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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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相拥良久,紫英听见玄霄呼吸渐沉,知他疲累,不敢久耽,当下缓缓从怀中挣脱,自床尾寻了自己的衣物,打算自回剑室睡下。
还未披上里衣,胳膊上便觉一紧,竟是玄霄翻身扯住了自己。慕容紫英连忙俯下身来,轻声道:“师叔好生睡罢,弟子明日再来请安。”
玄霄眼帘微撩,不但未曾放手反将他拉得更近,紫英心跳加剧,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手臂上一片湿润,低头看时,只见玄霄掌下隐露蓝色灵光,原来是用上了雨润仙术为他擦身。紫英面上一赧,不再挣扎,心念一动也捏了雨润法诀在手,搭上玄霄的肩膀一路抚下,依样予他擦拭起来。才欢好过的躯体犹自泛着淡淡粉红,过不多时二人皆难抑制,喘息渐重,若非心里各自惦记对方身体,只怕又要擦枪走火。
好不容易双双清洁完毕,紫英正要穿衣,回头却瞥见玄霄一手支颐侧身歪着,向他似笑非笑道:“此间不是你的卧房么,你又到哪里睡去?”
紫英一怔,旋即明白玄霄这是邀他同榻而眠的意思,一时间惊喜交加,心如鹿撞,低了头不敢正视玄霄,讪讪道:“弟子恐扰了师叔安寝……”
一语未毕,忽觉发梢一紧,原来玄霄不知何时以二指缠住他一缕头发,松松绕了两圈又即放开,凤目微挑:“既如此,腿生在你身上,你要留便留,要去便去好了。”
不过无伤大雅一个动作,平平淡淡一句话,慕容紫英却感到一股热意从脚底直涌天灵,烧得周身又酥又软,心动神摇之下脱口道:“师叔要弟子留下,弟子怎敢不从,只不知师叔是一时割舍不下,还是喜欢弟子从此相陪作伴呢?”
他一面说一面抬眼观察玄霄神色,但见玄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随即缓缓垂下眼睑,默然不语。
慕容紫英顿时后悔了。且不说此地结界已支撑不了多久,就算二人能够在剑冢与世无争地住下去,他也是辜负二人情谊在先的那个,哪来的资格过问玄霄待他之心。难道他看出玄霄对他仍存了些许旧情,便不知餍足地以为二人仍可重归于好,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
良久,慕容紫英见玄霄始终无意开口,越发悔恨懊恼,再也忍不住,掀开被褥躺了进去,慢慢挨至玄霄身畔,低声道:“师叔,方才是弟子失言,师叔喜欢弟子陪着……哪怕一时一刻,弟子也是高兴的。”
玄霄长叹一声,亦侧身躺下,半张了眼与慕容紫英对视片刻,揽过他的肩背轻轻拍抚:“真是傻孩子,这些话,空口说来又做得什么准。你我此刻俱都好端端的在这里,便已很好……”
慕容紫英不待他说完,身子往前一倾,直接贴住对面双唇,玄霄亦未推拒,任由那润濡舌尖探出细细舔吻自己,下意识收紧了环抱着那人的手臂。
神思渐渐变得模糊时他恍然意识到,时间果然已经过去很久,久到青年的吻已经由记忆中的羞赧青涩变得一往无前,再无半分迟疑。
玄霄依然记得十九年来他第一次离开禁地的那个晚上,明月高悬,繁星璀璨,他却在禁地大门打开后一眼便望见了那个盘膝坐在山石旁的熟悉人影,寒月冰魄剑匣端端正正放在膝边,人却垂着头紧阖了双目,胸口有规律地一起一伏,看样子竟是睡着了。月华如水映在他身上,与蓝白道袍溶成一片,益发衬得一身肌骨冰清玉润。
他那本该意气风发的心立刻柔软下来,情不自禁放轻了脚步来到青年跟前,仔细打量起来。青年细长而凌厉的眉微蹙着,白日里满是凛寒剑意的眼此时柔柔阖起,睫毛不时颤动,似乎睡得并不安稳。早春时节独有的料峭寒风吹乱了他几缕额发,玄霄看着看着,忍不住伸出手来,小心拨开散落在面颊上的乌丝。
动作虽轻柔,到底将人惊醒了。青年一个激灵之后眼帘掀开些许,不期正好与他目光相对,原本还有些惺忪的眼眸在看清了他的一瞬间旋即张大,一声“师叔”脱口而出,手脚忙乱着就要起身行礼。
玄霄淡笑着拉起了他:“在这坐了多久,头发都乱了。”说着随手替他疏整披散肩头的长发。青年顿时红了脸,乖顺地垂了头任他摆弄,手底下却并不老实,悄悄摸到玄霄隐在广袖下的另一只手,反复攥了几攥,似在确认握住的是玄霄真正的肉身,良久,低声叹道:“恭喜师叔破冰。”
玄霄整罢青年的头发,重新替他束好玉观,这才将人松松揽入怀中,提起周身炎阳,道:“我早说过,区区寒冰我何曾放在眼里,倒是你,我若一直不出来,你就一直在此等下去不成?也不怕冻着。”
紫英赧道:“前日将三寒器与望舒交予师叔后,弟子总觉放不下心,便自作主张回来禁地守着,谁想……谁想……”他不好意思直说自己守着守着竟睡过去了,嗫嚅几次,正巧又想起一事,忙改口道:“弟子未料师叔破冰如此顺利,剑舞坪的长老房今晚尚未收拾妥当,只好请师叔在弟子的房中将就一晚,明日再寻执事弟子打扫住房,不知师叔意下?”
玄霄好似并未听见他的下半句话,抬首望了望亮如明镜的一轮皓月,忽然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回师叔,今日乃正月十五。”
玄霄听了,挑眉道:“既是上元,派中没有祭祀大典么?怎容你一人躲来禁地?”
紫英道:“掌门吩咐,与妖界一战在即,要大家潜心修炼,非执事弟子不必参与祭典。”
玄霄淡淡“哦”了一声,怔然仰望明月不再说话。慕容紫英恐他触景伤情,待要劝解,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想了一回,索性双手回抱住他的腰身,眯起眼痴痴端详起那微略仰起,端美如玉的下颏。
“紫英,佳节难得,你可愿与我同往人间一游?”不知过了多久,玄霄终于回过神来,低低一笑,轻抚他的后背问道。
慕容紫英下意识点了点头,心中还在琢磨上元节一年总有一回,比起师叔冰封十九年后终得自由,又有什么难得了,忽觉腰间一紧,四周劲风骤急,原来已被玄霄牢牢揽着,足踏羲和,直向云端飞去。
虽说御剑瞬息千里,玄霄却仿佛在空中过了半世那么长。被夙瑶冰封前他亦曾御剑下山多次,还是头一回在九天之上与另一人紧紧相拥,呼吸相缠。羲和在他的催动下发出耀眼剑芒,将漫天罡风尽数挡在二人数尺之外,惟有那人狂跳不止的心至始至终清晰可闻。
终于落在陈州城门时玄霄注意到慕容紫英已然连脖子都染上晕红,倒是比平日那副端正凛冽的样子可疼了许多。他心下暗笑,不动声色牵过紫英一只手隐在自己广袖之下,领着他向主街方向走去。
陈州本是淮河沿岸的大州,位处商道要枢,又因千佛塔闻名,逢值上元佳节那是一等一的热闹。但见沿街一路火树银花,悬挂屋檐各形各色的花灯自不必说,更有那大大小小猜迷耍杂卖小食的摊贩熙熙攘攘挤满一整条街。街道尽头便是往湖心岛去的船只,远远望去但见千岛湖上空不断有烟花放起,形状色彩竟无一个重样,其中又夹着小爆竹噼啪之声,端的是千般繁华,万种妖娆,当真此景只应人间有,天上哪得几回闻了。
玄霄见紫英左顾右盼,看得目不暇接,不禁忍俊道:“亏你还是个修仙弟子,怎么,这就流连起人间的好处了?”
紫英正侧头打量一架精致细巧的蝴蝶玻璃灯,冷不防听见他取笑,忙收敛眼神道:“紫英自幼多病,上元时节天寒,是不能够外出的,后来上了山,就更不见这些了。如今好容易见一回,师叔却又来笑我。”
玄霄听他前几句话说得还算端正,最后一句却无端带了一丝撒娇的意味,更是好笑,明知故问道:“你从即墨回来那日,不是说那里的花灯好看么?比之此地如何?”
紫英又环顾了一圈,叹道:“弟子那时只道即墨灯节便是人间极致了,不想这里更有许多从来没见过的玩意……”
玄霄指了指千岛湖的方向,道:“这都不算什么,依我说,湖上景色更好,又无这般喧闹,咱们且去看看。”说着依旧牵了紫英,缓步向街尾走去。
到得湖边,只见沿湖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原来文人雅客多爱水景,且对岸即是陈州第一歌舞欢场弦歌台,这些船只便是用来租给一众自居风雅之士赏景观舞所用。紫英见玄霄似有游湖之兴,便挑了一只精巧的七成新彩舲,与船主说好租上半夜。
二人上得船来,也不用桨,捏一个风咒便令其自行向湖心荡去。玄霄望见船室里的几案上还放着一架七弦琴,角落有两坛千肆酒坊的葡萄酒,想来也是给平素租船的雅士备下的,一时兴起便取了琴来,盘膝在船头坐了,随手拨弄。
紫英听见琴声,讶道:“师叔还通晓音律?”
玄霄笑道:“小时候的玩物而已,难说如今还剩下几成。是了,紫英亦是世家出身,想必识得音律?”
慕容紫英面露惭色,摇头道:“弟子五岁那年,家中本来请了教琴的先生,无奈弟子只学得三月便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父母便送弟子上山修行了,当年所学,怕是早已尽数还给了先生。”
玄霄听了,也不以为意,随口道:“我辈修仙之人,原不该耽湎于这些杂学,不过偶尔怡情倒还罢了。”说着调弦转轸,琴弦即在指下发出叮咚响声,只是他多年未曾操琴,技艺生疏,弹奏几声便停下寻思片刻,好些时候才渐渐成了调子。
紫英跪坐在对面专心聆听,但闻弦声浑圆醇厚,和记忆中的琴音一般无二。又听得半晌,忽然心中一动,脱口道:“师叔此曲,可是伯牙奏予子期的《流水》?”
“哦?紫英也知道这首曲子?”玄霄眉峰微挑。
紫英默然不答,这一回直听到曲终,方摇摇头道:“先时觉着相似,仔细一听又不尽然,想是紫英所学太过肤浅,错记了曲调。”
玄霄淡淡道:“不必过于谦逊,你且说说,此曲比你所知有甚不同?”
紫英见玄霄面上并无责备之色,反而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略一沉吟,便道:“书上说,子期听得伯牙弹奏此曲,曰:‘洋洋乎志在流水,’可弟子听师叔所奏,却少了几分月涌大江之洋洋,多了几分雨滴秋桐之戚戚……”紫英说着,轻叹一声,“弟子不敢妄自揣测师叔心事,只想今夜里终于等来师叔破冰而出,又得以与师叔共度上元,于弟子心中,已是毕生中再欢喜没有的日子了,却不知师叔因何伤感,亦不知如何替师叔遣怀……”
“紫英……”玄霄低唤一声,唇角慢慢勾起一抹清浅笑容,因修炼炎阳而颜色转为棕红的长发随风微曳,于皎皎月色中恰似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慕容紫英看得又是一阵脸红,下意识偏过头去,却又舍不得男子端雅如梅的仪容,不住侧目偷瞄。
玄霄自是将他的神色尽数看在眼中,微微一笑,将琴置在一旁,抬手牵住紫英的袖口不轻不重地一扯,青年立刻失了重心,堪堪跌入他的怀中。他五指托起青年的下颏,迫使他直视自己,一字一句道:“紫英,此地今宵,又何尝不是玄霄一生中最为快意之时。我所感怀者,不过繁华有尽,欢乐无常,若不能飞升成仙,则如此良辰美景不过百年而已,与那等一响贪欢的庸人又有什么分别?”
眼见紫英双颊越发滚烫,清冽眼眸中不知何时漾起水波,抓着他前襟的手轻轻颤栗,玄霄再难自抑,骤然托起青年的肩背,俯身便向微张着的唇间吻去。青年浑身一抖,唇间泻出一丝微弱呻吟后猛地抬手勾住了他的脖颈,稍一使力便与他相贴更紧。
唇舌纠缠之间呵出的气息湿润而温暖,与周遭寒气相合迅速化为缕缕白雾。过不多时两人喘息皆促,却又都舍不得相连处一波波涌入的温柔缱绻,谁也不肯先行放开。
二人忘情拥吻之际,那彩舲一摇一荡渐渐行至弦歌台左近,远远传来悠扬起伏的丝竹声。偶有一两句歌声一同顺着夜风飘来,缠绵悱恻,唱的是《子夜四时歌》中的一句:昔别春草绿,今还墀雪盈。谁知相思老,玄鬓白发生。
听闻人语,玄霄与紫英这才依依不舍松开环抱。玄霄望见紫英蹙着眉头若有所思,猜想他心思为曲意牵动,便笑道:“你我修仙之人,但凡修为有成,自可容颜不老,这‘玄鬓白发生’却是不相干了。”
紫英默然片刻,叹道:“只要生而为人,总不免生老病死,然而即便两鬓斑白,若终能等到那位日夜思念之人,倒也无憾了。”
玄霄抬手覆上紫英的手背,摇头道:“莫要胡思乱想。从今往后你我朝夕可见,哪里来的相思到老?”
他说到这里忽有所感,声音骤然一沉:“还是说,只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紫英亦有弃我而去的那一天?”
慕容紫英听到这话显然懵了,反手抓住他的手腕箍得死紧,好半天才颤声道,“弟子……弟子怎可能背弃师叔?紫英就算拼着性命不要,也绝不会置师叔于险境而不顾,师叔何以有此一问?”
其实玄霄话才出口便已追悔,连忙柔声道:“好孩子,我怎会要你不顾性命,这种话日后不可随口乱说。”
“师叔可是不相信弟子?”
玄霄伸出一指轻轻贴上他的嘴唇,笑道:“不必想这些莫须有之事,待与妖界一战了结,你我一同飞升成仙,从此长相厮守与天地同寿,玄霄此生更无遗憾。”
玄霄从未睡得有如今夜这般安稳,梦中的陈州花好月圆,身畔之人沉静而专注的陪伴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宽心。
他却不知,一双闪着清亮水渍的眼睛已痴痴凝望他的睡颜许久——才过四更慕容紫英便起了身,一件一件穿好了平素外出的剑服,将要离开时却又忍不住回到床边,看到男子自然流露的恬适,听到男子舒长稳健的呼吸,唇角亦慢慢浮起笑意。
紫英是被窗外又一次响起来的风声扯回神志的,身子才晃了晃,凝聚已久泪珠怦然滚落。他咬牙转身,抬袖匆匆抹去颊上两道水痕,轻手轻脚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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