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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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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疼痛很干净,也很纯粹。

-----正文-----

莹白如玉的肌肤上,静静躺卧一个“孝”字。

字迹笔划柔润,正是出自那人之手。一横一竖端严雅正,横撇竖钩迂回曲折,正似父辈教诲子侄的良苦用心。而那下面半个“子”字,恰如在父兄荫庇下成长的稚儿。这一笔一划,尽是威严,尽是教诲,尽是叮咛,尽是训诫,尽是父兄对子弟们自以为是的爱意,只能接受而不容回避。

墨色已被吃进血肉,几与肤色融为一体。只是那字迹边沿仍有些红肿,周遭血流涌动,似有什么挣扎于那字的威压之下。可是再多挣扎也是徒劳,那字已如烙印一般附着于他的肌体之上,再难去除。黑色笔划勾连在一起,将鲜红血肉绞杀其下,一如绞缠的蛛网,狰狞可怖,让人窒息。

安童看了片刻,忽觉胃腹翻滚,一时恶心欲呕,猛然咳了起来,空空胃肠却无半点东西,喉咙却几是咳出血来。

赵孟頫回来时,正听见这声音,慌忙奔进来。那厢胸膛尚袒露着,甚至来不及掩盖,就完整暴露在他目光之下。被那目光一触,安童痛苦呻吟,像是当众被人剥去衣衫般羞耻。

士子见他那般模样,心痛难忍,却不知说什么,只静静走进来坐在他身侧,沉默着为他合拢衣衫。然而,身旁人似没有温度也没有呼吸,只任他侍弄,毫无反应。

“丞相?”士子心底慌乱,小心探问。那人无知无觉地应了一声,像一具没有魂魄的空壳。虚幻的目光望过来时,像穿透他的身体望向远处,又似什么也落不在眼底。士子和他对视半晌,胸中一痛,忍不住簌簌下泪。

见他哭了,安童才有感觉,蹙眉看他,似能对这痛苦感同身受,“我让你担心了?”

见他说话,那士子泪水反而愈发汹涌,便抱住他,湿润的眼泪也粘在他脸上,感受这清凉的温度,他才似活过来一般,低低一叹,“是我不好。”见他满脸泪痕,一时又笑,“怎么这么多泪?你是水做的吗?”

他轻轻讽笑,说得那士子登时脸红,自从与他相识,已不知为他流了多少眼泪,他只当那一夜泪水都为他流尽了。眼下眼里竟还有这热泪淌落,当是上天教他知道此情未了。

想到此处,才稍觉心安。士子拭去眼泪,情绪才稳定下来。安童端坐在侧,揉了揉他泛红的眼眶,又笑:“眼睛都肿了,我的赵学士可怎么出门见人?”

士子闷哼一声,却不理会,“今日又不去坐衙,无甚关系。”

“你这几日都未去翰苑上值?”安童又问。

“告了几日假,无须应值。且如今朝中上下都乱得很,连翰苑也跟着乱起来,不去倒也得几分清静……”

士子自顾自说着,不料那厢神色一沉,安童看他眼睛,却似平常一般问道:“翰苑又和桑哥一案有何关系?”

见他话语渐多,士子稍稍心安,却未觉出他话里深意,只愿与他多说几句,也好解他心疑,“冯子振、刘道元等指陈桑哥党羽同列奸欺罪状,陛下诏令省台共议其事,冯子振言称翰林諸臣撰桑哥輔政碑者,昔日曾为奸臣谀颂功德,应留待问罪。”

“陛下如何说?”

“陛下宽仁,不欲牵累无辜,只道‘词臣何罪?’,不令有司滥追刑责,翰苑因此幸免。”

他这么说着,心下也惴惴难安。设若阎复等人因撰文一事坐罪,自己又何尝得免?那德政碑上的丹书,正是出于自己之手,昭昭物证俱在,若有人存心牵系,自己实难脱身。前日因着安童,哪有心顾忌自己?眼下刚刚想起,才觉心惊,后知后觉的恐惧在心底蔓延,士子语声渐低,一时沉默下来。

“可曾有人为难你?”安童扶住他脖颈,缓缓对上他眼睛,士子顿时心惊,心知他在问什么,仍存心回避,“陛下圣恩眷顾,却无人为难我。”

话里不无感念之情,安童听罢,忽地嗤笑,“陛下仁爱,可陛下已经老了……”

“……”赵孟頫闻言一怔,一时竟无言以对,心下阵阵发凉,皇帝今年七十有八,在蒙古人里实属罕见,可是毕竟年高……

他低下头,手心已渗出了汗。见他心慌,安童又觉失言,遂轻轻揽过他。那士子靠上他肩,才觉心安,遂不再多想,只闭目枕在他颈窝上。安童握住他手,仔细端详片刻,放置唇下一吻。经他嘴唇一触,士子又忽然睁眼,却只仰头看他,眼中无限依恋。安童心头一软,低头去吻他眼睛,嘴唇亦沾上那湿润晶莹,胸口又隐隐作痛,便下意识往胸前抓去。士子见状,忙握住他手,沉默阻拦。安童任他握住,凝神片刻,忽而笑道:“子昂书画绝伦,单凭这一双手便可独步当世。陛下爱重你,自然也会回护你,且勿忧心。”

见他言语前后矛盾,赵孟頫只觉古怪,却不想再纠缠此事,以免惹他多心,遂只低低应了一声。他依然枕靠着他,目光垂落,恰好落到衣缝处,瞥见胸膛那一道莹白,那被他吻过多次的白皙皮肤静静浮在眼底,无端教人想念。绮念一动,他便鬼使神差地凑过去,拉开衣襟轻轻去吻,可刚一触碰,却听那人低呼出声,双手用力一挡,将他猛然推开。

赵孟頫狼狈躲开,险些跌倒,却见安童犹是低低喘息,脸色惨白。他不明所以,满脸羞惭,却又不敢再去碰他,只默默闪躲一旁,良久才见那人情绪平复。安童也不说话,只默默拢好衣襟,将胸腔那团字迹潦草掩住,不料那一处早被士子收在眼底。

士子这才了悟,想到他身上那字,又念及自己刚才所为,心头轰然一响,顿时生悲,一时又愧又恨,却不知从何解释,只呆呆立着。安童见他这般,心下也觉愧疚,遂勉强笑道:“你且回去,我想独自静静。”

士子闻言,如蒙大赦,正欲离去,却又被他唤住:“帮我把笔墨拿来。”

*

见那士子离开,安童才稍稍松气。持笔凝思半晌,刚刚所想一事却不知从何写起,遂搁置一侧,躺下闭目休息,可不知怎地,胸口犹似压着什么,似沉沉巨物,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昏昏梦中思绪淆乱不堪,一时梦到尚书省前的德政碑轰然倒地,碎成数段;一时梦到那中书省印被人夺去,似小儿玩具般抛在手中掷玩;一时又梦到那银针舔过火舌,一针一针刺穿胸口,鲜血蜿蜒流出,却被那人轻轻蘸在指尖,在他胸前涂成一个“孝”字。待他看清那人眉目……

“子昂!”他惊叫着从梦中醒来,周身却再无一人,只有黑黢黢的阴暗,衾褥上尽是冷汗,湿冷粘稠。他在黑暗中摸索半晌,才寻到灯烛,匆匆点起。凝神思量许久,心中才有了主意,而后研墨提笔,急促写下。可想着那人的脸,心中又是犹疑,也不知自己所为是对是错,徒然思量半晌,终于拿定主意,待奏议写罢,取来省印郑重盖好。而后掷笔一旁,长长出了口气。

案头火光闪烁,烛泪静静淌落,像那人无辜的泪痕。他盯了片刻,心头又刺痛不止,眼睛又酸又胀,竟对着那烛火落下泪来。火舌灼灼燃烧,似舔在胸口一般,惹得胸前隐隐作痛,只觉那处如入骨之毒纠缠不去。安童烦乱不堪,一手扯开衣襟,便见那字静静躺在眼底,无比柔美又丑陋可憎,无时不刻不在提醒那些不可原谅的耻辱。他想要找什么,却见白日收起的那把解手刀无处去寻,似被人暗暗藏起。可心头却堵得难受,几是喘不过气来,他必须立刻做些什么。思绪狂乱间,他仓惶抬眸,却见那烛火还在无声燃烧,盈盈落下烛泪。安童心下一震,伸手取过灯烛,凝神看了半晌,忽然温柔一笑,而后将火光缓缓举向胸膛。

火焰轻柔地吻着胸口,就像那人细腻的吻,足以烧尽一切罪恶。皮肤烧灼的气味弥漫开来,他却浑然不觉,只安然享受这种近乎愉悦的疼痛。这种疼痛很干净,也很纯粹,教他心神安宁。烛泪静静淌过胸口,和鲜血融为一体,就像那人温柔的泪水,足以愈合一切伤疤。

就这样把他的吻永远地烙在心口,便很好。

他忍受着噬心之痛,愉悦而宁静地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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