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纵容我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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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圣驾还在京北,议罪之事却未有一日拖延。皇帝大帐内,省院台大臣皆在,安童并未说什么,只命近日举证之人一一开口,彻里、贺仁杰、也里审班、也先帖木儿……乃至怯薛长玉昔帖木儿、月赤察儿,相继进言,纷纷指控桑哥贪赃害民不法事,其所犯奸状,难以尽数。
桑哥立于当场,听这一言一语,犹是气定神闲,似是早已料到今日。他甚至懒得辩驳,也不看是谁人攻讦,只把目光遥遥递来,扫在丞相脸上。
赵孟頫远远望着,不知为何,这样的目光叫他无端心惊。
安童也不避讳,就这么望回去。皇帝就在上面坐着,冷眼看着朝臣演就的好戏。可是在漫长的执政生涯里,类似的戏目已上演太多,早已没有额外的惊喜。老人眼皮垂落,似是倦了,也不去瞧,只用耳听着。
“丞相贪赃苛敛奸状俱在,可还有辩驳之言?”安童漠然道,御史便站在他身后,手捧文卷,连罪证皆已完备,只要面前的奸相出言反驳……
桑哥嘿然冷笑,一眼瞥见他身后御史,恍惚是曾经被他捶挞辱骂过的一位。可是在往昔他尚能一手遮天的日子里,台官惧怕他声势,皆畏缩不言。而今日怯薛宿卫群起发难,又偏要凑一份子……所谓人心呐!
见他只冷笑不语,安童不由皱眉,面露愠色,却未说什么。对面的奸相见状,不由莞尔,却有闲心品评起来:眼前清白秀美的丞相,自年少便立于朝堂,风风雨雨二十载,却犹未蒙尘。即便对着仇敌,也仍是温声温语的模样。如此秉性,到底是没脾气,还是根本就没有心?
可这世上谁能清白无罪?更别说什么“为贤者隐,为尊者讳”。难道在罪孽面前,还有什么高低之别,贵贱之分?
这世上,又有谁的罪孽说不得,道不得,哪怕他是皇帝呢!
桑哥心下一哂,很快拿定主意:眼下,他很想看到他跌落污泥的样子,这样洁白无瑕的神像,合该在他手里破碎,合该破碎在他这样的罪徒手里。
“我有什么好辩驳的,说来说去都没意思,”桑哥摇头一哂,却不像平素声势熏天的样子,让人心下生疑,安童冷眼打量,那人便对他一笑,“群起攻之毫无新意,落井下石也没意思,照我看,倒不如鱼死网破来得有趣。”
听他言语诡异,众人皆面面相觑,只疑心他疯了,连皇帝都不由凝神坐起,一时多了几分耐心。
赵孟頫屏息望去,一颗心像在打鼓,莫名的恐惧步步迫近,却教他摸不着猜不透,也因为不可测,教他越发惊心。
安童嘴唇一抿,目光微凝:“你到底要说什么?”
那权相只负手看他,扬起下颌,傲慢睨视,“今日若是旁人将我缉拿按问,无论是谁,我皆无话可说,”他话语一转,声音陡然阴冷,“可是安童丞相,你背后鼓动怯薛,勾连御史,不惜一切欲置我于死地,可谓对圣上尽心尽力。只是西北十年……”
他语调很慢,近乎柔和,一面说着一面留心对方神色,把他的每一份表情都完美地纳入眼底,“在西北那十年,丞相在海都帐下为官的时候,效忠叛王也是这般不遗余力?”
朝上一时息声,压抑得近乎死寂。可是这样诡谲的静默并未持续多久,很快便炸开了雷火,只闻“砰”的一声,便什么也听不见了。安童突兀地立在大帐中央,如坐风暴之中,脑中天旋地转,身边鼎沸人声皆不入耳,旁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
一切又像回到那过去十年,他被叛军掳到敌营的濒死前夜。夕阳沦没山头,吞灭世界上最后一丝微光。
一片喧嚣中,他茫然抬眸,恍惚看到一丝光亮,是那人朦胧的目光,透着几分质疑,几分难过,神色复杂地望过来。他倏地转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只怕在那样的光芒下,自己一切罪孽都无所遁形。
他觉得自己没脸见他。
安童醒过神时,已不知不觉跪在御前。皇帝似已从惊怒中平复下来,只是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眼角竟微微垂泪。他最痛恨的叛王,他最心爱的孩子,竟用这种不可容忍的方式联合背叛了他。而他到底又辜负了谁?
皇帝从御座走下,一脚踢在他肋下,痛得他伏倒在地,一时尊严全失。值此之际,桑哥的罪恶早已无关紧要,皇帝被人凌犯的尊严如何寻回,才是他关切所在。
他最信爱的首相,竟然曾经效忠一个叛王?海都扰乱边境数年,劫掳皇子,屡屡犯禁,视皇帝如仇雠,公然挑战皇帝权威,是皇帝素来最恨之人。而他最心爱的孩子,竟曾为这个仇敌效力?
这世上究竟还有谁是可信的?
看他跪倒在地,赵孟頫几是失声,可他呼不出口,只觉自己肋下也跟着一痛,喉中几乎是呛出一口血来。
众人哪料情势急转,还是以那种最难以置信的方式。很快有人醒转过来,接连为丞相求情。石天麟跪在御前,声泪俱下:“海都实宗亲,偶有违言,非仇敌比,安童不以死拒之,所以释其疑心,导其臣顺!”*
皇帝不为所动,只是冷笑:“以死拒之?丞相若这般硬气,在海都帐下便应有觉悟,何至有今日之耻?”
此语一出,无异于万箭攒心,素来为人爱重的丞相,却当众被人剥落尊严,受这等耻辱。众人皆不忍再看,纷纷转过脸去。而那人却似无痛无觉,只怔怔跪在皇帝脚底,俨然游魂一般。
他的孩子忽然扬起脸面,对着他明媚一笑:
“所以,陛下决定如何处置臣呢?”
赵孟頫被人带到皇帝帐中时,安童仍跪在皇帝脚底,皇帝垂眼看他,两人靠得极尽,俨然寻常父子。这样的场景入目,却寸寸剐心,教他分外难熬。一瞬间他只想逃遁。
皇帝也未看他,倒教他松了口气,便同近侍一起立在帐内昏暗一角,一边忧心那人,一边揣度着皇帝用意。
帐内光线很暗,迟缓而昏重,透着迟暮的味道,就像皇帝浑浊的眼。而那双眼此刻仍含着泪,他垂着头,像是遭遇了巨大的挫败,一瞬间便衰老下去,丝毫提不起精神。
“安童,你让朕失望了。”
皇帝垂目看他,苍老的声音如枯枝,刮得人心头难受。
安童眼里空空荡荡,倒像无悲无喜,他忧惧多年的情景终于降临,并没有想象中可怖,一时竟让他有几分释怀。皇帝却连愤怒都省却了,似乎为他付出的每一份情绪都嫌多余。
肋下仍隐隐作痛,提醒他存在的事实,安童茫然开口,语气殊无情绪:“从小到大,我几时不曾让陛下失望呢?”而后又笑,“……陛下纵容我太久了。”
他眼睛湿润,露出些许无辜神色,倒像是小时候犯错的模样。那时他是多么的心爱他,时刻护在身边,看在眼底,生怕他磕着碰着受到一丝伤害。可是如今,他又被他养成了什么样子?
不忠不孝,无君无父。
这样的他,就是当年乖巧的孩子?
皇帝心下沉痛,烦乱摇头,转而托住他下颌,把脸拉近,想再亲一亲那甜美的嘴唇,似乎这样就能找回他从前的样子。这么想着便低头凑去,待至半路却陡然一惊,昏光里似有芒刺在背,皇帝登时抬眸,那士子立时把目光缩回去。
黑暗之中,赵孟頫只觉胸臆闷痛,掌心几乎被掐出血痕。
皇帝到底松开了手,只冷冷瞧他,开口时便带了点问罪的味道:“朕纵容你太久,久得教你连忠孝都忘记了。”
他挺腰坐着,此刻犹显威严,以当年那种不可违逆的父亲的姿态,对着最亲近的子侄说出一句又一句以爱为名的训诫。
他如父亲般敬爱的人又俯下身,捉住他的手放在掌心,“一个‘孝’字当怎么写,当初还是你将这汉字教给朕的,如今,却要朕再教与你么?”
安童倏地抬眸,猛然悟到什么,还未及问,耳边就已降下雷霆,“如此,朕便再教你写一个‘孝’字——来人!”
安童被人推到榻上,蛮横地扒开里衣,他的胸膛连同他的羞耻一起袒露出来。眼见着尊严被寸寸剥落,皇帝却无动于衷,而是饶有兴味地旁观这场惩戒,抑或是一场以爱为名的责罚罢了。
“朕是为你好。”老人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温和的语气谆谆教导,一如学堂里耳提面命的先生,“父亲的惩罚怎么能算痛苦呢?你当甘心领受才是。”
安童说不出话,只得奋力挣动,可这般无济于事的挣扎,却似小儿的胡闹,无人放在眼里:天子家事谁人管得?丞相能从附逆的罪名中活下来,已是皇帝天大的恩宠。是以近侍无人出声,只沉默着奉命行事。
笔墨、银针、烛火、烈酒,很快都被端上来,御前侍候的是宫里最好的绣娘,冕服上那华美的龙纹便是出自她的手笔。
他究竟有多爱他的孩子?皇帝心底也感叹,而后笑着,看着榻上满面苍白的子侄,那惶然的脸孔像一个受惊的小兽。
“不会很痛苦,忍一下就好了。朕怎忍心见你难受?”他枯涩的手抚摸过他光滑的胸膛,不由感叹青春的丰茂,“也不会留下疤痕,你还是朕最漂亮的孩子。朕已为你找来京中最好的书家。”
赵孟頫颓然跪在御前,只觉天旋地转。银针已泡过烈酒,又经火灼烧,除了疼痛不会带来丝毫伤害。笔墨也已备好,就等他为皇帝写好一个“孝”字。
“陛下!”近侍几是把笔管强塞进他手里,士子嘶声痛喊,却终是被人摁住手臂强迫写下,一笔一划如刀剑穿心,笔笔刺穿肝肠,待到写罢,那字迹狰狞铺在眼底,竟如扭曲恐怖的人形。
皇帝拿在眼前瞧了瞧,不满地摇摇头:“再写。”
安童怔怔躺在榻上,木然听着一旁撕心裂肺的哭喊,直待那士子写了十遍,皇帝仍不满意。他就这么等着,几是不耐烦了,恍然想到一事,便开口道:“姨夫,赵学士可曾为您写过《曹娥碑》?”
到底是他最爱的孩子,值此之际尚能为君父分忧。皇帝忙教人拿来那副字帖,待熟悉的字迹撞入眼帘,士子满眼是泪,只觉触目皆是鲜血。
“孝女曹娥者,上虞曹盱之女也……”
皇帝满意接过,教人将那个“孝”字誊在如玉的肌肤之上。只待银针在那胸膛刺出血珠,那个“孝”字便将永远烙在那人心上。
永生不忘。
所谓忠孝,到底要蘸着鲜血书写。
银针在他胸前吻出细密的疼痛,如父辈的教导一样充塞而来,无孔不入,他自小经受,眼下又重温,似乎也并非那么难以忍受。安童咬唇忍着,耳边是士子一声接一声嘶哑的啼哭,那喉咙几是哭出血来,他听在耳中,疼在心上,而那股疼痛却比胸口的疼痛更甚。
可他胸前毕竟写的是他的字啊,就像把他捧在心上一样。
“子昂。”他喃喃唤着他的字,在最后一针刺下的时候沦入梦境,坠入无边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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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引自《元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