夜的出去找你。”
戎策知道她没有真的恼火,但也是一阵愧疚,“没想麻烦你的,是不是处座给你打的电话?”“你们倒是心有灵犀,苦了我了。”叶亭扶着戎策伸来的手站起来,孔珧失去支撑摔在沙发上,瞬间摔醒了,“疼……”
“对了,你们俩?”戎策看了一眼正在揉额头的孔珧,又看看叶亭,“是任务还是真的好上了?”叶亭咬下嘴唇没回答,孔珧倒是清醒了,抬头望向兄妹二人,也因这短暂的沉默尴尬。
“任——”“我是真的喜欢的。”叶亭话没说完便被孔珧打断,诧异回头,看见的是他一脸真诚。戎策轻笑一声点头,看不出是表示同意还是气得要找个趁手的家伙式揍人。
孔珧还没来得及喊三思,门口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戎策早就听见了脚步声,而且判断出来了那熟悉的声响属于谁。叶亭打破僵局先一步跑去开门,杨幼清穿着一身得体的黑色西装走进来,神情严肃。
戎策下意识后退,杨幼清每往前走一步他便往后撤一步,最终被逼到了墙角。孔珧拉了下叶亭的袖子,朝杨幼清说道,“我们先走了。”杨幼清没做声,叶亭也觉得待不下去,补上一句,“走的时候锁门。”
待那对小情侣逃之夭夭,戎策觉得自己不能怂着,干脆挺身上前,迎上杨幼清咄咄逼人的目光。杨幼清还能嗅到他身上残存的酒味,耸耸鼻翼,“你都多大了,还要耍小孩子脾气。这次我不生你气,赶紧滚回家,洗澡换身衣服。”
“您欺瞒我在先。”戎策不肯服软,梗着脖子要跟他死争到底。杨幼清看到他的态度便知道,这小孩最终还是会想通的,跑不丢。他也强硬了几分,冷冷说道,“你不回家,我以后不要你了。”
杨幼清说完转身就走,走到门口的时候果然听见了小家伙张皇失措的脚步,回过头去等他追上来。戎策还是那副倔强脾气,即便认输也不肯道歉,一边锁门一边嘟囔,“谁怕谁。”
“你走不走?”杨幼清催促。戎策挂好锁头,转身拉起杨幼清的手,紧紧扣在手中,“走。”说到底,他还是怕老师把他扔下不管。
杨幼清下了狠心要让他分清楚主次,家国在先,儿女情长在后。戎策听了一早上的思想教育,又被禁足一下午,在家里写检讨。他认命,乖乖蹲在沙发上写到黄昏,还给杨幼清煲了一碗汤。
只是这碗汤烧成了干饭,还糊了底,杨幼清回家之后抓着皮带把他打得满屋子乱跑。戎策突然很享受,生活就是这种清闲的时光,他就是老师的爱人,打打闹闹,仅此而已。和男人谈恋爱没那么多扭扭捏捏,戎策心里想,如果没有这层关系,他和老师一辈子做师生,也挺好。只要这个人面前只有自己。
戎策对杨幼清的爱和杨幼清对他的一样,出自一种占有欲。他们谁也说不清楚哪一个爱得更痴狂。戎策忽然想开了,就算老师有事情瞒着他,但对他这一片真心总不会是假的。哪天查出来杨幼清是他亲舅舅他都不会再生气。
奈何杨幼清不肯轻易绕过他,似是故意冷战,晚上不许他进卧室。戎策就蹲在门口,蹲到后半夜累了坐下来,倚靠着门睡过去。杨幼清半夜起来喝水,刚打开门便看见小家伙身体一斜摔进屋来,撞得他小腿生疼。
“老师,对不起对不起。”戎策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脑袋连声道歉,接着蹲下去给杨幼清揉小腿,极尽温柔。杨幼清没脾气了,也看着心疼,伸手把他拉进屋来,“滚进来睡。”
4.烈日
“组座组座,祁齐路十二号出事了。”一个个头不高的组员冒冒失失跑进会议室,正和后勤组理论谁该占用今天下午使用权的戎策回头狠狠瞪他一眼,“有事就说。”组员满头是汗,跑得气喘吁吁,“我们监视的大鱼,死了。”
戎策骂了一句,后勤组的几人看笑话一样带着并不友好的笑容窃窃私语。戎策没办法,指着他们组长,恶狠狠撂话,“等着,我们忙完就回来,谁先签字谁先用。”
祁齐路十二号是一处民居,走五分钟就能到竖立着普希金雕塑的绿地公园,风景优美,而且价格高昂。戎策先前顺着阿光和文朝暮的线索排查,发现一个曾经和文朝暮亲密往来的中年男子,奈何对方背景复杂不能直接抓捕,戎策便安排人秘密监视他的住所,算下来已有两个多月。
两个月,戎策一边开车一边想,小侄子的满月酒应该就在这几天了,但是没什么动静,估计是因为大哥不在家,父亲不想太过铺张。孔珧坐在副驾驶,悄悄观察他的表情,戎策注意到,微微侧头问他,“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没有,组座,”孔珧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后排的几个组员,思索措辞,“您最近若是事务繁忙分身乏术,可以让我提您代劳一些琐事。”戎策轻笑一声,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拍他肩膀,“行,这次任务报告归你了。”
戎策听见后面传来压抑的笑声,故作严肃,“你们先说一下,人怎么死的。”“报告组座,毒杀。昨天他买了一筐水果回家,半夜就死了,现在是警察局在管,您看?”“先抢,抢不来就让处座去交涉。”
七月的阳光热辣狠毒,戎策把衬衫解开两个扣子,好说歹说把警察局的人请走,费尽口舌满身是汗。屋中的尸体还没搬走,但是已经有了腐烂的刺鼻气味,孔珧拿了块手帕捂住口鼻,戎策鄙视地看他一眼,说道,“娇气。”
“组座,这里有个上锁的箱子。”“拿过来,”戎策接过组员递来的箱子,用枪托把铜黄色的锁砸开,干净利落,“这里面的文件,写的日文?孔珧,把尸体鞋脱了。”孔珧知道戎策这是报复他,但无奈明面上的身份自己是下属,只能捂着鼻子走过去。
戎策瞥了眼尸体的足部,低头继续翻阅手中的文件,“他是日本人,小时候常穿木屐,留下痕迹了。这上面字我看不懂,图倒是明白个七八。”孔珧把手帕收起来,探着脑袋去看,戎策不习惯有人凑这么近,直接把文件递过去,“这是大肠杆菌在100倍显微镜下的照片,这个是1000倍。”
“细菌实验?”孔珧诧异地喊出来,戎策点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可不是,撞大运了,要是人没死说不定还能问问他们在上海的据点在哪。日文我看不懂,但这几个汉字看着明白,大概是,实验没成功。”
孔珧稍微放松了些,忽然听见外面巡逻的组员大喊,下意识往门外看去。戎策也跟着他一同回头望向外面,看见一闪而过的藏青色裙子下摆,估计是个时髦的女孩。孔珧还没动作,戎策把文件拍在他胸口,“你收好,我出去看看。别整天想着别的姑娘。”
“我没,组座,你别告诉……”孔珧一着急反倒解释不出来,戎策似是玩笑得逞,笑着拍拍他肩膀,向屋外走去。
戎策记得他今天带的这几个都是街头混混出身,本来是为了和警察局打起来的时候有点优势,现在看来好像有点反作用,那人竟然拉着姑娘不肯走。那姑娘一抬头,满眼的委屈和无助。
戎策霎时愣住了,这个人,是他的“妹妹”戎冬。
戎策知道戎冬来上海之后,怕借用侦缉处或者蓝衣社的力量搜索她会给她引来麻烦,只能托几个信得过的线人去寻,谁知这一年竟然如石沉大海,一点踪迹都没有找到,未曾想今天在这里碰上。戎冬也一直注意着这个假借他哥哥身份的人,想要弄清原委却不被组织允许,而且上线叶亭一年到头不给她多少任务,只要她全心潜伏。
直到昨天,她还未真正经历过地下斗争的恐怖,这种闲置也似乎并不符合共产党急需行动员的现状。她看见戎策走出来,装模作样挤了几滴泪水出来,抽噎着说道,“我,我是住在这里的,为什么不让我过去。”
“看见小姑娘走不动道是吧?”戎策一脚踹在组员身上,把人踹个踉跄。组员也着急,辩解道,“我在江湾路公寓见过她,她没说实话,组座您别被骗了。”戎策上下打量戎冬,又回过头来看看他,冷笑一声,“我看是你管不住裤裆。”
戎冬不知道戎策的立场,但是见他护着自己胆子也大了,躲在戎策身后辩驳道,“我先前住在江湾路,但是日本人演习扰民,我搬过来了。”组员还想争辩,忽然一阵枪响,守在走廊的组员大喊一声来人便没了声音。
独栋公寓的一楼大厅冲进来一群荷枪实弹的刺客,顺着楼梯迅速爬上二楼。枪林弹雨间,戎策一把将戎冬揽在身后,但还是没躲过扫射的子弹,一颗擦着他的胳膊而过,打在戎冬肩头。戎冬吃痛地喊了一声,下意识抓住戎策手臂,孔珧适时跑出来把这两人拉入屋内,戎冬疼得摔在地上,但咬紧了嘴唇一声不吭。
戎策拔出枪,和孔珧配合,但凡有人进入这间屋子,必定是一枪击中。这是戎策第一次见识孔珧的实力,沉着冷静且枪法和他不相上下,也许把老四交给他不是坏事。戎冬没伤到动脉,但还是血流不止,戎策解决了楼上的杀手,立刻回过身去,把外衣脱下来按在她伤口上。
“老孔,楼下交给你。”戎策紧紧按住子弹留下的伤痕,也许是用这个身份太久了,他看着戎冬泛白的嘴唇和额头的虚汗,竟然有几分心疼,表现出来的焦虑不是假的。不多时,孔珧跑上来,急促喘息,“解决了,有活口。组座,你胳膊……”
戎策这才意识到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快要染红半条袖子,不过疼痛的劲已经过了,也没看起来这么可怕,“你带人回去审,我送这位姑娘去医院。”“陆军医院?”“对,姑娘,你有什么家人吗?”戎策低头,他知道戎冬用的是假身份,且因此戎冬也不能直接道破戎策李代桃僵,“我叫江丹绣,家人都在外地。”
“唉,我这没钱,老孔,”戎策伸出手来招了招,孔珧不敢不从,从口袋中摸出一叠法币递过去,戎策笑了下,像是为了缓解戎冬的紧张,“你瞧,这就不愁被医生赶出来了。江姑娘,我扶你?”
杨幼清知道戎策受伤的时候,把手里的文件狠狠摔在桌上,隔着一条走廊都能感受到他的怒火。孔珧后退了两步,小声说道,“还有个姑娘一起,他们去了陆军医院。”
“姑娘?胆子不小。”杨幼清眼中的杀气陡增,孔珧吓得只敢低头唯唯诺诺。好在杨幼清不打算搭理他,拿了衣服径直走出去,留下孔珧在办公室心有余悸地叹气。不过这侦缉处,倒快成他们共产党的据点了。
杨幼清在医院急诊的走廊里看见了戎策,后者正走向一个单人病房。杨幼清看着他胳膊上缠绕的绷带,心里气不打一处来,伤成这样还要去管一个不相识的姑娘。戎策走在路上觉得背后发凉,但没在意,拿着化验单走进病房。
戎冬刚缝合了伤口,戎策走进来的时候她试探着下床,似乎有急事要走。戎策自然不能让她现在就离开,急忙走过去扶住,“你现在这样要去哪里?”“我还要上班,不能迟到的。”
“江姑娘,身体要紧还是钱重要?”戎策话音未落便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回头看去杨幼清正站在门口,“处座,您怎么来了?”杨幼清没说话,戎策第一反应他是气自己不乖,但接着从他的脸上看见了从来没见过的表情:惊慌失措。
下一秒,杨幼清把房门关上,接着,戎冬站起来扑到了杨幼清怀里,一瞬间眼泪决堤泣不成声,“小哥哥,小哥哥……”戎策愣住了,他反应过来,杨幼清先前那一瞬,是震惊,是诧异,掺杂着时隔多年再次相见的喜悦。
“老师,我的身份……是您的?”戎策从嗓子里挤出这句话,声音颤抖。他看见杨幼清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温柔,回忆起曾经一次次,他问老师戎策此人身份的时候,老师的含糊其辞。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杨幼清根本不是什么孟家故交之子,他就是出身穷苦、七岁被领到家里来的小伙计,舅舅认的干儿子。舅舅是早期的共产党员,杨幼清应该也是因他的影响,信奉共产主义入了党,后来换了个能考军校的乡绅身份,潜伏下来。
戎策想起了伦敦雨夜的那一幕,想要开口质问,竟因惊愕一时发不出声音。这件事给他的冲击太大了,他没想过,自己和老师的初遇时,竟然是小少爷和小长工。他也没想过,老师能将过去一刀斩断,毫不留情。
“老师,在英国的时候,戎平,您哥哥……我看见你开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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