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着血气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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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正十五年十二月,天子夜观天象,有白气如索,起于西南,长五百余尺,未几,大星坠落,亮如流火。
皇帝凝视夜幕中擦过的余晖,心中颇为震动。西南,那是那人所在……是他,难道是他?他真的……!
脑中轰然如雷,浑身惊出一身冷汗,他匆匆步下观星台,待回到寝宫,即召司天监入见。
皇帝向来笃信天命,于星象亦颇有研究,刚才的异象已经预示心中最为担忧的事实,可他仍是不信,非得召人确证不可。
司天监跪伏在地,瞥见天子苍白的侧脸,一时战兢不语:自脱脱罢职,哈麻便升为中书左丞相,很快一手遮天。眼下这个消息,哈麻早已吩咐有司勿泄于天子。其人专权恣睢,天大的事都已做下了!他一个小小的朝官,岂敢多言?事到如今,只怕唯有天子一人尚蒙在鼓里。
“说!”
见他吞吞吐吐,皇帝更生疑窦,不由怒喝。
“回……陛、陛下,大星坠于西南,是相星陨落之兆。”
司天监哆嗦着挤出一句话,就再不敢多言。
皇帝凝然而立,久久不语,恐惧和疑虑齐齐涌上心头。
不错,阵前易帅是他本意;一贬再贬也是他本意。此事虽是哈麻所为,不过是假人之手,以绝心中隐患。那人坐拥百万大军,若功成难制,实是心腹大患。
可待脱脱贬到云南,之后如何处置,皇帝的态度便暧昧不明,是杀是留,全无表示。只要这人活着,便是皇帝手下留情,一旦局势动荡,贤才难觅,脱脱未必没有起复的机会。
朝官皆如是想。
可是阵前易将,百万大军一溃而散,江南贼寇侥幸存活,死灰复燃,这可是天大的代价!皇帝为除一权臣,竟是不惜一切。可见他手段之狠毒,用心之坚决。及至脱脱一贬再贬,终是流落到瘴气丛生、毒虫遍地的荒苦之地,皇帝之杀机,昭昭可见!
用而不能,杀而不忍。天子的心一直摇摆不定。他隐隐期待着什么,有意纵容着什么,也深深恐惧着什么。这些忧惧堆在心头,一日不能落定,便一日不能心安。
可是今日,这些忧惧终是走到了尽头。他深吸一口气,准备面对他既期待又恐惧的事实。
正在忧思当头,忽有人高声求见,经皇帝允准,使者很快跪到御前:
“秉陛下,前日故丞相脱脱鸩死于云南贬所,腾冲知府高惠特此上奏,伏请脱脱安葬事宜。”
使者小心翼翼地抬头,观察着皇帝的表情。
天子面上波澜不兴,双眸一瞬不瞬,宛如一潭死水。
像是凝固了一般。
“陛下?”使者试探着开口,轻声唤他。
许久,皇帝才动动眉梢,脸上缓缓凝出一个古怪的表情,似哭似笑,似喜还悲。双眉紧紧蹙动,眼睫震颤,嘴唇也微微抖动起来。
他的脸色亦渐转苍白,眸光急遽变化,闪动着狂喜与悲伤,而后竟渐转狞厉,化成一股深切的怨毒。可他眼中水光烁动,又似蕴蓄着缠绵的柔情。
一种至为恶毒又至为深情的表情。
使者被这副表情惊住,只是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陛下?”司天监也被唬住,颤巍巍开口。他与使者对视一眼,开始考虑是否要传唤太医。眼下皇帝这般反应……
两人正犹豫的瞬间,忽闻一声凄厉至极的哀叫!
“陛下!”
两人陡然惊呼,下一瞬间,只见皇帝身子一斜,直直栽倒在地。
*
皇帝一病就是半年。在这半年里,哈麻做了很多准备。
其实,从听说皇帝闻讯晕厥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着手准备了。
当初那一手,实是揣测上意,放胆而为,若不兵行险着,斩草除根,一旦皇帝扭转心意,自己又岂有活路?趁他还在纵容自己的时候,必须为日后铺好后路。
眼下他贵为丞相,也终于如脱脱一样,走到了人臣的巅峰。朝堂大政一人自专,文武百官俯首应命,无人再敢心生鄙夷,指摘他的过去。
只是有一事一直深以为耻:昔日他以番僧秘术媚上求宠,素为人所痛恶。眼下他大权独揽,朝官自然不敢多言。可待日后,这些污名还要留在史书上吗?
他既已位极人臣,自然也要传扬后世的清名!脱脱有的东西,他一样都不能少,一样都要拥有!
可因脱脱之死,皇帝已生疑虑,眼下虽隐忍不发,若待日后算账……他必须早做打算。
皇帝溺于淫术,卧病已久,老弱昏暗;而太子青春华茂,秉性聪慧,明于听断……不如立之为帝,奉今上为太上皇!
而他,一个拥立新君的重臣,则会长久稳固地矗立朝堂,再无敌手。
哈麻如是想,也同太子如是说,而这个消息,也如是般悄悄传到皇帝耳中。
哈麻被皇帝召见的时候,自己尚蒙在鼓里。
病愈后的皇帝面色憔悴,一双眼眸如蒙尘的翡翠,殊无光彩。
这样虚弱昏聩的皇帝,是毫无威胁的。
哈麻心想。
皇帝望着镜中的自己,怔怔开口:“哈麻,朕已经老了吗?”
他不知天子为何如此感慨,只柔柔一笑:“陛下尚未到不惑之年,眼下春秋鼎盛,何故言老?”
他说着,牵过皇帝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眼里溢出几分媚意,“陛下还是那般好容貌。”
皇帝轻轻一哂,忽而抬眸,嘴角是捉摸不定的笑意:“是呵,朕头未白,齿未落,尔何故谓我为老耶?”
哈麻陡然一惊,嘴唇一颤,一时不备咬在了皇帝手上。觉察出这丝慌乱,皇帝得意极了,不禁纵声大笑。
“朕即便老了,也一样能做得皇帝!”他盯住眼前人苍白精致的面孔,一步步逼近,眼里闪动着邪恶,却有说不出的冶艳,“朕即便老了,也一样能够……干.你!”
哈麻连惊叫都未及发出,就被皇帝掀翻在地。
面对皇帝狰狞如恶鬼的面庞,他一时惊惧到极点,哀求着后退,却被皇帝逼到壁角,如犬马一般,跪趴在冰冷的地面上。
没有丝毫怜恤,皇帝猛然扯碎他的衣物,直接凶暴地刺入,彻骨的痛感立时将他击溃。
酷刑才刚刚开始。下.体很快被狂.暴的冲击撕裂,一滴滴渗出血来,而这股腥气让皇帝愈发肆虐——这是杀戮的快感。
疯狂的冲撞中,皇帝带着绝望的痛苦和快意一起沉沦。
“贱人!”他一边喘息,一边轻轻笑着,酷刑却一刻不停,“登堂拜相,独掌大权……你也想学他?你也配学他? ……你——算个什么东西!?”
又是一次残虐地贯入,几乎要把他的肚肠洞穿,浑身都因这剧烈的痛感而痉挛抽搐,哈麻实在耐受不住,终是忍不住苦苦哀求:“陛下!求陛下开恩!”
“你这样的东西,也想妄图废立?”皇帝置若罔闻,变本加厉地施虐。
“陛下……求陛下……”哈麻的声息渐渐弱了下去。
这样的狂.暴不知过了多久,许是皇帝兴致尽了,才抽身而出,懒懒道:“你想求朕?”
哈麻连连叩头,哭求不止。
皇帝凝视他片刻,眼里涌出厌恶,忽而笑了:“好,朕成全你。来人——!”
“陛下……”哈麻骤然一缩,一时不明所以,待宿卫带着笞杖和刑凳一同进来,他才突然洞悉自己的命运。
“就地杖毙。”
皇帝半阖着眼,平静温柔地开口。
哈麻听闻,几是晕了过去。
酷刑再一次当场上演,偌大的清宁殿成了冰冷的刑场,而皇帝正坐在一旁亲自监刑,嘴角带着愉悦的笑意。
笞杖高高扬起,重重落下,每一次都皮开肉绽,筋断骨裂,那个曾被他亵.玩过的美丽身体,正在冰冷的刑杖下饱受凌虐,终至体无完肤。
哀绝的惨叫,纷飞的血沫,雪亮的肌肤,破碎的肉骨……还有比这更令人愉快的画面吗?皇帝闭目吸嗅,感受着血气的芬芳。
眼前之人一定很绝望罢,就和那时的他一样。
皇帝愉悦又痛苦地想着。
“陛下!陛下!”哈麻嘶声痛吼,赤裸的身体已是血肉模糊,可在强烈的剧痛下,意识反而更加清醒。
“陛下因我矫诏杀脱脱,故而衔恨报复?”哈麻痛得簌簌落泪,几乎语不成句。
皇帝只是闭着眼,罔若未闻。
“哈!”哈麻强自挤出笑意,这笑声因痛苦而变得尖锐扭曲,“陛下,你睁眼看看!到底是谁逼死了脱脱?当初他又因谁罢职,免官流放?说到底,我不过是你借以杀人的刀!那份伪诏,陛下岂是全然不知?”
皇帝陡然睁眼,眼里是震惧和恼怒,他怔怔望着他,一时难以开口。
“先是唐其势,而后是伯颜,眼下是脱脱,借刀杀人的伎俩,陛下用得越发惯熟。即便是逼死至爱,也毫不心痛,毫不眨眼!”
“不愧是陛下啊!”
哈麻凄声长呼,带出一串串阴森恐怖的惨笑,像是来自地狱的诅咒。
可在剧痛中,他仍有心情欣赏皇帝同样痛苦的表情。
“不敢承认么?不敢面对么?”哈麻仍是冷笑,“你那么精明的人,一份伪诏岂能逃过法眼?不过是顺水推舟,顺意而为罢了!”
“奴婢做得干脆利索,不留后患,想必陛下十分满意。”鲜血纵横的脸孔狰狞可怖,那恶毒的笑意就像腐土上绽开的邪恶之花,沾着仇恨的鲜血恣意盛放。
“住口!”皇帝终是忍无可忍,狂.暴失控地怒吼。
“你在逃避什么?你在害怕什么?你不敢动手,不忍下手,奴婢便替你分忧。可事到如今,你连面对事实的勇气都没有!只是日复一日,活在自欺欺人的虚妄里罢了!”
“陛下,你不知你痛苦的模样有多么动人,奴婢当年也曾为你心动过的!”
“可那又怎样呢?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恶鬼罢了!”
哈麻桀桀一笑,支离破碎的躯体已无人形。
皇帝呜咽一声,紧紧捂住双耳,痛苦得不堪支撑。
“陛下,请你好自为之罢!”
最后一句暗弱的话语,几乎是带着善意,哈麻望着皇帝满面的泪痕,突然心生怜悯。可是很快他便没有心情怜悯。
一声完美的脆响,脊柱应声而断,这朵邪恶之花彻底被折断花茎,于一片血泊中黯然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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