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那诸天的神佛,窥视着冷冷的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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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命在此,再多不愿,也没办法拖延。赵孟頫于夏日启程,待近了京师腹地,已是入秋。
一去山川路遥,越近京师,行路反而越慢。这个曾在夜里无数次萦回梦返的地方,一旦逼近眼前,反而教他近身情怯。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车驾暂停在京郊良乡,他晚上宿在驿站,听着凛凛秋风却难入梦,在冰凉的衾枕里辗转许久,到底是披衣起身,趁夜色来到室外。
月光将周遭照得分外冷清,寒空之下遍地银白,却似被月色洗过一般。他举目远望,正见那冷冷孤月悬在天头,孤旷寒夜之中只照见他孤身一人。环目四望,驿站不远处唯余一个孤零零的碑亭,冷冷地立在月色之中。
如此他并非孤独一人。
士子这么想着,心头忽然感到些许慰藉,便举步过去。阔大的亭盖遮去了明净的月光,将高大碑石遮在一片黑暗之中,他无法分辨,只能用手去触。手指抚过石壁上粗糙的刻痕,心中又是一痛,想来那庆寿寺里的经幢,亦是孤独地立于凄迷月色之中。
他靠着碑石立了良久,心头杂绪才稍稍散去。那碑石经他倚靠,冰冷的石面也染了体温。他一时动容,忍不住又伸出手指,去抚摸碑上的文字,想来这夜中供他枕靠的碑石,亦非无情之物,亦可为尘世之友,亦能在凄清冷夜给他真实的慰藉。士子想了片刻,一时竟起了交契的心思,手指便沿着那刻痕的纹理,把碑面的文字一笔一笔复刻出来。
“臣承诏猥当执笔,谨按东平王世家:忠宪王讳安童,姓札剌儿氏……又十年正月十九日,以疾薨于京师乐安里第……”
薨于京师乐安里第……
平平一语如惊雷贯耳,将他所有未曾消退的念想尽数碾灭。
夜风缭绕而过,捎来故人的余温,依稀是旧日的情浓滋味,他怔怔对着碑石僵立不动,良久,才觉泪水从眼中落下来。
直待见了新任皇帝铁穆耳,赵孟頫仍觉心头惘然。
今上年纪尚轻,比他还小上十岁,也知眼前士子往昔深得先皇眷爱,是以待他分外敬重,不知为何,敬重中又带着几分亲昵。听他说起路过良乡时,偶然遇见故丞相的神道碑一事,天子先是一叹,而后无奈道:
“安童丞相是前朝名臣,当初立碑之时,朕本欲提调学士回京,亲笔书丹篆刻,以示敬重。奈何兀都带执意不允,朕想着故丞相毕竟是他父亲,或许别有交待,便不好再勉强。”
赵孟頫闻言默然,叹息良久仍说不出话来。
天子似未觉出他情绪,却是转而一笑,“我亦曾闻知学士曾为故丞相绘过一副《调良图》,被兀都带珍藏家中,从不示人。朕曾想讨来一看,兀都带却是执意不允,甚至担心朕强夺过去,便将画送到了庆寿寺里。想来故丞相为人亲和平顺,为何有个这样不近人情的儿子!”
皇帝言语随意,听来与那人分外亲昵,“未曾想着除了《藏经》,朕还未一睹学士书画,想来也是遗憾……”
半晌不见回应,皇帝疑惑抬头,待看见那人神色,不禁愕然失惊:“学士?”
那人似已呆怔一般,望着他的眼一瞬不瞬,眼里不明所以地淌下泪来。
“那年冬日天气犹寒,家父的病缠绵不去,加之他身上有伤,因伤口破开,连日高热不止。可他偏不让我请御医,也不教先皇知晓。此后又下了几场雪,他病情愈发严重……”
面对父亲的故人,兀都带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先生离开大都的第二年正月,家父便病殁了。”
年轻人眼里带泪,却犹然含笑:“但我还需感谢先生,家父临去的前几日,一直临摹先生字迹,每每看见您送的画,他心情便会好起来……”
“他说只要看着您的字画,便觉得故人在旁,便觉得人世有了念想……那时他虽然病痛缠身,我想他心里必定是快乐的。”
“他只希望您能忘记他。”
兀都带抬起头时,面前的长者早已泣不成声。
成宗故去,武宗、仁宗相继即位。而他历仕五朝,荣宠不衰,最终官居一品,名满四海。仁宗喜好文治,不仅重用汉儒,还恢复停罢数十年的科举,一时朝中文运昌隆,而仁宗对他宠爱也越发深厚,甚至以唐李白、宋苏轼喻之。
可是不知为何,心里总是觉得寂寞。*
最后一次离京的前夜,他枕着簌簌风声,伴着萧萧冷雨,独卧在庆寿寺里,却是辗转难眠。
寂静冷清的庭院之中,高大经幢无声矗立,历经岁月风霜仍是屹立不动。
温柔的月光照出朦胧的幢影,如柔柔夜风,轻轻拂在他身上。
“凡施者若近幢,若幢影沾身,若幢风吹身,或为幢风飘尘著身,罪业便消。彼诸众生所有罪业,皆悉不受,亦不为罪垢染污。”*
所有罪业,皆悉不受;幢影沾身,尘垢皆消。
可是他心爱的人,他那么好的人,如今又在哪里呢?
他手抚经幢,对着高高苍天,无声叩问。
萧萧残风之中,寂寥的天地却无一语。
唯有那诸天的神佛,窥视着冷冷的世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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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参考《佛顶尊胜陀罗尼经》、《佛顶尊胜陀罗尼信仰与唐代民俗风情》。
*“…总是觉得寂寞”那句参考网友“挑灯闲读牡丹亭”对安童的评价。
*文中提到的成宗铁穆耳与兀都带的关系,参考同好太太@東醉散人的脑洞《答剌》设定,特此致谢。
*文中一切字画,主要涉及《调良图》、《鹊华秋色图》,作品背景都是作者私设捏造,勿当真。
*时间线有改动。
感谢好友@莲生鲤鱼王与@東醉散人对本文的支持,以及人设和剧情的讨论*^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