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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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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痛一时,好过痛一世。”

-----正文-----

雪越下越大。

士子似连衣衫都来不及拾整,便含泪踉跄出门。安童似是无觉,不闻不问,只坐在室内,任他离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却见府上老仆急急慌慌进来:

“丞相!”

安童似被他惊醒,许久才茫然抬头,无声询问。老仆见他这般,眼里急出泪来:“丞相!那学士仍在府前未走,人已在雪中立了半个时辰,冻出病来可怎生是好?可要教他进来?”

“不必管他,”安童低低开口,声音似从遥遥风雪中传来,显得虚幻失真,老仆近身探听,才听清他说什么。那人怔然出神,似被魇住一般,口中喃喃:

“让他痛一时,好过痛一世。这是为他好、是为他好……”他急促说着,话语忽地一滞,一股没由来的闷痛猛然撞上胸口,激得他登时吐出一口血来。

“朕是为你好。”

皇帝慈和的笑意犹然晃在眼前,那位被他视如父亲的长者握着他的手,蘸着鲜血在他心口一下一下划过,辗转涂成一个“孝”字。

“朕是为你好。”

胸中剧痛难忍,连喘息都费力。老仆见状,不由失神惊呼,慌地跑去叫医者。安童脸色惨白,胸口的单薄中衣亦浸出血来。他低头扯开衣襟,却见被火灼伤的伤口尚未痊愈,刚刚又在情.事中被生生扯裂,好在那时有衣衫遮挡,才不教那丑陋伤疤被人瞧见。此刻室内再无余人,他终于可以毫无顾虑地袒露这令人厌憎的羞耻、丑陋和阴暗了。

“而今这一切,当真都是为他好么?”

疑惧混合着剧痛灭顶而来,在胸中反复撕扯,每一次呼吸都似割开胸膛般疼痛,他却从中感受到一种救赎的愉悦,似乎所有羁绊和苦痛都在渐渐远去,连这尘世都离他越来越远。耳边似有足音杂沓而来,间杂着隐隐约约的哭声,而他恍若未觉,只在这种安宁的疼痛中昏昏睡去。

赵孟頫并不知自己在雪中立了多久。

只是身后那扇门早已冷酷地阖起,将他无情封冻在冰天雪地之中。漫天雪花将天地妆成一片银白,待到最后,意识亦如雪中世界般混沌一片。他茫然拖着步伐,一步一步挨回府里。

一切从来都是一梦,只是梦醒之后,却是这般真切的疼痛。

他因病告了几日假,待到病愈,很快上书皇帝,自请补外。皇帝挽留不住,又格外加恩,将其进为朝列大夫、同知济南路总管府事,由五品擢为从四品。

赵孟頫一路南下,期间偶有听到翰苑同僚的消息。先前曾为桑哥德政碑撰文的一众学士中,阎复出为浙西道肃政廉访使,很快遭清算罢官;张子翰亦被贬任松江就职……其余涉事者,亦是贬的贬罢的罢。如他这般 “自请补外”者,能从容赴任,已是难得的体面和尊荣。

一念及此,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他不敢深究背后隐秘,他更宁愿自己永远恨着那人。

北地的春风吹绿了山野,而他一颗心却已留在大都的严冬,永远暖不过来。

地方任上清闲无事,倒是遂了他喜爱清静的性情,可以流连山水,诗酒自娱。可是一人留滞北地,身边再无余人,所谓自娱,当真便是聊以‎‍‌‎自‌‎‎‍‍慰‎‎‍罢了。

一人独处的时候,他很难不想起他。

秋来天凉,遍山草木仍是苍翠,偶有红树夹杂其间,更显秋意深浓。齐州一带湖泽清美,长汀层叠,渔舟隐现,平川一脉延伸到远处,林木深处屋舍俨然。江川轻柔地吻着山脚,直托起尖峭孤峰耸然入云,突兀立在平原之上,周围并无山脉连绵,如此孤绝而超拔于世。而山脊上那点点深翠,如缠绕在霜雾之间,朦胧不清,更添凄凉。他注目遥望许久,只觉这山峰于岁月往来之中屹立不动,想来也是寂寞。

萧瑟秋风卷来,吹得他眼睛作痛,浑身亦被风吹得凉透,而此刻身边并无人依偎取暖,直如那孤立的华不注山一般。风迎面袭来,他恻然转身,不经意看到远方朦胧一处,一脉远山温柔地伏在河川之上,漫圆和缓的山岭似已被岁月的风霜打磨得平缓,温润敦厚一如那人的性情,只在岁月中无声地守候,远远与西面尖山遥遥对望,似情人含情的凝睇,无言的温存。

他痴痴望了片刻,心头轰然一响,一时只觉整个世界全被剥落成一片空白,眼前的红树芦荻、渔舟江渚都纷然远去,化成漫漫飞烟,天地之间唯余两座孤山遥遥相隔,静默远望,在时间中凝为永恒。

漫漫山川尚能依依回首,萧萧草木亦是脉脉含情,何况是有血有肉的人呢?

士子咽下眼泪,在风中仓惶回首,一时不忍再看,一颗心却似被牵住,羁绊在看不见的远处。只是他不知,那里是否有一座山在等他。

时隔数年,他仍是无法不恨他。

待他回到江南,将心中图景铺陈在纸上,好友周密见之赞叹不绝。遥遥对望的两山,萧瑟苍翠的林木,和着一带川流,氤氲成景,恰是想象中的故乡山色。

“我先祖为齐人,世居华不注之阳,而祖上南迁日久,齐州山色已不可得。不想却在子昂画中见到故乡秋色,只看着这画,便让人想到旧时岁月,山河故人……”

周密赏玩许久,一时情动,眼中竟簌簌落泪。士子默然立在一旁,不出一语,许久才淡淡一笑:“潦草拙作,不成敬意,公谨喜欢便好。”周密仔细将画收好,再去看那士子,可那人眼中并无多少情绪,似裹着凉凉秋雾,冷淡而不可捉摸。

周密见状,忽觉赧然,忙忙拭去眼泪,讪讪一笑:“子昂此次回乡留待多久,不日便要北上么?”

赵孟頫摇头一笑,笑意颇见苦涩:“我倒是恋念故乡山水,奈何今上召我回京书写《藏经》,却是圣命难违。”

今上……士子无声一叹,所谓“今上”,早已是先帝的皇孙,如今的天子,而今是大德二年,距他离京已有六年,往日种种,早已是山河故人。

可是即便隔了数载,心中依旧爱恨难平,他仍是无法不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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