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如我一般,一事无成,身败名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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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铺满了宫城,从崇天门蔓延到延春阁,赵孟頫一路走来,只觉靴底都被融雪浸透,湿意从脚底一直往身上钻。
过了延春门,一路行到紫宸殿,才到了皇帝寝宫,他弄干靴底,才随近侍入了殿。踏上殿阶时远处闪过一瞬即逝的背影,只觉分外熟悉,他默默盯了片刻,却没有多想。
皇帝今日为何召见,他也不知,未免心怀忐忑,可是事到如今,他竟什么都不怕了。想到这里,心情莫名振奋起来,只想面圣后尽快赶到丞相府去。
阴晦雪天,大殿里像夜间一般昏暗,伏卧榻上的皇帝神识昏昏,似睡去一般。赵孟頫在皇帝榻前跪下,默然等了半晌,皇帝才悠悠醒转,盯着他辨识好一会儿,才将人认出来。
“坐罢。”皇帝施恩赐座,他推辞几番方坐下,目光顺着皇帝的手望过去,冷不防瞥见皇帝案头放置一物,心下登时一震。
丞相的中书省印为何会出现在此?
一颗心登时乱起来,他自知此举意味着什么,却也说不出什么滋味。皇帝见他出神,并未怪罪,只是笑着打量许久,才道:“一场要案折去两名宰执,桑哥坐罪,安童辞相。可怜朕年老体弱,中书却无人呐!”
一句话坐实他的猜想,他猝然抬头,恰好对上皇帝一笑,半月不见,老人似被此前更衰老了,脸上沟壑纵横,纹路遮在阴影下,如夕阳沉坠后的苍老暮影。
“中书无人,朕欲以卿为辅相,入中书参决庶务,何如?”
老人闲闲掷出一语,却如平地惊雷,士子怔了半晌,方起身跪辞:“陛下错爱。孟頫年少,德薄才浅,何以膺任相位?”
“年少又如何?安童十八拜相,若论年少,谁人能及呢?”
皇帝不以为意,无谓一语,却刺得他阵阵心酸,勉力平复片刻,才道:“臣本南人,素无根脚,幸蒙圣眷,赐以官职。终日惶恐,无以为报。又何敢忝当重任?”
他几番推辞,皇帝知他心意,终不再为难,而后又叹:“朕年老,聪明有所不逮。本欲以卿为耳目,朝事若有欺罔,也好为朕言之。奈何卿屡屡不自安,此番桑哥一案与你本无牵涉,缘何力请补外?”
见他愣怔失语,上头又笑,“卿有意补外,却不与朕直言,偏要教省臣说与朕听,朕还会怪你不成?若说德政碑一事,本是朕授意而为,词臣何罪?书家何罪?倘使以誉桑哥为罪,则在朝诸臣,谁不誉之?朕亦尝誉之……”*
之后皇帝说什么,他已听不到了,只觉脑中轰响如雷,被碾成了一片空白。皇帝说什么,他就应什么。待到最后,只听到什么“济南路”、“总管府”,全是自己未曾提过的话语,缘何与自己牵连一起?他来不及推测,圣命如此,他还有何选择的余地?
士子谢恩出来时,天头浓云越发深重,再看脚下,雪已经积了几寸。
可他顾不得什么,出了皇城便一径赶往丞相府。雪天湿滑,马车行路很慢。而车驾越慢,他越发焦灼,一颗心似要燃起火来,可在严严冬日,胸腔里那颗滚烫又似坠入冰穴,被人封冻在寒冬。
所谓“力请补外”,又是谁的提议?他不敢去想,只怕越猜,心头恨意越深。
丞相府里炉火烧得很旺,像是专为待客而备。士子匆匆进来时,安童正放下手中的茶,听到声音便抬头一笑:“外面冷不冷?”
士子身上犹带雪花,一进门便挟来一阵寒意,而他面孔似比那霜雪寒意更甚。安童也不看他眼睛,只问:“陛下有心让你入中书参政,子昂意下如何?”
他果然都知道,唯独瞒他一人。一语既出,疼痛便在心头蔓延。士子不说话,只无声跌坐在他身边,满心痛楚。此时才顾得仔细端详,才发现他今日并未穿着便服,倒似刚刚出门回来一般。
脑中不由闪过宫内那个一瞬即逝的身影。
那厢不说话,只任他打量。一身石青腰线袍将那劲瘦身体裹住,腰间勾勒出完美曲线,帽链上的绿松石随意垂在颈下,更衬得他肤色如玉。面容带病稍显苍白,但今日精神尚好,情绪也算轻松愉悦。
他倾身为他倒上热茶,露出的半截手腕如月下凝霜,白皙莹润。也不知是因为病弱还是怎地,皮肤却似比往日更苍白了,几是毫无血色。
士子痴痴凝视片刻,一时心头乱跳,口舌也干燥起来。他低下头,匆匆饮了口茶,想掩盖过去,室内并无旁人,他仍是无端心慌。
“你不说话,便是谢绝了圣意?”安童又问,目光漫漫淌过,似月光流转,蜿蜒流过心头,惹得他心头又燃起火来。
此刻,那满腹疑虑却是无暇顾及,一并被他抛诸脑后了。
士子闷闷应了一声,下意识低头,想躲开他眼睛,目光无意垂落,正好落在那截手腕上,却觉那肌肤亮得烫眼,心头亦如火焰灼烧。
“也好,”安童叹道,“中书省哪里是什么好去处?看似万人之上,风光无限,可一朝跌落,或如桑哥坐罪致死……”
安童稍稍停顿,抬头看他一眼,目中似有深意。见他只痴怔出神,不由叹了口气,又道:
“或如我一般,一事无成,身败名裂。”
“丞相!”赵孟頫心中刺痛,惊声抬头,那人仍是笑着:“这样的一生,想必你也不想要罢。”
他心中一痛,不忍再听,当即伸手按住他唇。那人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飘向远处,口唇不自觉张开,将他手指含在口中,无意识吮吻起来。
湿软舌尖裹在指端,激得他浑身发麻,一瞬间被焚成焦土。心念一动,他再也忍不得,揽过他脖颈将人带到怀里。那人仍是含着他手指,双目茫然看他,似乎根本不懂他的情绪。
看着这样的他,士子不由怔忪,一时又想起皇帝话语,一腔恨意登时涌上心头。
这样的一生,便是他不想要,也应由他自己抉择;他何去何从,进退行藏,也应由他一人取舍。没有第二个人能替他做出选择。
哪怕那个人是他呢!
爱恨辗转心头,寸寸噬咬他心,一时教他心痛难忍。他们不是没有过亲密,可直到如今,那人为何还是这般,教他看不穿猜不透,不可揣测又不可预知,全然无心一般。难道自始至终,一切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梦?
士子贴近他耳边,几是含泪问道:“我只想问,丞相当真爱过我吗?”
安童目光一颤,似静湖一般破碎,很快浮出几许悲哀。不等他回应,士子又托起他脸,缓缓牵引向下,滑过胸膛沉到腰下,那腰上悬挂的春水美玉一刻也不曾离开他身,此刻正静静晃在眼底。
“丞相对我说过的话,自己好好看一看罢!”
两人见那玉佩,同时沉默一瞬,都觉一阵刺痛。
“‘这鹄鸟刻在玉上,便再也飞不走了’,丞相当初如是说,我便信以为真,可如今才知,这鹄鸟于我而言,从来都不曾拥有过。”
士子一面说着,一面簌簌落泪。泪水滑过玉佩滚到他脸上,将那一颗冰冻心扉尽数化开。安童叹息唤他,伸手抚上他腰间,轻轻扣住他的衣带。那人却是不觉,仍自顾自说着:“丞相若是恨我,若是厌我,当面直言便是。我自会远远走开,再不相见,何苦教陛下亲口告知,我一南人,却也当不起这等厚爱!”
安童仍是不言,手在他腰间款款摩挲,似是有意取悦。士子见他这般,越发作怒:“丞相如今还在哄我?我、我……”
话至一半,却突然噎在喉中,他嗓子发干,只觉全身血液倏地涌上头顶,携着身下涌上的快感汹涌而来,瞬间将他吞灭。
腰带不知何时被人解开了,他心爱的人正伏在他腿间,将他分身一寸一寸纳入口中,就似衔起他腰间垂落的玉佩。
温润舌尖爬过柱身上粗糙的纹理,像是要抚平他心头每一寸炽烈爱恨。他怔怔看着他含着那物,笨拙却真诚地吻吮,而那眼睛却轻轻阖起,就像得到无上满足一般。
他似乎能听见身下轻柔的叹息。随着这声叹息,牢筑的堤防也轰然破碎,化作片片雪花,温柔飘落心底。
“你啊……”士子哑声开口,却说不下去,泪水倾泻而出,再不顾什么,抽身而出,将人拥在怀里,深深吻了上去,身底往前一送,复又进入他身。他的泪水和他的味道交融在一起,缠绕在湿润的唇舌之上,又甘甜又苦涩,像极了他给他的每一分感觉。
等两人平复下来,他仍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士子埋首在他颈侧,一遍一遍细腻地吻,那人只倚靠着他,眼角犹然含泪。
“陛下命我补外就职,出任同知济南路总管府事。”
良久,才听士子叹息开口。
安童闭目听着,似是很疲惫,“陛下的恩典不可多得。”
士子心头一灰,恐惧在心头蔓延:“那我们以后又该如何呢?”
士子屏住呼吸等待,可又不敢去听:只要他不说,一切便尚有机会;而他但一开口,便覆水难收,再难重来。
安童沉默望他,嘴角缓缓凝出笑意,那笑意化在眼底,又沾染了些许苦涩,似浮萍一般起落浮沉,眼中若喜若悲,似裹藏了一世爱恨。
只听他在身下静静开口:
“你以后便不必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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