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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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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君命,从还是不从?

-----正文-----

时至今日,君臣二人何等光景,彼此之间都十分明白。脱脱此次出征高邮,亦无所顾忌,其行事高调,远甚平日。以皇帝令,总制诸王各爱马、诸省各翼军马,所领兵将,号称百万;并诏省院台诸司听选官属从行,一切听便宜行事。一时西域西番皆发兵来助,旌旗千里,金鼓震野,出师之胜,前所未有。(1)

脱脱临行前,朝事悉数委任弟弟也先和心腹汝中柏。一切安置妥当,汝中柏唯虑一事,故建言脱脱以计除哈麻,以绝后患。脱脱出征在即,为求安稳,一时不欲妄动,遂令也先与汝中柏议此事。待脱脱离京,也先以哈麻曾有恩于己,不忍相害,哈麻遂侥幸存身。而此事不久便传至哈麻耳中了。

至于哈麻在朝中如何动作,脱脱已不得而知。大军一路南下,十一月抵达高邮。立足未稳之际,便与张士诚会战城外。其时脱脱兵锋正盛,且攻势凌厉,几番激战,张士诚皆大败,遂退守高邮城内。

脱脱便在城外安驻下来。待幕僚散去,空旷的大帐中,他一人独对沙盘,思谋对敌之策。此次征高邮不比徐州一战。彼时他尚未至徐州,贼人便已被元帅逯鲁围困数月,已是强弩之末,只消大军碾压,破城便是旦夕之事。而高邮一战,张士诚虽暂时受挫,可城中皆是骁勇的盐丁,粮草充裕,尚有余力可以坚守,待贼人四方来援,翻盘亦有可能。而他百万大军,看似浩大,时则不堪空耗。久拥重兵在外,若无寸功,岂不惹人非议?而皇帝对他的疑心,眼下还算少吗?

他不知皇帝能容他走到何时,更不奢求功成身退,只是卑微地奢想:哪怕皇帝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也好过半路易将,自毁长城。平乱之事,他能为朝廷做得一日,便是一日。面对汹汹贼寇,除了他,还有谁能为皇帝扫平危局?

“丞相若能为朕扫除贼寇,奏凯还日,朕当裂土分疆,以酬心膂!”

脱脱独坐帐中,想到皇帝此言,更是五味杂陈,千头万绪。奏凯还日?他不由苦笑,他还能有高歌凯还的一日吗?那样的场面岂是皇帝所愿?至于裂土分疆,更是笑话!果真有那一日……想到此处,胸口猛然传来一阵心悸,早已痊愈的剑伤突然抽痛起来,他捂住心脏,脸色惨白,忽然就明了这份惊惧缘何而来。

当初皇帝那一剑,只是狂怒之下失手而为?脱脱不信。可他受伤之后,皇帝分明悲痛如狂,那样的心情又不似作假。及至临行前那一次缠绵,他为他做下那样的事,现在想来还让他神魂俱醉,回味不已……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脱脱怔怔呆坐,脑中越发空茫。胡乱想了半晌,不由暗骂自己,心思终于回到兵事上来。眼睛盯住高邮之外的几处据点,凝思片刻,忽然有了主意。

张士诚仍是困守不出,高邮一时难下,元军便围而不攻,转而分兵各处,先后攻破六合、盐城、兴化等地,大挫贼兵,及至回军再围高邮,张士诚终于慌乱起来。

六合、兴化相继攻克,贼寇外失援手,高邮便是一座孤岛。而今攻占数城,元军补给已不是问题,而城内的张士诚却在这一日日的围困中日益衰弱,粮草与日俱减,军中人心浮动。

投降,还是死守?张士诚开始考虑这个问题。眼下他已山穷水尽,而城外却是百万大军,领兵之人还是脱脱!脱脱其人,谁不知晓!徐州城破,全城尽屠,时人闻之无不震悚。那战过后,红巾军果然元气大伤,气焰尽消。他虽趁乱而起,可若对抗到底,城破之日,会不会一样惨烈收场?若是果真投降,便能求得饶赦?自己此番,本就是降而复叛,狠绝如脱脱,怎能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复?

张士诚踌躇不已,一时难以决断。可脱脱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

脱脱率军强攻,很快攻下高邮外城。城中贼寇震惧不已,几番对峙以来,粮草已难支应,张士诚聚集从属,日议投降事。而高邮城外,元军步步相逼。

高邮城破,只在旦夕。

眼下,便是不发兵猛攻,只消贼人自耗,攻下高邮也是早晚之事。脱脱却未有分毫懈怠,元军高歌急进,攻势越发凌厉。事已至此,张士诚只有两条路,可无论如何选择,都指向同一终点。

在所有人都如此认为之时,命运却出现一个诡异的拐点。

至正十五年正月,高邮城破在即,皇帝一纸诏令突至军中。

与诏书一同而来的,是平章政事月阔察儿和知枢密院事雪雪。而雪雪其人,正是哈麻之弟。

诏书还未抵达时,风声便已传来,言“诏书一至,大军即散,不即散者当族诛!”

诏书一至,大军即散?

眼下,高邮城尚未攻破!

出征之前,皇帝曾有诏令:一切听脱脱便宜行事。而今战事未定,雪雪二人前来,又是何意?此事是何人手笔,不难猜测。可这就是那人的本意?

果真要临阵易将?

这是要逼他做岳武穆啊!

原来在他心中,自己的威胁更甚于贼寇,如此之深,又如此之重,竟像一个深入骨髓的噩梦,一日不除,便一日不安,哪怕以江山社稷为代价,也要除之后快!

这样的布局是从何时开始?难道此次出征,自始至终便是一个骗局?

百万大军随征,半数朝官相随,他的权势足以同天子相抗,而疑心如他,又怎会容忍这样的威胁存在?

自己果然是太过天真!

皇帝对他何曾有半分真心?

皇帝的心从来都是冷的。

而他却天真地奉上一颗灼烫的真心,妄图焐热那团冰冷。

一切都是笑话!

脱脱满脑淆乱,痛到极处,急火攻心,猛然呕出一口血来。

高邮城内,人心惶惶,降与不降之间,举棋不定;高邮城外,主帅将易,人心风动,军心骚动难安。

可是天子使者仍在路上,只要诏书不开,尚有转圜余地。所谓天命,就在这一念之间。

只要脱脱拒不从命,安守不动,大军便稳固不散,擒克贼寇便指日可待。

是以众将皆跪请于脱脱帐前,参议龚伯遂苦苦请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江淮之盗,关社稷安危,丞相出师,尝受密诏,便宜行事。今一意进讨,贼破则谗言自息。诏书且勿开,开则大事去矣。”(2)

脱脱凝神而坐,一张面孔笼在灯火中,无人看清他的表情。任诸人如何苦求,他都不发一言。灯花结了又散,凋零的辉火,一如王朝暗淡的末路——一条天子亲手铺就的末路。

脱脱久久不语,凝视这片昏黄,忽而放声大笑:“天子之诏我不从,君臣之义安在!?”

龚伯遂闻言大惊,几是哭求:“《春秋》之义,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国家、利社稷者,专之可也。事态至此,丞相当舍小义而存大义,从权机变!”

“大义?何为大义?主君为大?社稷为大?君即是国,国即是君。大人安能舍君命而不顾也!”

脱脱惨然而笑,心中难忍的绞痛,痛得他浑身颤抖,可他仍是笑着,待到最后,竟是怆然下泪。

跪伏的众人徒然一叹,长跪不起。

夜风来而复去,吹得灯花簌簌而落,周边再无一人做声,帐内帐外,是亘古的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这份静默才被骤然打破:“圣旨到——”

脱脱闻言,巍然起身,大步向帐外走去,脸色冷漠得如同冰封万里。

“罪臣脱脱听诏——”

使者一开口,众人皆闻之变色,军中颇有不平者,几欲拔刀相向,而脱脱却面如止水,闻声叩拜。见他如此,使者方有底气读下去:

“答剌罕、太师、中书右丞相脱脱,出师三月,略无寸功,倾国家之财以为己用,半朝廷之官以为自随;坐视寇玩,日减精锐,虚费国家之钱粮,诳诱朝廷之名爵。今削去兵柄,安置淮安路,脱脱以下诸将等,各以大义效忠从事。”(3)

一言即出,众人震悚,一时静如死寂。谁能想到权势熏天的丞相一夕获罪,功成在即却遭贬黜。而这一切只因天子一纸诏令!只因这“莫须有”的罪名!

高邮城破在即,军中临时易将,百万大军若是骚乱难制,后果不堪设想。

这君命,从还是不从?

脱脱无声一叹,心如死灰,并无多少犹豫,很快顿首叩谢。

“丞相!”

“丞相!”

“丞相万万不可啊!”

一言遽起,很快掀起狂潮,三军将士纷纷跪请,百万男儿齐齐下泪,汇成一片哀恸的怒浪,铺天盖地般席卷过来。

使者见之,陡然变色,手中的诏书登时跌落,颤巍巍开口:“脱脱!大义当前,拒不从命,你这是要抗旨吗!”

“大义?去他娘的狗屁大义!”

未及脱脱回应,一声喝骂便劈头盖脸地砸来,使者被骂得发懵,几乎忘了应对,抬眼去寻,却见一人飞扑过来,持刀而立,面目狰狞,似欲行凶。

“你——”使者尖声道,几乎吓破了胆。

“哈剌!放肆!”

见情况失控,脱脱当即怒喝,持刀之人闻言,哭着拜倒在脱脱身前,“丞相既去,我辈必死于他人之手,今宁死丞相前!”

话音刚落,剑光乍起,一道血光冲天而上,溅了脱脱满脸。在他震惊的眼神中,哈剌的身体很快软了下去,再无声息。

脱脱闭目良久,悯然一叹,而后俯身,用手轻轻阖上哈剌怒睁的双眼。他脸上还挂着尚未冷却的热血。

事毕,他顿首再拜:“臣至愚,荷天子恩宠,委以军国重事,蚤夜战兢,惧弗克胜,一旦许释重负,主恩所全多矣。”(4)

“丞相!”

“丞相!”

“丞相!”

一时三军恸哭,声传十里,久久不绝。

此起彼伏的哭声中,脱脱冷静起身,从容部署起来,先是同月阔察儿等人交接兵柄,而后命人取来帐下兵甲和名马三千,分赐随军诸将。

龚伯遂等见他心意已决,更是大哭不止:“丞相何忍舍弃三军将士!何忍舍弃江山社稷!何忍舍弃天下苍生!”

脱脱闻言恻然,沉默一瞬,便释然一笑:“众位心意,脱脱铭感于心。我等同袍一场,今日却要缘尽于此了,望诸位各自珍重。尔等需谨听新帅节制,早日破敌,为、君、分、忧!”

说到最后一句,舌尖已被咬破,他含泪四顾,满口血腥,脸上亦是腥风不止。

“丞相!”

“丞相!”

“丞相!”

他终是冷下心肠,任这哀哭萦绕不绝,不疾不徐地解下帅印,亲手奉到新帅面前:“今后诸事,需仰仗大人了。罪臣脱脱,明日即赴淮安路。为人臣子,哪怕是一罪臣,亦当为、君、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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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4)引自史料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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