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在梦里,只许叫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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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风飘扬的大纛下,皇帝的面孔威严如神:
“任你为朕的第三怯薛长,你能否像四杰那般忠诚无二,为朕冲碎坚石,横断深水?”*
十三岁的少年似是犹疑了一下,稚嫩的声音很快响起来:“臣愿为陛下身下的骏马,肩上的海青,为陛下出生入死,披肝沥胆。”*
开满金莲花的草原上,男人踏蹬而起,立马扬言:“陛下有旨,问安童为相可否?”
怯薛歹振臂高举,欢声如雷:“万岁、万岁、万岁!”
十八岁的少年脸上一红:“臣以年少,谬膺重任,恐四方有轻朝廷心。”
年长的男人不为所动,只是笑着望他:“朕思之熟矣,无以逾卿。”*
冷漠昏暗的深宫里,暮年的老人须发斑白,雷霆震怒:“汝等无罪耶!?”
青年丞相跪叩于地,苦苦哀求:“臣等无所逃罪,但此辈名载刑书,此举动摇人心,是欲上危太子,下陷大臣,流毒天下之民。宜选重臣为之长,庶靖纷扰!”*
大雪纷扬的冬日里,宫廷内官行色匆匆,失神惊喊:“太子薨了!太子薨了!太子薨了!”
压抑死寂的明堂上,礼官的声音阴冷而空洞:“太子真金仁孝敬慎,宜加谥曰‘明孝太子’,作金主,袝于太庙。”*
……
“阿合,是我错了么?是不是从我拜相的那一天起,一切就是一个错?阿合,你告诉我!”
“安童,你让朕失望了。”
老人的话语如诅咒,将他封存在虚妄的深渊。梦境轰然破碎,熟悉温暖的面孔如飞烟般消散,他奋力追赶,一切却挽留不住,黑暗空洞的冷漠世界,只余他一人。
“阿合!”他从梦中惊醒,冷汗早已湿透了一身。眼睛一时无法视物,四周还似梦中一般阴冷粘稠,他急促喘息,身上仍是汗流不止。
“你醒了、你醒了!”此时却有温暖的身体靠过来,伸臂将他揽住。他愣了愣,没有去分辨什么,身体一晃,如落叶般摇摇坠入他怀里。
“子昂?”也不知过了多久,神识才恍惚归位,他才认出这是自己在大都城的府邸。刚刚醒来的丞相却如陌生的婴孩,不安而惊惧地打量四周,似是在确证眼前的事实。
“丞相烧了三天三夜,可吓坏我了!”士子心有余悸,手慌脚乱地拭泪,眼周仍是红肿,双目却因疲惫而发亮,似是几天未睡。
安童恍惚看他,那人一双红肿双眼犹然含笑,像只无辜的小兽,他心中一痛,没说什么,只默默靠在他胸膛,低低叹了口气。身上仍是疲乏不堪,像是抽空了最后一点力气。可不知怎的,胸口却似有重物压着,呼吸窒闷,他下意识用手去抓,却被那士子握住手,轻轻拨开。
他不让他触碰,便愈发难受。胸前似被烙印一般,火烧火燎,又痒又痛,他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一时又懒得去想。闭目休息良久,又开口道:“我昏睡的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陛下呢?”
士子愣了片刻,便道:“御驾已回京,陛下命丞相在府上好生休养,闲事勿扰。”
闲事勿扰?安童不由出神,如此话语倒像在隐瞒什么。他昏睡许久,神思还迷离不清,一时想不起此前情景,心头更似块垒未除,压坠得难受。士子见他这般,便垂头贴住他脸,好生厮磨了一阵才松开:“丞相切勿再伤神,你都不知自己梦里说了多少胡话……”
他笑着打趣,也惊异自己此时竟有谐谑的心思,可稍一回想,心中便酸痛难言。却引来那人疑虑:“我梦中都说了什么?”
安童茫然开口,当真以为自己泄露了隐秘,但见士子神秘含笑,越发心慌。那人却不容他多想,只低头将他吻住,直待把他吻到晕沉,才松开唇舌,呢喃道:“却没说什么。只是丞相需记住一条,以后在梦里,只许叫我的名字。”
见那人还欲探究,便又将人哄住:“御医说丞相此病不宜多思,思虑伤神。我且教人备些膳食,你多少用一点罢。”
安童毫无胃口,但不想让他担忧,便点头同意。粥食用了一半便已饱腹,他食不下,又怕那士子食不饱,便勉强咽着粥水一旁陪着。那士子见他食过,方安心进食。安童抬眼看他,但见那人几夜忧心也颇显憔悴,神色黯淡,却仍强作精神。他忽觉心头一酸,眼里几是涌出,便生生忍住,只垂头望着桌案,盯着桌上的解手刀怔怔出神,心头忽地一颤,却是想到了什么。
*
丞相醒转的消息很快传到宫里,皇帝派御医看过后,又派近侍前来传话,但见中书省印都被送到自己府上,安童一时愕然,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可面对使者,仍是佯作不解:“陛下既命我在府上好生休养,又何苦把省印送来?”
那目光虽黯淡虚弱,却能洞察人心,使者心下一虚,含笑应对:“丞相乃省中首相,小事不需丞相劳心,大事还得费心一二,还吩咐省臣,但有重要文卷,皆应送到丞相府上,由丞相居家署理。”
安童低头不语,只是接过那省印,放在手中摩挲起来,玉制的印石拿在手中沉甸甸的,似是荷负苍生的性命,他只觉不堪重负。使者见他半晌不语,以为这便是应下了,正欲告退回去复命,又听安童道:“我一个附逆叛王的贰臣,又有何脸面担此重任?何况朝中既有桑哥,要事何须我来过问?”
使者脸色煞的一白,良久才犹疑回道:“罪臣桑哥,奸状明白,如今已被罢去相职,逮捕下狱了……”
安童闻言一怔,一时恍惚起来,见他似有疑虑,赵孟頫踌躇片刻,便附耳解释道:“桑哥构陷丞相附逆一事惹得朝野共愤,御史怯薛纷纷抗议。又兼其罪证确凿,陛下命他当庭对质,桑哥终是款服。前日彻里已率怯薛抄其家,缴获财宝无数。陛下大怒,即刻将他下狱,并命仆倒德政碑。其一众党羽亦在清算之列,尚书省被罢,省臣及地方官或治罪或罢职,死的死散的散……”
不可一世的权相轰然倒台,一切竟在旦夕之间。赵孟頫言罢,也自觉胆寒,他不知自己对彻里那番劝言在此中作用几何,但也深知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所谓一众党羽,若细细追罪,到底是费些时日。
他不敢多言,生怕他忧虑过甚,却还是惹得那人忧心,安童默然半晌,才叹息问道:“一众党羽,却又指何人呢?”
使者闻言,神色不改,只轻轻笑道:“陛下有言‘死者勿论,存者罚无可恕’,丞相莫担心,有司自会严加甄别,既不会让奸人脱罪,也不会累及无辜。”
“存者罚无可恕?”安童心中默念,却终是未说什么,使者见此,便托词告退。安童也不挽留,只让那士子代他送人离去。唯有那省印,仍好端端地卧在手里,纹丝不动,无情亦无心。他漠然望了良久,忽觉心头窒闷,就像被那印玺压住一般喘不过气,便放下那玉印,解开衣襟,低头缓缓看向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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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引自《元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