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给他最深刻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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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脱脱一骑独行,奉命赶往淮安路。可他一去,百万大军便再难辖制,当即四散而去,其中多有归附红巾军者,就连脱脱部下精锐铁甲军,亦不得已而从贼。
城外重围顿解,张士诚重获生机,贼寇死灰复燃。他做梦也想不到,昏聩的元帝会在这紧要关头临阵易将,其自取灭亡,岂止是天意?
不管怎样,元帝国最后的能臣被皇帝亲手罢黜,此后官军一溃不振,贼寇接连复起,帝国如大厦将倾,亡国有日。
而这一切,流放路上,脱脱也曾听闻,可他自身难保,哪能顾得许多。赶至淮安路不久,又接到朝廷诏旨,命他再迁至西北集乃路。脱脱不说什么,当即北上,迎着朔北风霜,赶往那荒凉孤冷的塞北草原。可行至半路,朝廷忽又下令,流脱脱于云南镇西路。其弟也先帖木儿被贬到四川碉门,长子哈剌章肃州安置,次子三宝奴兰州安置,家产籍没入官。堂堂帝国丞相一朝落败,家破人散,竟在旦夕之间。
而他此时,孑然一身,手无寸权,还能如何,唯有奉命而已。他一路南下,走过了山高水长,走过了春夏秋冬,走过了风雨寒暑……直到他所到之地不再有四季的变化。
眼下已快走到天涯海角,那人也该安心了罢。
他苦笑着,在一路颠沛流离中思索着日后的命运。
而这一路上,漫漫无事,他也在思考自己并不漫长的半生。高邮一战,他从巅峰遽然跌落,终是落个一败涂地。其原因为何,有时他很清楚,有时却又糊涂。他如何也想不通,一个忠臣做到了极致,最后竟是这般下场。疑心重重的天子为了铲除隐患,竟置江山社稷于不顾,阵前易将,自毁长城。
而他居然就这样服服帖帖地从命。
这就是他一向自诩的忠诚?
到底何谓忠诚?是忠于君?是忠于国?还是忠于天下?亦或是忠于自己固守的信念?如果这一切都是谬误,他又该何去何从?
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历代先贤便是这般教诲,他一直谨记在心,身体力行,可却从未想过另一番情景:
为人君者,若是不仁不义,不贤不明,其臣子又何以尽忠?
这样的君主,是否还值得忠诚?若是忠于昏君,任其肆意妄为,误国虐民,岂非罔顾社稷,播害苍生?
君主与社稷,是否同为一体?为忠于一人,而轻社稷、弃苍生,乃至生灵涂炭,天下倾覆,那么所谓的忠诚,还是忠诚吗?
如此,他是不是一个真正的罪人?
高邮城前,奉命交出兵权,是不是真的错了?可若不如此,又能怎样呢?
弃君命于不顾,悍然对抗?如此,他便成了拥兵谋逆的罪人!
要知道,忠勇无双如岳武穆,大功将成之际,亦被十二道金牌强命召回,终至十年功废!何况是他呢!
哪怕是贤如萧何,忠如晁错,亦躲不过这要命的诅咒,最终一个个都成为皇权的祭品。哪怕他们效命的帝王,是一代明君呢!
所谓忠臣,不过而已,历代如是,自古皆然。
他茫然想着,身心和灵魂都在深刻的拷问中被蹂.躏撕扯,想到最后,已是遍体鳞伤,千疮百孔。
这些疑问反反复复缠绕着他,他思来想去,没个答案。有时他很痛苦,有时又很孤独。
回想第一次流放之时,自己尚有父亲为伴,彼时他尚且年轻,还经得起命运的跌打。而此时他已年近不惑,亲友四散,孑然飘零,当真是日暮途穷,来日无多。
想到被自己牵连的弟弟和爱子,也要饱受这流离之苦,他更是心神俱碎,痛苦难支。
他不禁去想,当初拜自己所赐,伯父伯颜一朝失势,孤身南下时,又是怎样的心情?是否也是一样的绝望孤苦?这样的痛苦,如今他要一一领受,所谓天道好还,大抵如此。
这样痛苦的思虑,直到他抵达云南大理时,才告一段落。
腾冲知府高惠知他落难到此,特前去相迎,设宴款待。
这样的殷勤出于什么,脱脱自然明白,可他一定是孤独太久了,乃至面对别有用心的逢迎,竟也颇受感动。
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一路流离到此,他终于感受到一丝热情和温暖,无论这样的示好出于什么目的。
遥想他身处巅峰之际,多少人趋奉逢迎,那时他岂会放在眼里?
这世上又有几人,会给他真心呢?最让他刻骨铭心的那个人,一旦断情绝义,竟是视他如仇,一贬到底。
他低低一叹,无声饮下一口浊酒,只觉这酒液如他的人生一般苦涩。
许是心绪不佳,饮了几杯便有些上头,目光也开始涣散。高惠见他这般,随即唤上一人。
脱脱闻声抬眸,却见一妙龄少女,步步生莲,款款而来,云鬓花颜,玉肤香泽,美如珠玉。
“今丞相孤身一人,殊无照应。若蒙丞相不弃,下官欲以小女事丞相,服侍左右。”
高惠笑着开口,仍敬称他为“丞相”。
佳人在前,又兼有些醉酒,自制如脱脱,也难免心动,也难免思念身体的温暖。可他不知想到了何处,很快冷静下来:“谢知府好意。吾罪臣也,安敢念及此。”
高惠闻言,脸色一白,沉默许久,终是把那份难堪忍了下去。
他欲为脱脱在当地筑一居室,以为庇身之地,也被其婉言谢绝。高惠知此,愈加羞愤。
好在脱脱并未在此延搁多久,朝廷又有诏令下达,命移脱脱于云南阿轻乞之地。
直到此地,他才终于安顿下来。
生活虽然简陋,但尚可从容度日,晴耕雨读,虽粗衣陋食,却有闲暇享受安稳的时光,各地贼寇一时还到不了这边远之地。
只是就此度过余生,也未免乏味。自己尚是盛年,以后便日日如此吗?对于未知的前路,他一时想不明白。
可他不知,就是这样寒苦的平静,有朝一日也会被尽数褫夺。
至正十五年九月,腾冲知府高惠为报私怨,发兵围脱脱。
他是经历过战阵的人,面对闪亮的刀光,心中并无惧意。可是昔日丞相被一远地知府逼迫至此,他还是颇为愤怒。
更多则是羞辱。
他早已山穷水尽,于旁人再无威胁,为何还会受人逼迫,落魄如此呢!
简陋的土屋外,重兵团团围峙,让冰冷的暗夜更添寒意。望着高惠那张得意的嘴脸,脱脱只是冷笑:“吾一罪人,无依无靠,何劳大人兴兵至此?”
面对那不加掩饰的轻蔑,高惠恼羞成怒:“尔一罪徒,猖狂无状。本官殷勤款待,乃至奉上亲女,却被尔视若蔽屣。如此奇耻大辱,本官安能容忍!”
脱脱眸光一凛,厉声道:“尔意欲何为!便是取我性命,也需有朝廷旨意!”
与愤怒随之而来的,是莫名的恐惧和不甘。他虽沦落至此,也有自己的尊严,便是去死,也要明明白白,绝不能死于宵小之手。
“尔一罪臣,早已被皇上弃如蔽屣。就是死在这荒山陋野,又有谁会在意呢!?”
高惠盯住他,满心恶毒地笑了:眼下是何种境地,此人还自命清高,妄求尊严,当真是可笑得很!
脱脱闻言,紧紧蹙眉,显然被这不加掩饰的恶意深深刺痛。可高惠却不给他时间。
身后有士兵提刀而来,凶光凛凛,肆无忌惮。脱脱一眼瞥见这刀光,倏然变色,才知高惠杀机已动,并非虚言。
士兵步步紧逼,刀光耀眼,寒意逼人。脱脱不禁攥拳,呼吸也紧促起来。
难道就这样潦草地结束一生?
他多么不甘!
可那刀锋已经逼到眼前了!
他几乎要认命了,可生死关头,忽然听到一声喝喊:“圣旨到!脱脱听令!”
脱脱遽然抬眸,思绪瞬间狂乱如潮:
是他吗!是他终于回心转意,在他走投无路之际,给他一线生机?
一定是他!当初他流放甘州多年,最终还是回到了他身边!眼下他定是心生不忍,才有诏令来此!
他到底是念着旧情!
他到底还是爱他!
他怎忍让他潦倒余生,葬身异土呢?
不会有错!一定是他!
黯淡的眼眸里渐生光芒,脱脱心中大定,望着高惠,冷冷掷出一笑。
高惠暗骂一声,恼恨得无以复加:若是脱脱被皇帝复用,自己如此相逼,必难逃一死。
可一切都已晚了,在两人沉默的对视中,使者终于走了进来。圣旨展开,屋内众人瞬间跪了一地。
“罪臣脱脱,专恣朝政,跋扈不臣,连岁用兵,劳费无功,虚耗钱粮,诳诱名爵。不亟诛之,不足以振君威、安天下。朕念旧恩,尚存悯恤,特此鸩酒一杯,以赎罪孽。”
只觉五雷轰顶。脱脱许久才抬起头来,一张脸惨白如纸,所有幻想都被碾个粉碎。
高惠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诏令所震惊,一时连幸灾乐祸都忘记了。
他又怎会饶赦他呢?到这个关头还想信他,当真是自作多情,自取其辱!
他那样的人,他那样的皇帝,又怎会心怀怜悯,留存后患呢?
自古君臣之道,不过如此。为人臣子,职当为君分忧,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死而后已!
唯有这样,他才会彻彻底底地安心罢。
那么,如他所愿!这也是他能为他所做的最后一事。今后无论是社稷覆亡,还是江山沦陷,都与他再无关系。
他愣愣杵在原地,也不知呆立了多久,只觉魂魄像是出走了一个世纪,再抬眸时,眼里只剩失魂落魄的感伤。而那份感伤,很快被唇角的笑意所淹没。
脱脱深吸一口气,冷静接过递到面前的酒樽,凝视着澄净的酒液,黯然出神。
如斯良夜,自当把酒临风,举杯畅饮。
可惜他只有醇酒一盏,无人与他对饮。
最知心的人不在身边。
最知心的人要他赴死。
这人生,当真是寂寞啊!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他持杯而立,凝然不语,周围之人只屏息盯视,无人敢出声催促。
在一道道复杂的目光中,他端起那杯鸩酒,如饮佳酿。他饮得极慢,似乎每一滴酒都要仔细品酌,每一滴酒都是人生况味。然而,只有他知道,这要命的鸩酒饮下去,每一滴都是剧毒穿肠的痛苦,每一滴都是摧心折肝的剧痛,每一滴都是万念俱灰的黯然。浅浅一杯酒,似乎让他尝遍了人生百味,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人生八苦,不过如此。
这是他给他最深刻的痛苦。
鸩酒毒性极烈,酒尚未饮完,毒性已经发作。可脱脱仍是从容淡泊地饮着,众人观之无不惊骇。那原本澄澈的酒杯,早已掺满了鲜血,每饮一口,鲜血就从他嘴角淌落,蜿蜒流到杯中,与酒液融为一体。可他仍是面不改色,气定神闲。他甚至开始享受。随着毒性越来越烈,剧痛也在肺腑内辗转蔓延,胃肠都被撕扯洞穿。可他浑然不顾,心里反而生出一股难言的愉悦:这是解脱的感觉。
脱脱不禁低头,出神地凝视着腥红的酒液,这颜色宛如西域琼浆。血酒交融,真乃世间孤品,又是腥甜又是辛辣,滋味当真醉人。待饮到最后,剧痛已使他难以支撑,颀长的身体也不禁摇晃起来,如星芒欲坠,玉山将倾。
这是他给他的毒,而他,甘之如饴。
很快,只闻一声清亮的碎响,酒樽溅成了一地粉碎。
星芒坠落,玉山崩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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