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就要覆亡了,可那又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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杖杀哈麻之后,皇帝不仅未得解脱,反而坠入一个更为恐怖的深渊。
绝望和痛苦如入骨之毒,无时不刻不在缠绕着他。
哈麻之后,定住、搠思监、太平、孛罗……相继拜相,却难能长久,期间或黜或杀,无一人幸免。
各地贼寇迭起,张士诚、徐寿辉、陈友谅、朱元璋……皆自立一方,接踵而来。
脱脱之后,朝廷再无可用将才,全赖地方义军勉强维持。察罕帖木儿、孛罗帖木儿、李思齐、张思道……诸路军阀各怀异心,互相攻伐,视皇帝如虚位,即便贼寇威胁京师,仍各自为战,抗命不从。
朝堂之内,奸佞横生,党争不断。搠思监、朴不花夤缘为奸、祸乱朝堂,但有直言匡谏之臣,尽遭贬黜。
就连皇帝最为宠爱的太子爱猷,也因权位之争与君父反目,乃至事败出奔冀宁,投靠扩廓军中,妄图效唐肃宗灵武之事,逼皇帝禅位。
……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可无论怎样的血雨腥风,朝堂大权始终紧握在皇帝之手。风雨飘摇的乱世,他仍然独踞权力的巅峰。
然而,即便大权在握,再无威胁,他仍是感到痛苦,无止无休、难以自赎的痛苦。
为了缓解这种痛苦,他日益怠政,沉溺淫术不可自拔。日日在宫中行大喜乐秘密法,观赏天魔舞队,与近臣公然狎亵,聚众宣淫。此外仍大兴造作,自制龙舟,清宁殿外,绕殿一周,更建百花宫,五日移一宫,淫乐无度。
可就是这般纵情享乐,仍是无法解除他的痛苦。这之后的十余年里,虽有纵.欲的麻痹,更多则是清醒的痛苦——难以解脱的痛苦。
有时夜深人静,辗转难眠之际,他也会回想自己荒诞的半生。其实在很早时候,他并非如此荒唐。他也曾踵武先祖,立志中兴;他也曾君臣一心,以德为政。那时的他虽少不更事,幸得身边有一人相陪。那人为他抵挡滔天的风浪,为他扫除拦路的荆棘,让他在通往明君的道路上,一路直行,畅通无阻。
可这份初心从何时开始改变?是因天灾不断,是因匪寇不绝,是因奸佞横行,还是党争不休?从何时起,他与那人渐行渐远,终至殊途?
如此种种,他已记不得了;他只是清楚一事:自己的命运始终系于一人,因他起伏跌宕,也因他痛不欲生。
拜自己所赐,那人第一次罢相,他失去他五年之久;而到第二次罢相,则失去他整个余生。(1)
那人弃世而去,一走了之;可他仍然活着,日复一日,备受煎熬;这样的痛苦无止无尽,至死方休。
可他仍要活着。他要活着见证这王朝的覆灭,见证这江山的沉沦;这一切,他要替他亲眼见证!
他既残忍地弃他而去,他又怎会让他求得安生?
他珍视什么,他就摔碎什么;他守护什么,他就毁灭什么……他以为能一死了之,永无挂碍?他偏要他在泉下也不得安宁。他要用这万里河山为他殉葬,用这古往今来最广袤壮阔的帝国,做他盛大的祭品——让他永世都不得解脱。
如果这庞大的帝国注定覆灭,就让它华丽地凋谢,不也很美么?(2)
天命如此,如之奈何?
可即便这样的沉沦,也无法救赎他的痛苦。
他摆脱了一个阴影,却又坠入另一个噩梦。以致每天醒来,都不禁怀疑:这王朝为何不亡?他为何还在活着?(3)
他反反复复去想:他那么好的人,为何会糊里糊涂,死于宵小之手;而自己罪孽深重,又怎会留存于世,又怎配留存于世?
他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因为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大元就要覆亡了,可那又怎样呢?
自他鸩死的那一天起,他所有的爱恨都无所凭依。
从那一天起,无论生与死,对他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
朱元璋的大军已集结完毕,即将挥师北上;而清宁殿内,番乐梵音又袅袅响起,萦绕不绝。妖冶如花的天魔舞女,缓步轻歌,如冷酷的命运一般,一步步向他走来。
这杯命运酿成的苦酒,他甘心领受,亦甘之如饴。
……
至正二十八年,明军攻破大都,元帝妥欢帖睦尔北奔上都。
在这一年,蒙元覆灭,北元开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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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化用《黑暗的左手》里面的句子;(2)化用银英的台词。(3)化用圣传帝修同人文《无明》里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