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甜甜甜的告白回忆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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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与君一生
1.闲情
“老师,苹果。”戎策躺在杨幼清腿上,厚着脸皮伸手要年长者给他服务。杨幼清从桌上给他拿了一个洗干净的小绿苹果,戎策又嚷嚷,“要红色的。”“小东西。”杨幼清骂了句,还是给他换了一个,直接塞人嘴里。
戎策喜欢躺在杨幼清腿上,不管是在沙发还是在床上,他习惯了身子一仰就枕老师大腿。他一般会选杨幼清没受伤的那条腿,找个舒服的姿势晃两下脑袋,像是玩累了找主人的小狗。不过他也知道节制,过一段时间就找个理由起来逛一圈,让老师放松放松。杨幼清不恼,反倒是喜欢他这短暂的乖巧。
“阿策,明天晚上我有事不在家,你自己去楼下买点吃的,不用等我。”“你干嘛去啊?赚外快?”戎策咬了口苹果,汁水溅起滴落在脸上,伸手揉了一把。杨幼清帮他把果汁抹了去,语气轻松,“嗯,可能要忙一阵,你照顾好自己,别去舞厅,也别去乱七八糟的地方犯险。尤其不许找你二哥。”
戎策点点头,目光盯着那半个苹果,一口一口往嘴里塞。明天晚上他正好有任务,省得编瞎话瞒过杨幼清,暗暗松了口气,又怕老师察觉不对劲。杨幼清看出来他有些心事,抓着戎策刘海让他抬头看自己,“想什么呢?”“想我都二十七了,还没混到中校,工资快买不起柴米油盐了,哪还有钱去舞厅。”
杨幼清知道他在糊弄自己,干脆手上用力让戎策嗷嗷叫着爬起来。“你现在长本事了,还敢有事情瞒着我?”“是您自以为把我看透了,我有好多好多事情没告诉您。”戎策脸上带着几分不知哪来的自豪,说的像是玩笑话。
“那你说,你有什么事情一直不肯讲?”杨幼清快被他气笑了,后背贴着沙发坐好了认认真真望着他。戎策抬抬下巴,说道,“比如,我在伦敦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
杨幼清一巴掌轻轻拍在他脑袋上,小孩故意喊疼捂着头乱晃,被杨幼清拉着肩膀搂到怀里,“我问你,警校一期毕业那天,如果我没答应你,你还会做当初的选择,留下来吗?”戎策没想到他问这个问题,犹豫片刻,又被杨幼清一巴掌扇在脑袋上,“还敢支吾?”
“您也不怕把我打傻了!”戎策将头埋在杨幼清颈窝里,贪婪地呼吸几下,满是好闻的皂角味道,“我会的。说起来,如果不是战文翰他们灌我酒,我现在哪有胆子赖在您床上啊。”
2.过往
1934年冬天,还未到三九的天气已经是冷到骨子里。杭州虽然不比东北的严寒,但是无奈保暖不足,一群穿着警校制服的学生围坐在火炉边烤着手,还有人用树枝拨动炭火中的两个地瓜。
“唉,老戎,你说毕业了会分配到哪去?”一个四方脸带着川蜀口音的男生戳了戳戎策的肩膀,戎策盯着烤地瓜还没回过神来,啊了一声才意识到他问的什么,“我不知道,看哪里需要苦力。你爹不是广州警备司令部的吗,你去广州十拿九稳,不用受这冷风刺骨的罪咯。”
四方脸琢磨着有点道理,转身坐在另一边的同学聊了起来。戎策压低了帽檐扫了一圈,似乎没什么可疑的对话,回过神来继续盯着香甜四溢的地瓜。他是这里年纪最大的学生,而且是被教务处安排进学生堆里的探子。
从年初到现在整整一个学年,他跟这群新兵蛋子同吃同住,为的就是发现他们其中有没有人是来自别的势力的卧底。实话实话,发现过一个,但是那人有胆量,提前一步翻过学校后门布满电网的高墙跑了,也不知抓没抓到。
其实这一年戎策过得很煎熬,从来没有上过战场,天天听着北方战况愈演愈烈心里干着急。他如是,杨幼清更是如此。作为一个入行就没下过前线的壮年特工,被人一纸调令从东北抓到杭州警校做教员,几乎等于解甲归田。
独狼小队存在仅仅三年便被拆散了,戎策试图打探兄弟们的消息,听说被是分到了不同的城市,之后再无音讯。他和杨幼清在杭州安安稳稳出操上课,过命的兄弟刀尖舔血,戎策心里不舒服不平衡,但他不敢提。
杨幼清与世无争的行事作风不知道冲撞了谁的利益,把他从东北撤下来不说,还要把最后一个留在他身边的下属也调走。当上级的电报从南京发过来的时候,杨幼清摔了一个杯子,勤务兵战战兢兢不敢动弹,被杨幼清用另一只杯子砸了出去。
那天是毕业典礼,一群阳光的少年即将走向或明或暗的战场,特种训练班的学员面临的更是高达三分之二的牺牲率。杨幼清看着校长在讲台上说着慷慨激昂的陈词,心里冷笑。戎策坐在一众毕业生中间,胸前也挂着一朵红花,越过无数人的头顶看向远处老师的背影。
他还记得第一天来警校的时候,有一个电台班的姑娘来跟杨幼清搭讪,开口喊“老师”,杨幼清沉默片刻,板着脸说,“以后,叫杨教员。”戎策躲在拐角处看那个姑娘不解地追问,心里乐开了花。
“阿策,”戎策听见有人低声喊他,警惕回头看去,是战文翰和他那群小弟,“走,我请你们吃顿好的。”戎策看了眼台上的发表讲话的教官,又看了看他们几人,犹豫不决,“这样不好吧?”
战文翰笑了声,说道,“有什么不好?今天出了这个校门,以后我们只能在报纸讣告相见,还不一醉方休?”戎策故作为难,抿唇纠结片刻,点点头,猫着腰跟那几人走了。
戎策对自己的酒量还是有把握的,啤酒红酒基本不醉,洋酒白酒半瓶还能保持特工的警觉,但是没料到这群人疯狂灌他,似乎是察觉到了他是教官安排进来的假学生,要把这一年来被监视的不满都发泄出来。
“不行了,真不行,这样回去会被罚的。”戎策推着迎面而来不知谁递过来的酒杯,连连摇头,战文翰一把搂住他肩膀,把酒杯往桌上一敲,“是不是兄弟?”戎策手指颤抖下,深呼吸一口,斩钉截铁,“行,就再喝一杯,听你的,咱们是兄弟。”
等戎策把酒杯放下,另一个男生也端了杯酒过来,“你跟战哥是兄弟了,那我们算什么,咱们也得再干一个。”戎策推脱不过,只能自认倒霉。
酒过三巡,戎策而忘记了怎么回到学校的,只记得酒劲过去些自己眼前是教员宿舍,然而战文翰等几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戎策晃了晃脑袋,就地坐下,拢了拢袖子看着屋檐外的一弯明月。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坐在这里,以至于杨幼清开门碰到个人的时候,他还咧着嘴冲人笑。杨幼清闻到他身上一身的酒味,瞬间拉下脸来,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帽子都掉落在地,“你干什么去了?”
“没,老师,没干什么呀。”戎策笑着往杨幼清身边靠,杨幼清不着声色躲了过去,将人拉进屋来,“洗把脸,你今天喝了多少?”戎策乖乖走到脸盆前往脸上抹了一把水,虽然清醒了几分,仍带着醉意,“我就,没多少。战文翰灌我,最多半瓶,您放心我有分寸的。”
杨幼清看一眼地上没收拾干净的杯子碎片,怕他不小心摔在上面,走过去拽着戎策的胳膊把他领到沙发前,“他是初出茅庐的新人,你也是吗?我看你的自制力不如以前了。”“您天天数落我,我什么都不如之前了,敏捷啊、嗅觉啊、身手啊。”戎策说话掰着手指头,好似在认真数着。
戎策一般是喝不醉的,一方面是特工要求保持清醒,另一方面他酒量确实好。杨幼清难得见到长大的小孩醉成这样,忍不住捏一把他的脸颊,“那我是不是还得重新教你。”
“要的。”戎策借酒壮胆,一把抓住杨幼清的手腕,歪着脑袋在他掌心蹭了两下。杨幼清觉得像是羽毛轻轻刮过了手心,又痒又热,瞬间将手抽回来,眼神冰冷几分,“阿策,你喝多了。”
戎策点点头,失落地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一言不发。杨幼清知道他发什么疯,自己学生这点心思,他当然懂。借机,杨幼清准备把调令的事情告诉他,让他一次性把疯发完。
“上面有意让你去上海就职,官衔至少是少校,”杨幼清看见戎策眼中的一丝惊慌,竟然不见丝毫喜悦,继续说道,“阿策,你要回家了。”戎策张了张嘴没说话,半晌回过神来,低声问道,“您也去吗?”“我不去。”
“我不要回家,”戎策小声说了一句,随即坚定了信念一般提高了声音,“我要跟在您身边。”杨幼清厉声呵斥,“不许胡闹!”“您答应我了,要我留在您身边的。”戎策声音带了些哽咽,杨幼清没料到他竟然激动到要哭出来,一时哑然。
戎策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似乎是等着杨幼清的训斥。“阿策,雏鸟总有飞走的一天。我带着你五年了,能教给你的都教给你了,还不知足吗?”“不知足,”戎策脱口而出,眼眶发红,“我只知道,干我们这行,一旦离开,就是生离死别。也许,您会换一个身份,从此我就再也得不到您的消息了,您也找不到我。说不定,下次见面,您站在我的新坟上,却不知我已战死。”
“你回上海是去机关,不会战死。你也用不着操心我,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就好。”杨幼清不想谈生死,避重就轻,“来,把我桌上的茶壶拿来,以茶代酒,当作离别送礼。”“喝茶?”“喝茶。小东西,以后你不许多喝,再醉成这样不要说是我的学生。”
戎策抹了把眼睛去书桌上拿了茶壶和两个茶盏过来,手指颤抖,“那我先敬老师一杯,祝老师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戎策将茶杯添满,举起来对着杨幼清停了一秒,随即仰头喝下,苦涩的绿茶混着残留的酒味,难言之苦。
杨幼清也喝了一杯,伸手拦住戎策想要拿茶壶的手,“你倒茶倒一半洒一半,浪费我的西湖龙井。”戎策舔了下嘴唇将手收回来,乖巧坐着如同私塾里的小孩子,等杨幼清帮他满上茶杯。“第二杯,祝老师升官发财,大富大贵。”
“你可知现在发财的是什么人,发的是什么财?你不是最恨这些人?”“当年我年少,一腔热血稀里糊涂,说话直来直去。现在看明白了,这个年代没有多少钞票是干净的,我希望您能多赚钱,有钱才能保命。有命才有将来。”戎策又灌下一杯,不知为何像是有了醉意,差点将杯子摔到地上。
“第三杯,希望你我能够再相聚,后会有期。”戎策说完,将茶喝尽,抬头望向杨幼清,后者在第二杯的时候就没继续喝,反而静静看着他。戎策也不说话了,盯着杨幼清看,越看越觉得老师好看。他有着江南人的秀气,但是剑眉星目,一双眼睛满是柔情。
戎策是真的醉了,他忘记了往常的杨幼清不会有这样温柔如水的眼神,“老师,您就不能,一直在我身边吗?”杨幼清狠了狠心,斩钉截铁回答,“不能。”戎策哑然,伸手去抢他的茶杯,杨幼清一巴掌拍在他手腕上,“你发什么疯?”
“我没有,”戎策抢不到气鼓鼓坐在沙发上,“您能想办法来上海吗?我带您去逛城隍庙,沿着苏州河走一遭,带您去吃最好吃的生煎和本帮菜。”杨幼清揉了揉他头发,这小孩竟然出汗了,“不行,你知道我们的规矩,这种事情不是我说了算的。”
戎策快把不高兴写在脸上了,杨幼清笑了声,说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有时候缘分尽了就是尽了。”戎策没忍住,眼泪瞬间决堤,抽泣着像是没吃到糖的孩子。杨幼清吓了一跳,在他的记忆里,离开伦敦后的戎策就再也没有哭过。
“那您,您能答应我一件事吗?”戎策泣不成声,不知哪来的胆量一把搂住杨幼清的腰,一瞬间想到的是,老师的腰真细,抱起来好舒服。杨幼清愣了两秒,随即火冒三丈,但是戎策比他强壮太多,挣脱不开,“阿策,松手!你干什么!”
戎策突然不敢说话了。他就是杨幼清的一个学生,一把刀而已,还能希求什么。但戎策没有松手,依旧紧紧抱着,贪婪地呼吸杨幼清身上的气息,想把人吞吃入腹的心思丝毫不加遮拦。
“阿策,你别后悔,”杨幼清抓着他后脑勺的头发迫使他看向自己,“我比你大六岁,出身不好,工作危险,而且不能给你未来。”戎策没听明白他的意思,呆呆看着他,杨幼清继续说道,“最重要的,我是男人。”
“我不在乎,我不后悔。”戎策瞬间听懂了,一瞬间近乎疯狂,杨幼清没给他嚎叫的机会,按住人的后脑勺想要吻上去。就算是离别的礼物吧,杨幼清心里想着,一阵苦涩涌上心头,内心充满挣扎抗拒,最终还是在他靠近的一瞬间扭头躲开。
诚然,他看不得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跟了别人,但他一直在克制,就是因为这些隔阂,这些条件上的不允许,他只能默默守在戎策身边,尽力让这个孩子安全,并实现他单纯的报国的理想,把那些黑暗的东西挡在身后。一纸调令从他身边把这个孩子偷走了,杨幼清不能忍,但必须要服从。
他想过,自私地用某种方式将一个未来可能不会再见面的孩子的心,永远留在自己这里。他知道后果,也知道戎策的固执,若是离开的第二天他杨幼清就为国捐躯,戎策还是会傻傻等在那里,就算不知死活也要等一辈子。
这对戎策太过于残忍,杨幼清本想把这点心思烂在肚子里,但是戎策哭红的眼睛让他幡然醒悟。如果不说,如果不让这个孩子明白自己的心思,他也许会更伤心,这是另一种残忍,求而不得的残忍。
“阿策,你听我说。上海是个花花世界,也许你回家了,遇上比老师更好的人。你不能把目光局限于眼前,你还有外面的世界。”杨幼清给自己,也给戎策留了一条后路,但是这傻孩子立刻斩断了,“不会的,我等着您,等着您来上海。”
“好,好。阿策,若是你我再见面,你还能初心依旧,我就答应你。”杨幼清终究是看不得他难过,给他擦了眼泪。戎策心里明白,老师这是接受了,于是毫无顾虑抓过杨幼清的手腕,细细吻着,“我等您,一辈子等着您。”杨幼清想骂他天真,戎策却率先一步用小拇指勾住杨幼清的小指,沙哑的声音唱着一首童谣,“连就连,你我想约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杨幼清看他是真的醉了,也没继续训斥,想弯腰将他抱起来。戎策短时间内经历了情绪上的大波动,加上醉酒,竟然快要睡过去,嘴里还嘟囔着相守一生的话语。杨幼清发觉自己抱不动他,小孩也不想动弹,干脆拿了枕头垫在他头下面,找床被子盖在他身上,让他在沙发上将就一晚。
等收拾好了,杨幼清起身的瞬间,戎策的手抓住了他衣角。杨幼清有片刻怀疑他根本没醉,但是小孩迷迷糊糊又睡了过,手还是不肯松开。杨幼清无奈,但是打不得骂不得,干脆把外套也脱了留在沙发上。
第二天清晨,戎策醒来的时候,杨幼清已经穿戴好了在水盆前洗脸。戎策看了看自己身上盖的衣服,一瞬间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试探着开口,“老师,我昨天,我昨天没做什么吧?”“没什么,就是你把一辈子许给我了。”
戎策喝到嘴边的一口凉水喷了出去,咳嗽着不可置信看着杨幼清,后者没多做解释,拉了张凳子坐在他对面,“上海方面给了你两个选择。第一,继续做戎策,以一个特种警察训练班毕业生的身份加入警备司令部侦缉处,防谍防共。第二,我们给叶轩的消失一个完美的解释,你作为叶家三少爷回家之后,监视叶家和下属军队的一举一动。”
“如果我不回家,是不是不能跟之前的生活有联系?”戎策明知故问,杨幼清心里清楚这小孩知道答案,也没回答,继续说道,“无论哪一种,蓝衣社都能在火车到达上海之前给你办好手续。”
戎策不说话了,眼神看似缥缈,实则在偷偷观察老师的表情。杨幼清低头看着暖手用的茶杯,再抬头发现对方一瞬间的眼神躲闪,问道,“你在想什么?”“我,我决定好了。”
杨幼清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戎策紧张地舔下嘴唇,继续道,“我想做您的阿策。”杨幼清不语,戎策也不说话,静静等着,末了只听见杨幼清的一声长叹。戎策皱眉,似是委屈,“我把我的心掰开了揉碎了给您看,您还不信我吗?”
“我信。”杨幼清伸手摸向他脸颊。
3.营救
“三十发子弹,我们供给不多,见谅。”一个穿灰色马褂的年轻人给戎策一盒子弹,戎策推了过去,微微一笑,“没事儿,我之前偷偷藏了不少,都是统一规格,真要查也查不出来。你们留着吧。”
年轻人点点头,毫不客气将那三十发子弹收进口袋中,拿出一张地图铺在木箱上,“这是提篮桥监狱的地下工事,我们的同志会设法将营救对象从监牢带到这个地方,你就负责将他送到监狱范围之外,之后会有其他同志接应。”戎策摸着下巴看了片刻,又在脑子里过了几遍,保证记住。
“上级说,这是对你的一次考验,希望你能顺利完成。”年轻人意气风发,伸出手来,戎策急忙握住晃了两下,“明白明白。有什么暗号没有,我怎么知道来的是自己人?”
“负责第一环节的同志是监狱的医生,会穿一件胸口别着怀表的隔离衣。这另一块怀表你戴着,银色的表链记得露出来。”年轻人递过来一个朴素的怀表,戎策掂量两下,伸手把手腕上的浪琴解下来,“我要是出事,你把这个送到侦缉处。”
年轻人郑重其事接过来,像是送别一去不复返的战友。戎策在他眼中看到了凝重的真诚,反倒是有些膈应,“我福大命大没死的话,这表你记得还给我。挺贵的。”年轻人又是严肃地点头,戎策冷不丁想起遗体告别,赶紧故作轻松拍拍他肩膀,“那什么,我走了。”
下水道里漆黑狭小,最多容两人通行,戎策提着一个煤油灯在污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前行,尽量不发出太大声响。走到记忆中的交接点,他将灯挂在墙壁上凸出的铁钉之上,将身影埋没在黑暗中,怀里揣着已经上膛的勃朗宁,静静等待。
大约半个小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一个匆忙,另一个踉跄。戎策将怀表裤子口袋里,表链挂在外面,隐约反射出煤油灯的灯光。脚步近了,戎策看到其中一人穿着白色的大褂,另一人则有些熟悉。
被救的竟然是郑辉。中共上海地下党的重要负责人之一,交给他这个新人来保护,看来共产党是真的没多少人手了。待那两人走近,戎策用手电照了下挂在大腿上的银链,对方也晃了晃外衣,问道,“顺利吗?”
“路上没人,地图也是正确的,放心。”戎策走过去帮他接住身体虚弱的郑辉,不慎摸到他身上刑讯过后留下的伤痕,听见一声急喘忙换个地方扶住,抬头才发现那医生竟是在司令部见过的法医杨万。
杨万将郑辉交给他,神情严肃,戎策不清楚他刚才做了什么英雄壮举,但由衷感叹,共产党真是人才辈出,一个个都是当演员的好料子。“我先带着他走了,你注意安全。”“如果日后有人问,你就说今晚在大学停尸房,与我一起查看一具日本间谍的尸体,签到簿上有你的名字。”
戎策挑眉,心里了然,这人知道自己的身份,还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戎策有点好奇他的上级是谁,“我知道了。”郑辉皱着眉头轻吟一声,戎策清楚下水道空气混浊耽误不得,急忙扶着他往撤离的方向走。
等他们走出百米远,听见身后有躁动声音,戎策闪身进入一条分叉口,静静等待。过了片刻,声音远去,戎策才松了一口气,将枪收起来。郑辉已是大汗淋漓,倚靠在墙上有气无力地说道,“你的警惕性不错。”
“老师教的好。”戎策抬起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继续前行。郑辉捂着腹部快要崩裂的伤口,急促呼吸,试图用谈话让自己保持清醒,“你的老师,当学生的时候人不错,对人都是一片真心,没什么城府。”
戎策有些诧异,他倒是没想过那个老狐狸还有任人宰割的时候,“他,成绩挺好的吧。”“不错,指挥理论课有些差以外,单兵科目都是班里第一,”郑辉叹了口气,似乎是惋惜,“若是能顺利毕业,他现在也是前线的指挥官了。”
“他没毕业?”戎策问过杨幼清的过去,他只知道老师是黄埔六期步兵科的学生,读书时候叫曾旭中,除此之外一无所知。“黄埔六期,正赶上清党,他为了帮我们逃跑,定了通共的罪名,在监狱里关了,”郑辉已经有些不清醒,努力回忆往事,“关到,应该是28年,北伐,戴笠需要帮手,从监狱里把他带出来。”
戎策咬着嘴唇,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老师更喜欢去对付日本人而不是共产党,也许是念着旧日师生同窗情,现在看来老师曾经也是重情重义之人。也许是那两年在监狱里,他看清楚了,所以才有现在这样不争不抢,逆来顺受的杨幼清。
“我老师有什么家人吗?”“没见过他的家人,听说是四川的乡绅人家。”郑辉看到前方的光亮,费力笑了笑。戎策让他将重量全压在自己身上,沉稳前行,“我有些担心,如果他知道我背着他加入了‘敌营’,他怕是要杀了我。”
郑辉摇摇头,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感情超越信仰,是人之常情,人心都是肉长的。当年,周荐章,也是因此放过我的。不过人心也会变,十年,他爬到那么高的位置,到头来竟是要‘弥补’当年过错,邀功请赏。”
戎策欲言又止,郑辉手上力气重了几分,握着他手臂,“你的老师还是当年的样子,这一点我很欣慰。”“我以为您还会感慨,他站错了队。”“有些事情不能强求,只要存着保家卫国的信念,尚留一颗赤子之心,足够了。”
出了下水道的洞口,戎策将郑辉交给等候多时的地下党游击队。郑辉回头对他笑着,他在郑辉眼中看见了少年般的纯粹。也许戎策身上残留的阳光,让他想起了二十年前北大校园中追逐打闹,在四九城街头共和宣扬平等的年轻人。
戎策想着,他和杨幼清绝不能分道扬镳,绝不能重蹈覆辙。但现如今立场截然对立,他又如何能始终与杨幼清站在一起。
4.疑虑
“二十五,就二十五,我跟你说,这局不能押六号。”戎策趴在阿力的肩膀上看着他手中的报纸,旁边凑着几个行动组的组员叽叽喳喳讨论这周末的赛马。阿力倒是听他的话,点头说记下了,嘈杂声中有人反驳,“二十五号不行,戎组您要赔钱了。”
戎策嗤笑一声,一伸手拍在那人脑袋上,“赔钱老子也乐意。”“六号一定能赚两——处座。”
戎策知道杨幼清站在门口,却故意忽略他,直到自己的组员发现了气势汹汹的处长大人,才抬起头冲他露出个微笑,“老师您来下任务的?”“我看你们最近很悠闲,”杨幼清上前一步,阿力立刻将报纸揉成一团塞到身后,“阿策,你出来。”
戎策叹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蹬了蹬腿,似乎是坐麻了。杨幼清脸色更加难看,先行离开,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戎策挠挠下巴,不知道最近怎么惹着人了,急忙跟上去,小声问道,“您真生气了啊?”
“你最近收敛点,别总是惹是生非,”杨幼清推开办公室的门,回头看了眼四周,“进来。”戎策急忙跟进去,回身把门锁好了,这才发觉气氛比往日严肃紧张,“老师,出什么事了吗?”
“昨天晚上提篮桥监狱发生暴动,有几处爆炸,郑辉炸死了。现在周荐章要我去监狱,不说明原因。他那人阴险狡诈,我怕有什么危险,先交代你一些事情。”杨幼清眉头紧锁,思虑重重。他经历过太多生死离别,第一次提出有事情要交代,戎策不知是这次情况太过危险,还是杨幼清真有什么特别重要的愿望未了。
戎策不说话,静静等着杨幼清继续。“如果我十二个小时之内没有回来,你想办法,离开上海。”“这么严重?”戎策忍不住问道,杨幼清沉默片刻点头,戎策能注意到他手指轻微发抖。
这种氛围不对,戎策心里想,老师不会轻易表露恐惧,他想表现得像是这次任务有去无回,但是实际上可能是有难言之隐不能轻易吐露。他在伪装。危险的不是去提篮桥走一圈,而是走一圈带来的后果,前所未有。这后果,戎策现在断然猜不到,因为杨幼清不想让他猜到。
“老师,我想陪你,并肩作战。”戎策诚恳至极,杨幼清似乎是没听见他说这句话,眼中情绪复杂,沉默着久久无言。“阿策,活着才有希望,活着才有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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