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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霜河(海都x安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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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大王可知我愿不愿意?”

-----正文-----

“要么在帐下辅佐我,要么在榻上服侍我。我为丞相赎身,可不是要养个百无一用的闲人。”

等待多时的海都汗终于失去了耐心。

也许还有第三种选择。但他知道,柔懦如羔羊的丞相,绝不会有那般勇气。否则,在叛王阵前倒戈,将他卖与妓馆之时,就应该设法保全自己的荣誉。

如今,陷于敌手又失身于他的丞相,早已将札剌亦儿氏的荣光抹消殆尽。

刻薄的言语并没有引起丞相的愤怒,似乎从妓馆出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失去了同命运抗争的力气。他不着一语,只是低垂着眼眉,手指一遍遍摩挲着灯下的书册——这本汉儿写就的经义,是他抚军漠北以来唯一的随身之物了。

海都借着灯火望过去,很想看清他眼里的情绪。可恨的是,那人的心情从来都捉摸不透,像这昏暗的灯火一般晦涩不明。

随眼扫过那泛黄的字纸,可汗蔑然一笑:即便他很想知道汉儿的文字究竟有怎样的魔力,但骨子里的骄矜让他很快捻灭了那点心思。

“忽必烈汗用汉法教出的丞相,忘记祖先的血勇也就罢了,却连这点刚断都没有?”

丞相在他尖刻的话语中抬起脸庞,眉头蹙成一道淡纹,很像美玉上令人遗憾的裂痕。可汗见之,一时竟心生不忍。从他痛苦的表情中,隐约可以猜得:他心心念念的圣人言教,已经不能为他在困境中提供任何指引了——他必须由自己为自己做出选择。

良久,才听灯下传来迟疑的声音:

“愿为大王……帐下之臣。”

有史以来,不花剌城从未遭遇过这样的劫难。在经历过成吉思汗的屠戮,阿八哈汗的掳掠之后,原本繁华的商路名城破败如斯,这座曾为所有回教徒带来荣耀与欢愉的城市,如今像一座巨大的坟冢,寂寞地矗立在荒芜之境。

伊儿汗阿八哈的军队撤走之后,海都汗命宰臣麻速忽回城抚理民众,荒废多年的城市才终于有了生气。可是,就如‍‌美‌‎‍人‎‌逝去的容颜一般,一个城市被摧毁的繁华终难恢复,而由此留下的创痛却历久弥深。象征着回教徒知识与信仰的经学院,也在那场战火中付之一炬。

战争和掳掠的阴影如秃鹫一般,在城市上空盘旋,在民众的心头挥之不去。

丞相跟随可汗来到城中时,麻速忽早已迎在了官邸门口。

尽管有所预料,城市的没落还是让丞相震惊不已。沿途的屋舍多有荒废,集市少有叫卖之声,进城的商队零零散散,像失群的旅人。清真寺绚丽的穹顶也光华不再,在战后的潦倒中黯然蒙尘。

一切都像死去一般。

“寂寞河中府,生民屡有灾。避兵开邃穴,防水筑高台。”

就连耶律相公的诗文也不足以描绘这样的图景。丞相不由叹息,一时觉得,与这城市厚重的创痛相比,自己遭逢的那点困顿,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过了许久,他终于在麻速忽的问候中回过神来。

“安童那颜,即便在不花剌,我也能常常听到您在契丹流传的贤名。”(按,契丹指中国)

傲慢的可汗对元廷的丞相多有青睐,伶俐的麻速忽不难猜出这番心思,而一个被俘的降臣,对他的权位也绝不会构成威胁。毕竟信奉回教的长老和商贾,又怎会亲近一个远来的异教徒?

这份恭维显然也是对可汗的尊敬,海都汗听来亦格外受用。可汗笑着拍拍回回宰臣的肩膀:“麻速忽,我为你找来足以共事的友伴了。”

言罢,又饶有深意地看了丞相一眼,“那颜请用服侍合罕的忠心服侍于我,毕竟本王也是黄金家族的后代,也是窝阔台汗的子孙。”

丞相听得脸色一白,沉默了半晌,像是吞咽苦涩一般,缓慢无声地颔首。显然,这并无恶意的言辞又将他深深刺痛。

可汗摇头一哂,眼神里意外地带了点怜悯。

“城中的居民招揽几何?今秋的丁税可有保证?”海都刚在官邸中坐下,便开口问起了赋税的问题。

“如今的人丁,不足战前四之一,”麻速忽悲观地给出预期,“因为阿八哈汗的入侵,异国的商旅都易道而行,商税也大不如前了……”

财富上的困窘让可汗大为恼怒,几乎要立时发作,面对随时可能降临的怒火,精明的宰臣仍是一副冷静的姿态,倒显得可汗沉不住气。很快,愤怒的君主也在现实面前找回了理智。

“阿八哈与八剌的宿怨与我没有关系。如今的察合台汗王,不过是我帐下傀儡,伊儿汗也是可以合作的友伴。我可以保证,短期之内,不花剌不会再有战争的威胁。至于我留在城外的军队,是为了保护农田和居民,以防畜群的践踏和外敌的掳掠给城市带来损失。所以,麻速忽,接下来……一切就要看你的本事。”

在这一刻,海都汗身上那种游牧君主的作风消弭无形,这份言辞如果发自真心,倒有几分汉人书中仁君圣主的样子。

一旁的丞相听得出了神,想着远在东方的旧主,心里渐渐生出几分言说不清的苦涩。

公正、克制而仁慈——这样的君王,不就是他苦苦觅求的圣主吗?

丞相费力咽下心中的苦涩,只觉命运跟他开了一个荒诞的玩笑。

他的失神很快引来可汗的问候:“丞相在想些什么?”

突兀的发问让他一时错愕,好在丞相很快恢复淡然,也只有在此刻,困顿多时的他终于找回了朝堂上应有的体面。

“依我之见,大王治理河中之术,与汉人所说的王道无甚区别。我不曾见到城市被毁弃化为草场,更不曾见农人被驱逐乃至屠戮殆尽。既如此,大王何以用合罕亲近汉法的罪名反抗元廷,难道您是用统治草原的方式治理城市?而今又是谁,背弃了成吉思汗的祖训?”

直到了眼下,他仍不忘为故主非法窃取的汗位正名。也不知出于嫉妒还是恼怒,可汗听得心头火起,突然近前,一把攫住丞相的下颌,愤怒地逼问:“谁会比窝阔台汗的嫡孙更有资格坐上汗位?我那远在东方的叔父,不经诸王一致推举,只是倚赖亲信的拥戴,便在汉地窃位称汗!这难道不是对祖先的悖逆!?”

尖锐而致命的指控让丞相无言以对。他不得不承认,不合法统而得来的权位是终生困扰忽必烈汗的心病。年迈的合罕仍雄心不已,即便劳费无功,亦不惜一次次出师海外,也是由于内心虚弱而诉求于武功的证明。

尴尬的处境最终是麻速忽用机变来化解的:“无论是忽必烈汗还是海都汗,都是黄金家族尊贵的血裔,都是臣下忠心效事的主人。我们不过是惟命是从的仆臣罢了,丞相这样又是何必?”

又是何必?不过是奴婢罢了。他一个被主君抛弃的奴婢,又有何资格为故主的权位劳心?他的主君,又怎会知道呢?

不过是个奴婢。而今,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之道也。只不过他眼下的“君”,乃是合罕痛恨不已的“叛王”罢了。

丞相心下凄然,对着叛王深深一揖,认命般俯首称臣。

如遭受蹂躏的城市一般,命运带来的创伤和屈辱都会在时间面前和解。在不花剌渐渐复苏之后,他才发觉,自己在河中的生活已有五年。

只是,背叛故主的污点,当真可以由时间化解么?

海都给他请来回教的长老,让他学会了回回文字,足以解决施政中可能由语言带来任何问题。而可汗的宽容,也得以使他把不得申张的政见,在遥远的西域付诸实践。

城市在恢复繁荣,商贸在恢复活力,流散的居民也开始往城市聚拢,主掌河中之地的海都汗获得了传扬四方的贤名,更被途经汗国的传教士和旅人写在游记里。辅佐可汗的丞相,也日复一日,获得主君更多的宠信。而他梦寐以求的君臣相得,竟在这样的境遇下得以实现。

他至今仍不知道,当初的选择是对是错。

可他深知的是,财力的恢复渐渐助长了可汗的野心,时隔多年之后,海都汗再一次向合罕发起武力的挑战。

而他逃避已久的创痛却从未愈合,挥之不去,如影随形。

临战前的可汗却有难得的好心情,借着一个黄昏把丞相邀到帐下饮酒,面对满盘肥美的羊羔肉,他却味同嚼蜡,毫无胃口。

可汗却毫无体谅的心情,用他讲过的汉人史事,无不刻薄地嘲弄,“记得丞相说过,古时候有个归化匈奴的汉朝将军,是叫什么呢?”

史书上准确的姓名显然不是可汗的关切所在,是以他继续说道:“管他叫什么。只是连汉人入了胡地,都能披羊裘,食腥膻,饮奶酒,我的流着蒙古人血脉的丞相,读了几本汉儿的书,反而咽不下牛羊肉?”

他是记不得,可他岂会忘记那个毁誉参半的名字?他更会深深记住另一个名字,另一个同汉人将军并列史册的名字。那样伟岸的人格如耀目的火炬,用传主超乎常人的坚忍,照见他所有的不堪,让他一切为自己开脱的理由都苍白无力。

丞相紧紧闭目,此身仿佛降临在极寒之地,漫天风雪之中,唯有汉使孤独的旌节在猎猎舞动,柔弱的旄牛尾虽不胜风雪,却如一把锋利的刀,直直戳进他胸口。

丞相心下愀然,痛闷得几乎窒息,冷不防的,切肉的刀子也不慎割破了手指。

“臣,不是李陵。合罕亦不曾负我,所有罪孽,在吾一身,无可饶赦。”

他低沉回道,双手无声垂落,悄悄埋在案底。

“可你不得志。”

可汗探身过去,靠近他的脸庞,降临在耳边的声音很阴沉,似在刻意压抑着怒意,“丞相不过徒有首相虚名,大权为权奸独揽,而你信奉不渝的汉法,又何曾被合罕放在眼里?否则,丞相又怎会远放边陲,乃至落到我的手里?”

那人闻声抬眸,一直纠缠于心的苦痛浮露在眼底,眼睫又微微垂落,仿佛不堪重负。可汗带着蛊惑的声音却又在耳边响起:

“而我呢,会成为一个比合罕更好的君主,更会成为一个比他完美的情人。我甚至可以为了你,成为媲美窝阔台合罕的圣主,而你愿不愿做我的楚材?愿不愿像他一样随我远征,亲眼见证你的故国在我手中沦陷?”

可汗在等待答案,他满怀期待,无不自信地等待。年轻的丞相不发一言,脸色却白得出奇,清瘦的脸庞有种脆弱宁静的美,眼里一贯的模糊和柔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平静。

仿佛他已经死了一般。

海都叹息了一声,伸手揽过他的身体,低下头去吻他,就像他无数次对他所做的一样。

那人在他怀中,像落叶一般摇摇欲坠。

“愿不愿意?”可汗再一次叹息,轻轻去吻他的嘴唇。

无人回答,沉默中只有血管割裂的声音,可汗失神的时分,殷红的血早已流了一地。

那人在血色中抬起脸,苍白的脸孔空洞而狂热,眼睛却直勾勾地望着他,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激情:

“如此,大王可知我愿不愿意?”

向来理智的可汗抱着满身是血的一人,如坐风暴之中,有生以来,第一次陷入巨大的狂乱,暴躁狂怒到失语。

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认真审视一个灵魂,第一次……想去爱一个人。

可他还有机会吗?

医官问讯而来,可汗恍若未闻,只是静静地抱住怀中的身体,感受着时间的流逝。

就像鲜血在他体内流逝。

无声的静寂化成一种苍白空洞的沉默,那一瞬间,他突然不敢低头看他。

“愿不愿意?你愿不愿意,接受我的信赖……和爱意?”

望着他苍白精致的脸颊,可汗小心翼翼地出声,仿佛生怕他破碎一般。

“你,愿不愿意?”

可汗屏住呼吸,带着前所未有的虔诚,再一次静静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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